【2021緹依生日賀文】玄月

 

*原作《風飄》衍生同人,偏菲緹向
*背景:原作第四集,緹依上戰場後故意受傷,被送回神殿休養,菲伊斯跟著一起回去照顧

 

 

「菲伊斯?」

意識到周圍突然變得安靜,緹依轉過頭,環顧了一圈,才發現要找的人不在這裡。

對了,菲伊斯因為收到王宮的命令,代替他去了前線戰場。以那傢伙的個性,晚上應該會直接回組織一趟確認狀況吧。

看來今晚只剩自己一個人了。

腦中突然冒出這個想法,他一愣,為之失笑。

這裡是聖堤依神殿,他的房間,理應只有他一個人;只是過去這些天因為某個人總是跟前跟後、繞著自己團團轉又不時碎碎唸的關係,房裡才幾乎沒有安靜下來的時候。

明明是自己的房間,此刻竟覺得有些不習慣了。

瞥了眼昏暗的天色,他在內心盤算好時間,決定趁難得的寧靜時刻研擬一下作戰方針,雖然已將初步的草案交給菲伊斯帶去給長老,但現在他無法親自上戰場,還是得盡早為將來打算才行。

緹依移動身子走下床,來到自己的書桌前,卻沒看到放在慣用位置的紙筆,反倒是一張紙壓在琉璃紙鎮下,上面熟悉的字跡吸引了他的目光。

『王子殿下,別趁我不在就偷偷工作,傷患請保存好體力和腦力,好好休息。睡不著的話,這本書應該可以起到助眠的功效。』

放在紙張旁的,是一本教導如何製作美味甜點的書。

那傢伙,明知道我不喜歡吃甜食還推薦我看這種書……

他幾乎可以想見某人一臉燦爛的笑容,對他說「這樣才能幫助你睡著啊」,一邊把書遞到自己面前的模樣,連聲音都彷彿從腦海中響了起來。

叩叩叩。

緹依反射動作地望向門口,腦中一瞬間閃過搭檔的臉,但很快又甩去了這個想法,朝門外喊道:「請進。」

進來的是端著晚餐的侍女,雙手捧著一個大銀盤,上面擺著熱湯、麵包、水果和一碗沙拉。

緹依因為面前比平時還豐富的菜色而有些詫異,隨即搖了搖頭。

「我吃不了這麼多,除了湯之外,其他都端下去吧。」

正將銀盤放上桌面的侍女,聽了隨即轉身,雙手交握在胸前,不知所措地垂下頭。

「但是、但是殿下──不,奉晨神座您有傷在身,要多吃一點補充營養……」

他微微揚起眉,但還是露出了禮貌性的笑容,放柔了聲調。

「謝謝妳的關心,其實我這段時間都吃不太下,但這些菜餚若沒人吃,就浪費了廚師的心意和食材,這樣太可惜了。還是請妳拿回去吧。」

溫言起到了功效,侍女偷偷抬起頭,瞥了他一眼,很快又紅著臉低下頭,小聲地開口。

「那個……昊、昊絕神座有特別交代,說您胃口不好,所以要做些清爽好入口的料理,這樣您一定會吃……」

那傢伙私下亂答應別人什麼了?

當他正想推說自己真的吃不了這麼多時,少女突然抬起頭─臉蛋耳根甚至脖頸都已紅透─晶亮亮的眼睛直直望著他,細細的聲音中帶著懇求。

「神座大人,您不吃的話,我、我們都會很擔心您!求求您多吃一點吧。」

「湯就可以了……」

「請您多吃一點,才能盡早恢復健康!我們也會為您祈禱的!」

很好,他現在合理懷疑眼前的侍女根本就是他的仰慕者之一,他不記得曾看過這個人,但他離開神殿近半年,也可能是這段時間才調來的。

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菲伊斯特地安排她送晚餐來。真是,到底是從哪裡找到這個人的?

『哪需要找,王子殿下的仰慕者滿街都是,隨便抓都一大把呢。』

他倏然抬起頭,再次確認了一遍,房中確實只有自己和侍女兩個人。

「好吧,就留下吧,我晚點再吃。」

少女喜出外望,細心地為他鋪好餐巾、擺好刀叉,甚至拿了一個小花瓶-裡頭插著幾朵鮮花-擺在餐點旁,讓一旁的緹依無奈又好笑。

 

 

口味清淡的餐點確實沒這麼難以下嚥,但緹依還是花了許久才把所有的食物都食用完畢,等他喚人把桌上收拾好,窗外早已夜幕低垂。

浪費了不少時間啊。

他略感懊惱地走到窗前,仰頭望向天空。

上弦月再差兩天就會圓滿了,可惜沒了懂得欣賞它的人,再明亮也終歸蒼白,圓滿了依舊空洞。

康納西王國崇尚光明,畏懼黑暗,為了不打擾神的安眠,人民總避免走在無神守護的夜晚,就連律法也如此規定。

而他不一樣。

這樣月暉冰冷、星辰寂寥的夜晚,正適合自己。

更何況,他早已成為黑暗的化身,區區的夜晚又何足為懼。

他在房內每個角落都佈下了結界,包括所有接近房間的走廊,並確認一切無虞後,披上如夜色一般的斗篷,飄然離去。

 

他只用了兩個瞬間移動,輕而易舉地進入了佈署嚴密的結界,避開所有巡視的衛兵,來到了他的目的地。

皇室陵墓。

已然入夜,這裡不似其他宮殿燈火通明,但仍舊明亮,搖晃的魔法燈火成排遁入黑暗,氣派壯觀的門口底下,影子閃爍出生死交替的幽幽光影。

戰爭開始後,他就不曾踏入皇宮,自然沒機會前來探望父王,但只有這一天是特別的。

每年的這一天,他無論如何都得來。

父王的隕命之日。

滿十八歲的那一天,他因為神座的清修閉關在神殿中,不在父王的身邊,之後無論花多少時間都不夠。

他永遠沒辦法彌補缺席的那一天,就像父王永遠不可能再次睜開眼一樣。

緩緩在潔白的石碑前跪下,手指撫摸著光滑的表面,猶如撫摸著父王的臉龐;風吹雨淋了這三年,有些粗糙了,銘刻處深深淺淺的每個彎角,一筆一劃都是無數次迴盪在心底與夢裡的名。

「父王、父王……」

明明知道的,無論呼喚再多次,父王也不會再次回應他。

眼淚無法克制地流下,他閉上雙眼,任由淚水汩汩湧出眼眶,額頭輕輕靠上石碑,像過去倚靠在父王懷中,只是這懷抱不再溫暖,一片冰涼。

他相信父王始終守望著自己,相信父王若還在身旁,一定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露出痛惜的神情,他甚至心底深處抱持著不切實際的幻想──

如果能再一次見到父王,即使是責罵也沒關係。

這個國家怎麼樣都沒關係。

自己怎麼樣都沒關係。

只要能再一次見到父王……

「您會怪我嗎?」

他喃喃自語,不自覺地加重了抵在在石碑上的氣力,接著伸出手臂,彷彿擁抱般環抱著石碑,笑了起來。

笑得眼前一片模糊混亂,世界再度褪成了黑白。

這無數次倒映在自己眼中的絕望,如此醜陋不堪的景象,現在即將烙印在每一位國民的眼中。

不,不是即將。

是已經發生了。

是他親手將父王鍾愛的國家推入了地獄。

「父王,父、王……父……王……」

指尖反覆摩娑著石碑,呼喚從唇齒間一次次浮現,甫又消失在夜風中;他笑著,哭著,旋即又笑了。

眾人只管稱他神之子,此刻何來神之子?

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經瘋了。

 

 

深陷在黑暗之中,不知墜落了多久,突然,一陣奇異的顫慄傳遍全身。

緹依茫然地抬起頭,慢了幾秒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闖入了他設下的結界。

剛才對方靠近時就該有所察覺了,怎麼現在才……

他眼神一凝,拾起不知何時滑落到地上的披風,站起身, 隱形魔法和瞬間移動同時施展,身影和氣息就此原地消去。

 

眼前恍然一陣大亮,他抬手遮住雙眼,不遠處晃動的人影還沒辨認出身分,聲音已經先傳了過來。

「……我就知道!真是的,只是離開一下就……」

熟悉的語氣、紅豔豔的髮,接著那模糊的輪廓就漸漸清晰了起來。

是他的搭檔。

只見菲伊斯此刻正在他的房間裡來回踱步,一會兒從桌邊走到床前,接著又轉向窗旁──因為緹依還維持著隱形的狀態,對方自然看不見他,逕自越過了他身邊,同時,他也瞥見了對方一臉的懊惱和擔憂。

「這麼晚了,王子殿下到底又跑去哪了?該不會偷偷溜回組織了吧?嘖!早知道先跟他說我會回去,省得他跑一趟……」

搭檔撓著頭,扭頭望向窗外,接著停下腳步,朝窗戶探出身子,但不論他吹了多少風,當然還是找不到他想找的人,反而還連連打了幾個噴嚏。

「風之精。」

略帶沙啞的聲音落下,清涼的風從窗外飛入,停在正一面揉鼻子一面呼喚它的男人手上,吹的那頭紅髮更加張狂飛揚。

「別、別鬧……哈啾!你、你現在幫我一個忙,去找王、王子殿下……哈啾!跟他說──」

菲伊斯緊蹙著眉頭,望著正在掌心中轉圈圈的精靈,原先氣急敗壞的神情漸漸沉下,換上一副無可奈何的鬱悶模樣。

「王子殿下,大半夜的還想當採花大盜嗎?請傷患稍微替自己的身體想想,不然也替我這個照顧傷患的搭檔想想啊!我有要事要報告,你再不回來我可要先睡了,晚安。」

說完話,菲伊斯托著風之精的手往空中一拋,但精靈不但沒飛出去,甚至飛回了房中,在天花板緩緩繞著圈子。

「噯?你做什麼啊,不都說別玩了嗎?」

 

看戲看夠了,再折騰下去他也累了,緹依終於解除了身上的魔法,現身在搭檔面前。

站在桌旁仰頭瞪著風之精、一邊碎碎唸的男人,因為和他隔了一小段距離,起初並未注意到他,但很快就發現了他的身影,猛然往後一退,差點撞倒椅子。

「哇!你、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該不會一開始就在,是想嚇我才隱身……」

「雖然確實很有趣,但很抱歉我沒這麼無聊。只是剛好外出一趟罷了。」

他淡淡地說,一邊脫下斗篷掛在衣架上;對方則大力嘆了一口氣,聳了聳肩,大步朝他走來,但走沒幾步卻又停了下來。

「你……」

「嗯?」

他回頭,看到搭檔一臉欲言又止的怪異神情,正想詢問時,菲伊斯又張開了口,這次語氣和表情都格外小心翼翼。

「……沒事吧?」

「你在說什──

他驀然一驚,這才想起自己剛才沒控制好情緒,此刻臉上必然十分狼狽,急忙轉過身,胡亂抹了一把臉。

 

「……」

「……」

 

一直不說話不是辦法,深呼吸了一口氣,緹依維持面向窗外、背對搭檔的姿勢,咳了幾聲,然後才開口。

「晚餐……準備太多了,花了一點時間才吃完,身子撐著不舒服,就去外面走走,順道……進宮探望了一下父王,宣洩了一點情緒,沒什麼。」

父王的事情他一向不願跟人提及太多,更不願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脆弱,尤其是眼前的搭檔。

這個男人已經讓他傷腦筋了太多次,更無數次打亂了他的計畫,事到如今,不能再讓計畫產生更多變動了。

然而,儘管緹依已經竭力用明朗的語氣說話,對方的回答還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因為今天是你父王的忌日嗎?」

他渾身一震,轉身看向他的搭檔。

「你為什麼……」

為什麼會知道──話還沒問完,緹依就注意到了對方身上穿的神座袍,褲腳沾上了些塵土;潔白的衣袖下方,汙漬和皺褶仍新,隱隱散發出火藥味。

兩人間僅隔著三個步子,他甚至可以看到搭檔脖頸和額頭的汗珠,以及有些乾裂的唇瓣。要說狼狽,對方絕不亞於自己。

而那雙直直注視著自己的眼睛,更是令他心底一顫,嘴唇動了動,好不容易才開了口。

「你……是因為知道這件事,才特地趕回來的嗎?」

在戰場待了大半天,晚上又趕去組織開會到深夜,現在才結束回來……然後就直接來這裡找自己。

 

果然還是這樣,再怎麼想武裝、拉開距離,他的搭檔就是無法讓他不動搖。

 

菲伊斯不知道他的心路歷程,聽了他的話,先是睜大眼睛,然後很快就飄開了視線。

「當然──不是啊!教眾們因為教主都不出現,有些人已經開始起疑了,長老們又要想辦法壓制又要招募更多民眾進來,都來找我訴苦了。還有上次打下來的那座城有民眾反抗,數量還不少,怎麼後續處理也是個問題。就算我是權長老也無法作主,還是得來請教教主大人啊!」

「這就是你剛才說要報告的要事?」

「不是……你果然聽到了吧!還說不是故意隱身!」

望著對方氣鼓鼓的臉孔,緹依一時間不知道該對他轉移話題而深入追究,還是該對他至今還在意這件事感到無言,停頓了半晌,最後吐出的是這句。

「你還是快點回去休息吧……」

「王子殿下,我特地來關心你有沒有好好吃飯休息養傷,結果才剛見面你就趕我走?」

「如果你不嫌現在時間晚,我們也可以來討論公事。」

「不要,我累了,等等就要睡了,公事明天再處理就好。」

為什麼這個男人自己推翻自己剛才說的話,還可以這麼理直氣壯?

不知是太累導致思考混亂,還是因為眼前這個人本來就不是常理可以推斷,不久前還充斥心中的暗黑情緒早已消失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無力感。

「謝謝關心,我不是小孩子,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最後他敷衍地說了這番話,卻聽到對方咕噥了一句「就因為是你我才擔心」,瞬間竟不知該從何反駁起,幸好搭檔很快又自己把話題接了回去。

「算了,有乖乖吃飯就算有進步了,果然請那位侍女來是對的。那我找來的甜點教學書有用上嗎?」

「沒有,從任何意義上來說都用不到。」

「那也不錯,起碼有派上用場嘛。」

什麼用場?阻止我用紙筆制訂作戰計畫嗎?

緹依深深覺得,他的搭檔真的越來越難懂了。

 

東拉西扯地說了一堆後,菲伊斯似乎終於累了,一面掩嘴打了個呵欠,一面大力揉著眼角。

「時間晚了,傷患就該早睡早起,才會早日康復。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

緹依挑了挑眉──雖然有些睏倦,但他並不真的想睡;出於某種激不得的本性,聽到剛才這番話從打擾自己甚久的搭檔口中說出,就忍不住想回敬個幾句。

「我受傷久一點,對你來說應該不是壞事吧?這樣就不必擔心被天之破教訓了。」

原本預期聽到對方回嘴「王子殿下又不可能一輩子都維持受傷的狀態,還是先學會別動不動就用天之破教訓人比較實際」這種話,未料男人聽了卻收起笑容,連聲音也比往常低沉了幾分。

 

「如果是這樣,那我寧願王子殿下天天對我用天之破。」

 

咕咚!

左邊胸膛裡,有什麼重重地墜落,有點疼,有點心慌,還參雜了許多連自己都理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原來你已經變態到這種程度了。」

他移開目光,若無其事地說完後,無視對方在他背後的激烈抗議,帶著睡袍和換洗衣物,轉身步入浴間,開始沖洗一整天的疲憊和無奈。

 

 

等緹依出來時,房內的燈已被人轉成了較為昏暗的小燈,窗前、桌邊、床前,門旁,橘黃暖光柔柔暉映在闃黑的玻璃上,暈開一圈圈的迷濛如畫。

至於那個自作主張幫他調暗燈光的搭檔,此刻卻趴在窗旁圓桌上,半個身子都籠罩在陰影裡,埋在雙臂間的紅髮下雙眼合攏,顯然終於不敵疲倦睡著了。

都這麼累了,怎麼不回房睡呢?

他走到衣櫃前,拿起一件剛洗好的神座服披風,踏著無聲的步伐走至那人身旁,風迎面吹來,捻起搭檔凌亂的髮,露出因為忙碌而略微消瘦的臉龐,呼吸沉沉而平穩,即便他走近也不見絲毫醒來的跡象。

仔細一瞧,緹依發現對方已經換過了衣服,脖子後方的髮絲還掛著幾滴水珠,大概是趁他洗澡時也回房梳洗過了……都回去了,怎麼又跑過來?

真是笨蛋哪。

拿著披風的手指鬆了又緊,緊了又鬆,隨著思緒起起伏伏,猶豫了一會兒後,他舞動手指,再次將披風用魔法送回了原處。

接著,將手放上搭檔的肩膀,搖了搖。

「菲伊斯,回你自己的房間去睡。」

持續搖了好幾下,對方才終於睡眼惺忪地抬起頭,迷茫的雙眼對不準焦,嘴中咕咕嚕嚕說著夢話。

緹依嘆了一口氣,再次說道:「我要睡了,你也回你的房間去睡。」

「……很睏,沙發借我躺一下。」

「沙發不好睡,回房間去。」

「沙發……」

本來想用魔法強行把對方送回房,卻看到那個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拖著腳走向沙發──然後就直接撲倒在上頭,再度不省人事。

目睹這一幕,緹依終於放棄了,認命地找出新棉被,仔細地為對方蓋上後,又塞了幾個軟墊到對方的頭和頸子下。

他熄了大多數的燈,只留下沙發和床旁、衛浴的小燈,然後才躺到了自己的床上。

身子很沉,朦朧燈光和柔軟的床鋪,四周這麼安詳寧靜,以至於讓他產生了錯覺:

今天是一整年中最令他痛苦的時刻,而他以為今天終於可以結束了。

但,噩夢從來不曾放過他。

 

鑲著寶石的杯子翻倒、滾落地上,深愛的父王嘴唇一開一闔,卻一個字都沒說出口,身子一斜,往旁摔倒──哪怕他已經張開手臂,祈禱般懇求擁住那纖瘦的身軀,父王仍舊穿過他、重重跌落在地,甚至蜷縮起身體,不住痙攣。

『父王、父王!來人啊!來人啊!』

他慌亂地朝外大喊──早就知道不會有人回應,早就親眼見過這個場景無數次,但他仍舊無法克制地尖叫,跪倒在父王身旁。

『父王……救救父王,任何人……神哪,求您救救父王!』

眼前的人臉色逐漸發青,眼神從混亂到混濁,然後轉為灰白,不住抖動的身子也漸漸失去了溫度……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最愛的父王在他面前,一點一滴地死去。

無論他如何哭喊求救,緊閉的房門都沒有打開,沒有任何人走進來,他的聲音也傳不出去。

周圍景物漸漸黯淡、消失,只剩下他,以及眼前早已冰冷的父王,其餘皆是一片深淵。

他伸出手,手卻再度穿過了眼前人。

他恨這一切、恨這個世界,憎恨神,更恨自己!

父王、父王、父王父王父王父王父王──

然後,他的世界晃動了起來,變得支離破碎;父王消失了,一切都在下墜、不斷地下墜……

 

「王子殿下!」

 

突然,一聲大吼硬生生闖入了他的腦袋。

黑暗瞬間消褪,光芒大量湧入,他瞪大眼睛:眼前似乎有一把火焰在燃燒,但當他定睛一看,才發現是火紅色的頭髮……是菲伊斯。

眼前人的嘴巴一開一闔,像在說些什麼,但他無法理解,只能一直望著對方,伴隨著身體無法克制地前後晃動……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意識到是菲伊斯正在搖晃他的肩膀。

「──你聽到了嗎?那只是惡夢、噩夢!沒事了!」

原先一片死寂的世界,突然闖進一句清晰的低吼,然後又是一連串的搖晃。

「沒事的,這裡是你房間,已經沒事了。」

「……你先放開我,我頭很暈。」

「看著我,你還認得我嗎?知道這是哪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在對方再度張嘴前,說:「菲伊斯‧諾曼登,昊絕神座,我的同事兼部下,以及一個讓人傷腦筋的搭檔。這裡是我的神殿。」

菲伊斯直直瞪著他──他現在終於可以看清對方了,包括一頭四處亂翹的頭髮,浮腫且略微泛紅的眼,以及渾身皺巴巴的衣服。

「……好吧,我相信你確實清醒了。」

搭檔喃喃說完後,放下手臂,側身在他床邊坐下,但雙眼仍眨也不眨地望著自己,然後摸了摸身上,又四處張望了一會兒,接著彎下身,從床頭櫃中摸出一條手帕。

緹依不解地望著對方一連串的動作,直到對方拿著手帕,停頓了一下後,慢慢朝他伸過來──輕輕地,觸上了他的臉頰。

他睜大眼,下意識地想退後,但身體違反他的意志動也不動,只能僵在原地,感受到手帕輕柔地拂過臉龐,像風似地,順著他的眼角、面頰和臉龐的曲線滑落至下巴,再小心翼翼地重複了一次又一次。

隔著薄薄布料感受到的溫度,比夢中溫暖多了;不像夢中的父王那般冰涼、也不會直直穿過他,那雙深藍的瞳中清楚地倒映出自己的模樣,是真實存在的。

他是真實存在於此的。

這也代表,父王確實已經不在了。

這個世界,哪裡都、不在了,再也找不著了……

恍惚間覺得眼眶一熱,還來不及阻止,眼淚就自發性地掉了下來,順著搭檔的手指,滑進純白的手帕裡。

他立刻握住對方拿著手帕的手腕,別開頭,試圖說些什麼;然而喉嚨裡彷彿梗著塊石頭,怎麼都發不出聲音,越用力、更多的眼淚反而更源源不絕地流下,很快就濕了整條手帕。

眼前再度模糊一片,緹依緊咬牙根,不肯發出一點聲音,努力調整著呼吸;這時,一股輕柔的力量撫上他的後腦勺,推著他,然後額角就觸上了某個溫暖厚實的東西。

撲通、撲通。

愣愣地靠在對方的胸口上,感受到強而有力的心跳,沉重卻堅定,一下一下的震動著他的耳膜。

撲通。

撲通。

撲通。

耳邊傳來的震動,和心中的震動,漸漸形成了相同的頻率,安定而悠長。

他們之間的言語只有心跳聲,還有切身感受到的溫度。

 

 

「抱歉,我沒事了。你回房間去睡吧。」

離開搭檔的懷中,緹依微微垂下頭,別開對方的視線,低聲說道。

「不了,這麼晚了,出去會吵到別人,我今晚就睡這了。」

「你明天還要跟主席和其他人一起進宮吧?在這裡不好睡,快回去。」

「不用擔心,王子殿下的房間,哪裡都好睡。」

他回過頭,瞪著笑的一臉無良的男人,視線撞進那雙深藍海洋裡,心臟瞬間失速。

「這是我的房間,我要求你現在就回去。」

刻意冷下聲音,緹依強壓下焦躁,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面前人,對方卻回他一個大咧咧的笑臉。

「好吧。」

剛鬆了一口氣,卻聽到搭檔接著開口。

「今天是王子殿下的生日,我要許願,今晚我就睡這了。」

這什麼理由?

「生日那種事根本無關緊要,就算真要許願也是壽星許願,怎麼會變成你向我許願?」

「生日不就是用來許願用的嗎?反正你一定不會許,就讓給我了,而且這個願望也只有你能實現。」

「你……」

數不清已第幾次,他再度對這個男人的回答無言以對。

這個固執的傢伙,腦袋是鐵打的嗎?

再這麼糾纏下去,今晚肯定兩人都不用睡了,緹依放下手,盯著那張無辜的笑臉,思索了片刻後,最後選擇了揚起嘴角,露出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

「你要留下來是嗎?那好。」

他往旁邊挪動位置,移出一個寬敞的空間,然後用手拍了拍床鋪。

「上來。」

搭檔目光呆滯地回望著他,嘴巴大張,喉結上下起伏了老半天,終於擠出了聲音。

「你果然很不對勁,我去請克茲主席過來一趟──」

他在對方起身前,飛快地丟出定身咒,然後直接把僵住不動的某人扔到了自己的床上。

「喂!哪有人這樣動粗硬來的,我還沒答應呢!」

「不是說哪裡都好睡嗎?讓你睡我床上,你還有哪裡不滿?」

他只定住了對方的四肢,因此搭檔的嘴巴也沒閒著,頭一面跟著他的動作轉動,一面抱怨個不停。

緹依無視了對方的抗議,將棉被重新鋪好,手指一彈,沙發旁的小燈隨即熄滅,然後在和對方相隔半個人寬的地方,慢慢躺下。

「王子殿下,你該把我的定身咒解開了吧?」

旁邊傳來悶悶的聲音,他忍著笑,一彈指,房裡這才安靜了下來。

身旁多了一個人的氣息,所有的微小震動透過床鋪皆被放大,讓他連翻身都不得不更加放輕動作。

至少能讓那傢伙好睡一點。

黑暗中交錯的呼吸聲漸漸重疊,意識模糊前,一旁傳來的含糊聲響,讓他再度清醒了幾分。

「王子殿下的生日才不是無關緊要,至少對我來說就很重要」

「有什麼重要的?」

從父王過世開始,九月十三日除了詛咒外,早已無任何意義。

外人不了解這些便罷,你明明比任何人更靠近、更看透我的黑暗面,為何還能屢屢說出動搖我的話?

心緒紛亂之際,旁邊的聲音再度傳來,夾帶著幾分沙啞和睏倦。

「因為有今天,才會有王子殿下啊。就算發生了這麼多事、很多很不好、讓你痛苦的事情,至少我很慶幸遇到你……遇到、王子殿下……」

聲音漸漸低微,最後完全安靜了下來。

緹依轉過頭,發現搭檔已經睡著了。

望著對方平穩起伏的胸口,聽著沉穩的呼吸聲,他悄悄靠近了幾分,閉上雙眼。

 

 

你果然是笨蛋。

真正該慶幸的人,是我才對。

此生何其有幸遇見你,為這黑暗的命運帶來一絲光亮。

無論此路將通往何方,有你陪我走這一遭,我再無所求。

緹依的噩夢.png

 

 

【後話】

轟隆!

一大清早,聖堤依神殿以氣勢磅礡的巨響和雷擊,迎接了盛大的早晨。

 

終於打發掉所有憂心的祭司和侍女,緹依隨手披上一件外袍,走下床,來到盥洗室前,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門裡沒有聲響。

「菲伊斯?」

無人回答。

「你沒事吧?」

「……你怎麼不自己試試看,一大早被天之破電醒的感覺?」

這次終於有回應了,雖然嘶啞的聲音中滿是怒意。

他咳了幾聲──不是因為感到抱歉,而是想掩飾笑意。

「對不起,我睡昏頭了,一張眼就看到你的臉,一不小心就……」

「哪有人一不小心就亂放天之破的!明明昨晚是你硬要我睡你床上的,現在還這樣對我,有沒有良心啊!」

雖然被罵了,但這充滿委屈的口吻還是險些讓緹依笑出來,他清了一下喉嚨,再次說道:「所以我不是道歉了嗎?好了,你要發脾氣晚點再發,你先把門打開,我幫你療傷。」

「不要!」

「……」

好不容易吞下差點衝出口的笑聲,緹依深呼吸一口氣。

「你應該知道,這扇門是擋不住我的吧?你要自己出來還是我進去,選一個。」

「……」

「別生氣了,傷口很疼吧?我的恢復咒比你更有效,你出來,我幫你療傷,好嗎?」

他放柔了音調,靠在門口處,彷彿對戀人的溫柔耳語,當然其中多少還是帶著一些愧疚的。

盥洗室安靜了好一陣子,傳來一陣窸窣聲,腳步聲逐漸走近,接著門終於打了開來,露出一個從頭到腳遍佈各式烏黑焦痕的人。

還好這次放的量不多。

想歸想,他當然沒說出口,而是換上了一張擔憂的表情,朝那人走去,先施展了全身止疼魔法,接著雙手同時施展治癒術,開始一處一處地為搭檔治療傷口。

過了一會兒後,他確定身體皮膚表層和裡頭的傷勢都已經完全恢復了,這才抬起頭,準備替對方臉上和脖頸處的傷口治療。

「你還要生氣到什麼時候?」

剛剛低著頭時就一直感受到對方氣憤又不甘心的視線,本來想等對方自己調整情緒,但顯然搭檔仍未氣消,而且更不高興了。

「沒睡飽又被人用超強電流電醒,發脾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正在施放治癒術的手指觸上對方的臉頰和額頭,他放輕力道,嘆了一口氣,接著湊上前,與搭檔的臉相隔不到幾公分的距離。

「那麼,你想要我怎麼道歉呢?」

隨著低語,他的手指也輕巧地滑過對方的眼角、鼻梁、臉頰、唇瓣,然後用手指勾起對方的下巴,毫不意外地看到對方瞬間呆滯的眼神。

「菲伊斯,你想要我怎麼做……你才會消氣?」

 「我、我我我……」

「嗯?」

對方不斷後退,他也若無其事地步步進逼,直到把某人逼入角落,退無可退時,向來臉皮厚的搭檔才終於面紅耳赤地伸出手臂,推擋住自己。

「我、我知道了啦,你別再靠過來了!」

「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啊?你想要我怎麼做,你才不生氣?」

「你一直對我笑,我還怎麼思考啊!」

他一面在心裡感嘆對方的定力絲毫沒有進步,一面稍微後退了一步,給對方一點喘息的空間。

雖然已經做好聽到各種荒謬要求的心理準備,但等搭檔思考完畢後,得出的結論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明年的九月十三日,無論你要去哪,都得帶上我。」

「你跟著我做什麼?」

「當然是跟王子殿下約會啊!」

瞥了眼一臉得意洋洋的搭檔,緹依實在不明白這個請求對對方有什麼好處──明知道他只會去弔唁父王,何來約會可言?

……不,或許這就是菲伊斯的目的吧。

「你果然是笨蛋。」

「你這結論是怎麼來的啊!不是你叫我提出要求的嗎?王子殿下真的很不可理喻耶!」

「到底是誰不可理喻啊?」

 

最後他還是答應了搭檔這個荒唐的要求。

沒辦法,也就這麼個人能讓他如此遷就了。

如果九月十三日有你陪在身旁,或許這一天就不會如此難熬了吧。

 

 

 

【寫後感】

2021913日,親愛的緹依,生日快樂。

感謝自己寫到現在,我心中的緹依和菲伊斯確實地支持著我。第一篇風飄背景的同人,再次突破自己了呢。

過去很少寫風飄背景的同人,因為結局就擺在那,無論過程寫的多美好溫暖,結局總是殘忍,所以不曾嘗試過。這篇的劇情其實相對其他故事還單純,菲伊斯和緹依雖然不是戀人,但無論是緹依的逞強還是菲伊斯的笨拙,兩人之間相互支持又想避免對方察覺的曖昧,也是一種很有趣的感受(切換成親媽模式)。

玄月,字面上是黑色的月亮,我擅自衍生成月蝕的概念,是「明明存在卻又被黑暗吞噬、導致眾人看不清」的存在,但就算一時間只剩下微弱的光芒,一段時間後又會是明月高掛。後來查網路意外發現,古代的玄月也是九月的代稱,這個篇名果然很適合呢(自己說)。

這篇實際的完成時間是8月22日,比<望月>還早完成;因為寫完後還沉浸在原作的氛圍中,所以又寫了<望月>,以及即將完成的菲伊斯生日賀文<暮星>(11月擇期公開),一樣是風飄背景的單篇,是跟這篇無關的獨立故事。這三篇我都非常喜歡,果然只有菲伊斯和緹依會一直陪著我,只有你們能療癒我,明年我仍會繼續愛著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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