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13 獻給緹依  獻給仍在閱讀菲緹菲 以及至今仍在寫作菲緹菲的自己
*本篇為中世紀西方奇幻架空,文長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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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玫瑰,我的奇蹟之花,

賜我永不凋零的枝芽、永不長眠的夕暉、永不退去的潮汐,永不落下的銀月,

以及,永恆的寧靜與暗夜。

 

01.闇夜死神】

「呼、呼啊……

朦朧月下,一個黑影跌跌撞撞地拐進牆角,再爬起身,拖著腿,使勁往前爬。

砰!

額側傳來劇疼,飛散的碎石子尖角刺的男人眼淚直流,他撐起頭,前方一片漆黑,但背後傳來的凌亂腳步聲,逼得他不得不轉過身。

「不逃啦?腿斷了,用爬也行哪。」

「還好啦,就算沒腿沒手,也好過你們這種沒腦袋的人。啊抱歉,你們不配被稱為人──」

砰!

又是一槍,這次直接射穿了肩膀,他仰倒在地,痛得喘不過氣。

砰!砰砰!

連續一陣槍響,全身著火般滾燙,幸好,石子路很冰涼,潮溼的地面一片泥濘,但貼著倒也舒服。

逐漸黯淡的意識中,傳來刺耳的大笑,還有瀰漫身際的寒氣,他卻沒有即將死去的恐懼。

今晚的滿月真亮啊,好久沒見過這麼大的月亮了……

……月亮?

他眨了眨眼睛,發現剛才還懸在眼前的金黃竟然消失了。

同一時刻,他身邊所有聲音也一齊消失了。

男人吃力的扭動身子,勉強轉過頭。

然後,他看見了。

 

死神從月中降臨在他面前,蒼白、冰冷,耀眼,卻又美的令人窒息。

 

一道身影出現在黑暗的盡頭,披著一襲月影,像清晨的薄霧,他甚至懷疑只要一陣風就會把幻象給吹走了。

「噯…………唔喔……

喉嚨無法好好地發出聲音,不過這並不只是因為對方那驚人的美麗──他沒有忽略對方腳下歪七扭八、或斜躺或四散的肢體。

他瞪大眼,望著那道縹緲的身影;對方仍舊抬頭望著夜空,彷彿根本沒看到他。

不過,他確定自己剛才有跟那個死神對上眼,那兩輪金色如月的眸子他絕不會認錯;雖然他不曉得那個死神什麼時候越過他、出現在那群人的面前,又是什麼時候、以什麼手段滅了他們。

接下來,輪到自己了嗎?

才剛這麼想,那名死神竟掉頭就走。

……站住!」

出於某種莫名的衝動,他的聲音衝破理智和喉嚨,硬生生爆了出來。

「死神」真的停下了腳步,偏過頭,望著他。

他事後想想,其實當下他直接被宰掉都不奇怪,畢竟對方可是眨眼間就滅了六個壯碩的男人,還是大卸八塊的那種。

但他那時滿腦子想的只有一件事。

真正的死神是不會有影子的,這傢伙有影子,至少還是個人,雖然不是普通人。

「你沒看到我受重傷嗎?」

「那與我何干?」

「當然有。你剛剛插手我和那些傢伙的戰鬥,既然看到了,就沒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吧?」

「我出手,只是因為那些人擋到我的路。」

「有出手就是有出手,已經做的事情不會改變,你既然已經插手、咳咳,就、就好人……做到底,我給你……做牛做馬都行,總之……救救我…..

因為大量出血,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識,對方似乎說了什麼,只是他當時並不明白。

 

「我不是人,是吸血鬼。吸血鬼從無好壞之分。」

 

這就是他跟名為緹依的吸血鬼的初次相遇。

這場相遇,從此且永遠地改變了他的人生。

 

02.噬血成癮】

嘩啦啦、嘩啦啦──

充盈周遭的水聲讓菲伊斯覺得很新鮮,他用漆成銀色的瓢子舀起一瓢水,從頭頂往下沖個痛快,再隨手拿起旁邊一小瓶,整罐倒入水中,大木桶中頓時充滿好聞的花香。

跟個外表跟王子似的吸血鬼旅行了兩個月,好處還是多於壞處的,例如對方很有錢,可以供他住大旅館、吃豐盛的美食、趕路時可以騎馬,偶爾幫對方跑跑腿買書、蒐集資料,行動大致上很自由。

除了他們總在傍晚後上路,總讓菲伊斯抱怨睡不飽這點-因為緹依是吸血鬼,不喜歡長時間待在明亮處-其他方面他幾乎沒什麼不滿的。

幾乎。

在浴桶泡了一段時間後,菲伊斯終於慢吞吞地站起身,抓起一旁欄杆上的毛巾,隨便擦了擦頭髮和身體,接著披上一件寬鬆的大浴袍,往浴室外走去。

寬敞的房間裡,從天花板上垂下許多水藍、純白、金黃色的半透明薄紗,延伸至地毯、窗簾、桌巾和床旁周圍。巨大的半橢圓形窗戶從天花板落至地面,房內有三扇窗,因此通風很好。

窗台上的半透明花瓶中,插著幾朵乳白色的花,菲伊斯不知道那是什麼花,但聞起來讓人很放鬆,他甚至可以聽到窗外傳來鳥兒柔和的咕咕聲。

他的旅伴坐在窗邊,桌上、腳邊滿滿的書,此刻對方正翻閱著手上的書籍,金色的髮絲垂落,在肩膀處閃閃發光。

緹依精通數十種語言,甚至認得許多古字,連閱讀、書寫的速度都很驚人,每當他們到達一個地方,緹依必定有辦法進入該地的藏書庫,或是跟在地的貴族借閱書籍,然後就會全心投入查找資料及閱讀中,直到他讀完後,兩人才動身前往下一處。

菲伊斯童年時也受過教育,但後來被拐賣為奴僕,久不接觸文字,如今早已忘記泰半。

他信步晃過去,離對方還有五、六公尺時,緹依已經抬起頭,彎月形的眉毛擰起,總是沉靜的姣好臉龐,難得散發出冷意。

「我應該警告過你,只需要倒幾滴乳香就可以把身體洗乾淨了。」

「嗳,浴室這麼濕,瓶子也滑溜溜的,抓不住就整罐……

「行了,閉嘴。過來。」

緹依一臉不耐,菲伊斯在心裡偷笑,表面上仍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

「我洗乾淨,你下口也比較順啊,不好嗎?」

「味道太重,喝的時候會刺激到我的嗅覺,很不舒服。」

這並非什麼蘊含情色意義的話,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緹依讓他跟在身邊的條件,就是當他的「食物」,每三天獻血一次。

緹依很少透露跟自己有關的事,但他並非如傳說故事中的那般畏光,也沒有獵殺人類的興趣,更不睡在棺材中,連喝人血的頻率都只需三天一次即可。

不過,既然是「三天」才一次,這一次的對象就很重要了。

緹依有很嚴重的潔癖,每次進食前都會要求他把身體徹底洗乾淨,明明每次都只咬脖頸,卻說什麼「其他地方沒洗乾淨,影響我食慾」,讓菲伊斯哭笑不得。

 

『就算你是貴族大少爺好了,我可是普通平民,一週都不見得能用水洗澡了──』

『所以我現在不是讓你住在有水的旅舍了嗎?你沒有藉口不洗澡。』

『我又沒說不洗!我的意思是,你總不可能每次進食都找貴族吧?貴族有這麼好找嗎?就算你長得像天神下凡──』

『當然不可能每次都找貴族,貴族夜間很少外出,多數時候都是找平民。』

『對吧!既然是平民,怎麼可能──』

『所以我都弄昏他們後,丟到河中泡一泡,再拎上來吸血。』

『……』

 

菲伊斯曾聽過「夜晚的河裡有惡魔,會將人弄昏後拖下水吃掉」的傳言,看來他找到兇手了。

雖然不是惡魔,但也相去不遠了。

慶幸的是,緹依不只有身體上的潔癖,還有某種精神上的潔癖,例如他從不對老弱婦孺出手。

菲伊斯知道這件事後,只覺得很無辜──他受傷那時可也是算是「弱」吧,雖然緹依給了他幾滴血、很快就把他多數的傷治好了,但他還是個需要休養的虛弱人類啊。

對於他的抗議,緹依只回以冷笑。

『如果你想,我也能讓那些傷口再現,而且加倍奉還。』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菲伊斯也無話可說了。

無論如何,就算被當成食物看待,也比過去被當成畜牲好。

 

「脫掉。」

淡漠的聲音自耳後響起,菲伊斯不自覺地一顫,反射動作地拉開浴袍,露出肩膀和上半個背脊。

夜晚的風從窗外吹進來,讓他直打哆嗦。

「請慢用。」

即使牙齒直打顫,菲伊斯還是硬擠出了這句話。

不過,回應他的只有攀上他肩頭和下巴的冰冷手指;修長的指節輕撫著他的下巴、往下滑,最後停在他的咽喉處,同時,擱在他肩頭的手指也稍微加大了力道。

淡淡的香氣瀰漫在他的鼻間,他深吸一口氣──肩頸瞬間一陣刺痛,先是從刺痛處傳來帶著濕氣的涼意,接著變成灼熱感、越來越熱,伴隨著吞下液體的咕嚕聲,震動著空氣。

無論被吸血了幾次,他還是很不習慣。

一開始他曾抗議緹依為什麼都從背後「襲擊」他,卻在對方反問「你想親眼看我喝你血的樣子?」時打消了念頭。

緹依的眼瞳平常是深藍色,但在某些時刻卻會變成金色,眼瞳也會變成狹長型,令人不寒而慄。吸血時就是如此,菲伊斯見過幾次後就不想再領教了。

幸好,對方至少肯聽他的請求,放鬆抵住他咽喉和肩膀的力道,不然前幾次被吸完血後,他至少會瘀青一整天。

『這算什麼,吸血的標準動作?』

『嗯,方便必要時給予致命一擊。』

每次問到的答案都很驚悚,菲伊斯從來就搞不清楚緹依到底是真心話還是存心玩他,雖然對方看起來也不像開玩笑。

他維持著僵硬的姿勢,不知過了多久,當他開始有些發暈時,對方的手指總算離開了。

……結束了?王子殿下享用我的血還愉快嗎?」

視野有些模糊,但意識還算清楚,乾澀的喉頭溜出一句話;以往緹依大多送他一記眼刀或白眼,但今天罕見地回答了。

「還不錯,除了乳香味道太重外,其他部分都很美味。」

……啊?

菲伊斯很想回頭看對方的表情,奈何濃重的睡意就像被人狠狠敲了一記腦袋瓜子──這也是被吸血後的副作用──他的眼皮趕在看清緹依的臉前就已經闔上,不過他並沒有直接摔在地上。

依舊是那雙涼冷、指節分明的手,撐住了他軟倒的身子,然後他感覺自己被推入柔軟的被褥間,被層層的溫暖包圍。

這個人,到底是可怕還是溫柔呢?啊不對,不是人,是吸血鬼,是個奇怪的、吸血鬼王子……

這個想法一閃而逝,然後菲伊斯就陷入了沉睡。

 

「你的血味道跟其他人類不一樣,以吸血鬼的角度來說,稱得上是極品。」

「你這麼說,我到底該開心還是擔心啊!我只是個普通人,才不想要美味的血啊!」

 

很久之後,菲伊斯才知道緹依把自己留在身邊,不只是因為這個理由而已。

 

03.昨日星辰】

三面環山、一面望海,碎石子路旁緊密相連的石磚房屋,上下高低錯落,小巷間的階梯四通八達,匍伏著綠藤的石牆垂下大把的嫩黃豔紅,走到哪都伴隨著花香。拱形的石橋張開如扇,橋下波光粼粼,溪流載著鷗鳥,飛入一片湛藍。

「哇……那棟房子怎麼這麼高,怎麼蓋的──喔喔!那家傳來好香的味道,是烤麵包嗎?還有那個花──」

兩個穿著異國服裝的男人,走在傍晚的小鎮上,其中一人左顧右盼,一會兒大聲嚷嚷,一會兒又眉開眼笑跟旁人打招呼;另一人身形高挑,卻披著一件幾乎覆蓋住全身的連帽披風,沉默地跟在後頭,引起不少人的側目。

不過,那兩人顯然都不在意。

菲伊斯知道自己有點興奮過頭了,但他完全無法克制──哪有正常人面對眼前的美景,還能無動於衷呢?

這段時間跟著緹依四處旅行,這個古樸的小鎮是他至今見過最美的!小鎮不大,但小巧精緻;優雅的房舍和街道沿著山脈蜿蜒向上,灰白色的小磚房巧妙地跟大地的綠意相融。

站在山腰往下望,靠近海口的地方可以看到幾艘船隻,海面上,大張的風帆迎風飛揚,逐漸往小鎮駛近,背後則是被夕照染成一片橘紅的大海及天空。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幅風景畫,菲伊斯實在無法不驚嘆。

不過,他的旅伴似乎不這麼認為。

「你在這麼探頭探腦下去,今晚就準備睡山裡吧。」

「不了,就算是我,有床睡也好過睡泥土地的。」

菲伊斯向四周張望了一圈,視線停在遠處山巒,那裡有一座高聳的尖塔城堡,四周是一大片的草地和低矮的城牆。

夕陽傾斜,城牆上亮起數盞小燈,更多的是從小方窗中透出的暖黃,菲伊斯似乎可以聞到空氣中飄來的烤全麥麵包、燻肉和蘿蔔湯的香氣,不由得嚥了嚥口水。

「不然我們借住在城堡中吧?跟城主商量一下,憑王子殿下的能耐……

「我拒絕。」

菲伊斯聳聳肩──緹依對住處的要求只有兩樣:有水可以淨身,還有不要城堡,後者他永遠搞不明白原因。最後,他們挑了一間靠近海口的小旅館,二層樓高的磚紅色屋頂,正好可以看見外頭的落日海景。

菲伊斯在旅館的食堂享用了豐盛的一餐,又跟熱情好客的老闆及其他房客分享路上的奇聞軼事,不知不覺聊到大晚上,呵欠連連的人潮散去,他才一溜煙溜回房。

今天不是緹依的進食日,他可以在外面待晚一點沒關係,只要記得一定要洗澡就好。

他推開門,發現旅伴不在房裡;桌上放著一疊疊的書籍,想必是緹依剛剛收集來研究用的,現在大概還在外面到處搜刮……借閱圖書吧。

他走到那些厚厚的書籍前,隨手翻了翻──書籍種類非常雜,有歷史典籍,植物藥典、在地風俗文化,甚至連傳說軼聞都有。

『你為什麼要看這麼多書啊?』

『我在找東西。』

『喔?需要你的好搭檔一起幫忙嗎?』

他記得緹依當時聽了這句話,難得地抬起頭,對他露出笑容──雖然是冷笑。

『我沒有請食物幫忙的興趣。』

最後他還是不知道對方在找什麼。

至少知道對方是為了找某個東西才踏上旅途的,也算是種收穫吧。

菲伊斯刻意忽略了對方言語中的某個關鍵詞,闔上書,走進浴室。

 

等菲伊斯沖完澡出來時,他的好搭檔還沒回來。

緹依習慣晝伏夜出,一起旅行一年多,菲伊斯倒也習慣了對方徹晚未歸,他走向靠近窗戶的床旁,在床頭點起一盞小燈後,才躺到床上。

緹依曾說不用為他留燈,畢竟他回來通常都黎明了,但他還是照做不誤。

寬敞的單人床有股很好聞的氣味,暖暖的像陽光,又帶了一點海的鹹味,風中傳來大海的吟唱,一波一波拍打著岸邊。

菲伊斯側身枕著手臂,聽了一陣子,明明身體很累,腦子卻清晰無比;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爬起身,走到窗邊看海。

深夜的大海一片漆黑,只有岸邊有幾盞暈黃燈火,但今晚天氣很好,月光照射在波濤上,像是無數條銀線忽隱忽現。

不過,無論海浪的倒影再美,也不及站在月下的那位金髮美人。

意識到那是誰的同時,菲伊斯就轉身往門外跑了出去,就這樣一路從旅館跑到了海岸,直到靠近那人四、五尺處,他不得不停下來,氣喘吁吁地開口。

「晚上賞月,至少叫上我吧。」

「為什麼要叫你?」

修長的人影仍抬頭望著天空,沒有回頭的意思,語氣也清清淡淡,菲伊斯走到對方身邊,咧嘴而笑。

「當然是陪王子殿下一起賞月啊。」

「不需要。」

「什麼不需要,你不覺得兩個人──好啦,就算是一隻吸血鬼和他的食物好不好,有人陪你一起分享月夜的美麗,不是很棒嗎?」

身旁沒有回答,他也不理會,跟著一起抬起頭,這一看,他忍不住驚呼一聲。

 

整片的星子就在他們的頭頂上,多到像是掬手可得;而海彷彿跟夜空連在一起,放眼望去都是璀燦銀光,月亮則像一面巨大的圓盤,綴在黑絨布上,月暉溫柔灑落天地。

好像有人說過,一顆星星就是一個生命,那他們的上方就是一整個世界了吧,一個無法觸及卻又近在眼前的迷人世界。

菲伊斯看得入迷,好半晌才想起緹依還在身邊,便轉過頭,笑道:「你看這星──……

一瞬間,他呆住了。

 

星空有沒有可能墜落在誰的眼睛裡?

 

菲伊斯覺得是有可能的,就在眼前青年的眼眸中。

明明,緹依就只是維持跟剛才一模一樣的姿勢,但僅僅是月光映上那張姣好的臉龐,就足以令整片星空都沉淪。

菲伊斯遲遲無法轉開視線,如果不是對方開口,他大概會就這樣耽溺在那片深藍之中吧。

「真稀奇,平常這個時間,你已經睡到打雷也叫不醒了。」

「正常人睡覺是很自然的事吧。」

他沒好氣地回了句,總算撇開頭,但激烈的心跳尚未平復,只好隨口問道:「王子殿下才是,平常這個時間不是在看書就是在外頭找書,今天是怎麼啦,被這片星光海岸吸引住了嗎?」

身旁很久都沒傳來聲音,就在菲伊斯以為對方又跟往常一樣不想回答時,卻傳來一聲如風般的嘆息。

 

「因為大海不會變。」

「因為星空不會變。」

「因為在這裡,我才能感覺到……自己經歷的時光,是如此微不足道。」

 

菲伊斯張開口,但望著對方的臉龐時,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緹依總是避談自己的事,不談吸血鬼、不談自己究竟是從何而來,又即將往何處去。

他不是沒問過,只是若不是被對方輕巧帶過,就是問不出所以然來,但他並非不在意。

關於吸血鬼的傳說很多,但除了吸人血這點,菲伊斯找不出其他跟眼前青年有任何共同之處。

偶爾,他會有種錯覺,覺得緹依並非生於此世之人,而是活在更遙遠、更遙遠的地方,恍若隔著一層時光之紗的透明感,無論置身何處都格格不入。

「你這種說法,好像你很老了一樣。」

他刻意用輕鬆一點的語氣說,想排解掉這沉重的憂鬱,對方卻淡淡一笑。

「誰曉得呢?」

「你這講法太狡猾了吧!」

雖然他還是沒辦法從對方口中問出什麼,但至少對方允許自己待在身邊,共享這片星光之海。

 

「哪,這裡真的很美,我們多待幾天吧?」

「嗯。」

 

幾年後,當他再次回想起這一晚緹依所說的話時,才終於理解了對方的意思。

星空依然美,物事已非。

兩位旅人抬頭看滿天星星,金髮青年穿黑色的長斗篷,紅髮男人穿長斗篷,奇幻,黑夜,俊美的青年,時間流逝,時光,悲傷.png

 

04.千年王國】

從前,在一片水草豐美的神賜之地,有個屹立千年的王國;神派遣其後代掌權王之位,爾後代代由王之血脈繼承王位,轄下領地遼闊,千萬人民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

然而某一天,叛軍突起,縱火殺戮、生靈塗炭。國王被殺,王國分崩離析,戰亂足足持續了數百年。

神大怒,降下天雷怒濤,大地崩裂;人民驚慌奔逃,但在神之威下,最終王國被黑暗淹沒,沉入地底,就此陷入百年沉睡。

 

「──就是這樣,這古老的千年王國,就在地底埋了至少有……

男人拉長音調,猛然將掌心湊到菲伊斯面前,五根肥厚的手指一逕抖動。

「五百年吧!」

受到男人高揚語氣的影響,菲伊斯也激動了起來;他的目光瞥向男人背後──石牆上貼著一張又一張的公告,附近聚集了許多民眾,正熱烈地討論著。

由於民眾多半不識字,因此公告上畫了許多圖,還有穿著較正式服裝的人在一旁協助講解,面前這名男人就是其中一個;他一看到菲伊斯停下腳步,立刻就靠向前,也不管他還在狀況外,拉著他就天花亂墜地說了一氣。

菲伊斯是途經此地時被吸引過來,聽居民說這裡正在辦一場古物展,展出的古物屬於一個古老而神祕的王國──康納西王國。眼前的男人自稱歷史學者,跟他的團隊四處遊歷調查,一年前意外挖出這批文物,於是開始巡迴各地展出。

「尊貴的大人,雖然您是外地人,但能在這個時候來到這裡,真是太幸運啦!明天我們就要離開了,這麼難得的千年古物展,您可千萬別錯過!」

「這……

菲伊斯確實有些心動,參展價格不便宜,剛才男人說看他是外地人,又是最後一天展出,算他半價就好,不過即使不算半價,他身上的錢也足以支付。

他跟某吸血鬼不同,需要吃正常的食物,所以對方會給他一定金額的錢解決用餐需求。他通常會節省著用,多餘的錢還給對方,但他今天覺得花光那傢伙的錢也無所謂。

原因是,他們今天早上大吵了一架。

他們是在深夜才來到這個稍具規模的多留城,找到旅館後,菲伊斯聽老闆介紹了許多著名景點,以及正在舉辦的活動,滿心期待今天白天能趁著緹依休息時,來城裡逛逛。

沒想到,他一起床,就看到對方陰沉著臉站在角落,連行李都沒解開,就要他立刻起來,準備離開多留城。

「你至少給我個理由吧!有什麼原因非得現在離開不可?」

「這是我的決定,你沒必要知道。」

「好歹我跟你旅行了三年多,你若真有理由,我也不會反對,但你連解釋都不願意,你有尊重過我的意見嗎?」

這是他衝緹依發火最嚴重的一次,他承認對馬上離開這裡多少感到失望,但更讓他憤怒的還是對方的態度──「你的意見根本不重要」,他幾乎可以感受到緹依這麼說,即使那張該死的臉一點表情都沒有。

最可笑的是,即使他這麼生氣、態度如此粗魯,對方也只說了一句話。

「你想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嗎?」

「……你……」

最後,他丟下一句「我要去吃飯,要走等我吃飽再走」,就甩門而出。

在街上晃了一會兒後,菲伊斯稍微冷靜下來了,但鬱悶的情緒仍未排除;或許因為這樣,熱鬧的街道此刻看來毫無趣味,直到他被這個男人叫住為止。

「大少爺,別考慮啦,千年王國!千年前的王族古物,國王、皇后、王子和公主們,那可是神的後代啊!您不想看看長什麼樣子嗎?」

「好,算我一份。」

當時菲伊斯並沒有預期會看見什麼,只是因為好奇而接受了這個邀約;直到後續發生一連串事件後,他才明白:

最遙遠神秘的,從來不是千年王國那種虛幻的傳說,而是近在咫尺的身邊人。

 

古物展位於當地一家富人莊園內的屋子,屋子外型高大雄偉,大門口擺著一個殘破的銅像,上頭雕刻著複雜的徽印。天花板至少有三層樓高,屋內分成幾個隔間,穿著高貴、談吐幽雅的人們正對著展出的古物品頭論足,輕聲交談著。

菲伊斯一踏進廳堂就頓住了,旁邊的男人沒發現他的異樣,只是笑瞇瞇地上前跟其他人打招呼,把他單獨留在原地。

菲伊斯小時候參加過上流階級的聚會,一眼就發現,這場展覽名義上是對外展出,實際上因為收費不便宜,反而篩選出特定的地主、商人、官員政要前來──這顯然就是那名男人和他夥伴們的目的了。

菲伊斯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他穿的並不特別,但因為跟在緹依身邊的關係,所以衣料材質比一般人好,大約是這個緣故才會被對方盯上。儘管如此,錢都付了,他也不打算就這樣回去,而是自己一個人悠閒地逛了起來。

各展場有不同的主題,有杯盤器皿、金銀首飾、雕像畫作和一些小家具,確實跟以往菲伊斯在各地見到的不同,無論是造型、風格還是顏色,奢華精緻的程度,菲伊斯甚至看到有些客人在詢價,想將這些古物買回去收藏。

才逛沒多久,菲伊斯就聽見附近一陣喧鬧聲。他循著聲音,走到一間掛滿各式畫作的房間,看到剛才帶他進來的男人正揪著另一個男人大吼,旁邊還有兩個人正試圖攔阻他,周圍都是看熱鬧的民眾。

「出了什麼事?」

他探身問身旁另一個人。

「有幅畫不見了。」

「畫?」

「是啊,聽說有個守衛昨天深夜巡邏時發現的,但認為是鬧鬼,不敢告訴別人,拖到現在才被發現。」

原來不見的是一幅王子的肖像畫,據說年紀輕輕就死去,畫中人長相俊美,堪比神靈。根據古籍中留下的文字,這位王子在世時甚至被世人稱為「神之子」。

「我昨天才看過那幅畫,真的是非常美麗的王子殿下哪。」

一絲違和感竄進心裡,菲伊斯眨了眨眼睛,繼續問道:「那還真是遺憾。不過王子的畫像不見,為什麼被認為是鬧鬼?」

「因為守衛看到了啊。」

「看到什麼?」

「就是半夜,站在畫像前流淚的王子鬼魂啊,跟畫像上一模一樣的金髮藍眼。」

菲伊斯的心臟重重一跳,表面上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

「那個王子的名字,有留下來嗎?」

「有啊。雖然是用古字寫的,翻譯成現代拼音的話,應該是──」

 

「緹依.西卡潔殿下。」

 

 

很久以前,菲伊斯曾問過他的旅伴。

「你聽過創世紀的故事嗎?就是神用七天創造世間萬物,最後創造了人類的故事。」

「我不曉得你對傳說神話有興趣?」

「怎麼,博學多聞的王子殿下竟然沒聽過?你連三百年前的古文都看得懂,我還以為你見過神呢,看來也沒這麼長壽嘛。」

聽了他的揶揄,對方沉默了許久,丟下了一句話。

「首先,人類對長壽的定義並不適合套用在我身上。再來,神並不存在,即使祂真的存在,也只會放任人類踏上被惡魔詛咒的厄運,無意插手。」

當時他本想回嘴,但瞥見對方冷峻的神情,就不再提這個話題了。

如果他那時能多想一點,或是追問對方是什麼意思就好了。

菲伊斯推開圍觀的民眾,狂奔向他們投宿的旅館,一路上撞到不少人,引人側目,但他已無暇他顧。

如果那個千年王國的王子就是緹依,也就是說──

緹依曾經是人類。

若真如此,為什麼現在會是吸血鬼?

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那些國王、皇后、公主,他的親人發生了什麼事?

他是怎麼獨自度過漫漫千年的?

……昨天深夜,當他走進這個展場,看到這些他熟悉的物品,還有親人的畫像時,他是什麼樣的心情?

排山倒海的問題淹沒他的理智,焦慮、痛苦、後悔在胸口蘊釀成河,他只想趕快見到他的旅伴,快一點──

很快地,旅館的朱紅色大門出現在眼前,他撞開門,耳中似乎聽見老闆叫自己的名字,但他仍飛也似地往前跑,直到跑到自己的房門口。

他猛然停下。

該死的,事到如今還在猶豫什麼!

握緊拳頭,他深呼吸一口氣,將鑰匙插入房門,用力一推。

 

房裡無人。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走進房間裡。

接近中午,陽光灑進窗戶,照得整間房間一片明亮。

為什麼這麼亮?

他驀然一驚,急忙走到床前。

緹依的床鋪整整齊齊,完全沒有動過的跡象,但更嚴重的不是這件事。

緹依的行李,全部不見了。

他迅速跑進浴室──沒有,他衝到窗邊往街道的方向張望,還是沒有!

菲伊斯轉過身,往門外衝去,卻撞上了某個人,撞擊的力道大到讓兩人同時跌坐在地。

「你這傢伙──」他剛想這麼說,卻發現眼前的不是緹依,而是旅館老闆。

「抱歉抱歉,您沒受傷吧?」

他立刻起身,將對方扶了起來。

「哎呀,嚇我一跳,大人您實在跑得太快了,我這把老骨頭追不上哪!我是要跟您說,跟您一起入住的那位大人,已經離開了。」

「離開?」菲伊斯重複了一遍,愣愣地望著老闆。

「是啊,他說有事要離開,不過他已經付了一個月的住宿費,您可以繼續住,不要緊。」

……這算什麼?什麼都沒說清楚就想走?

以為我菲伊斯.諾曼登這麼聽話嗎?

管你是千年吸血鬼還是千年惡魔,你給我好好等著!

菲伊斯用最短的時間將自己的行李收拾好、辦好退房,將一部份的住宿費取回後,立刻上路。

多留城傍晚的街道還有些燈火,但路上的行人明顯比白天少了許多,且多半行色匆匆,菲伊斯置身其中倒也不算突兀。

託某個傢伙的福,他已經很習慣晚上趕路了;考慮到對方一定也是晚上上路,他可不能放慢進度,幸好下一個目的地也已經決定好了,現在只要盡快趕到那裡的話──

「大少爺,又見面了。」

一道嘶啞的嗓音自背後傳來,他還來不及轉身,後腦勺便傳來一陣鈍痛,眼前一黑,就此失去了意識。

 

再次清醒過來,是被一陣蔓延全身的冰冷刺痛感驚醒。

不過,張眼跟閉眼似乎沒有多大差別,都是一片漆黑,他用力眨了眨眼,這才看見前方有幾個人影。

「不好意思,我們招待不周,望大少爺見諒。」

隨著聲音逐漸靠近,對方的臉孔也清晰了起來,菲伊斯揚起眉頭,晃了晃手腕上的鐵鍊,笑道:「這麼特殊的待客之道,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眼前突然一閃,周圍頓時亮了起來,讓菲伊斯可以看出自己身處一間密不通風的小房間,屋內除了早上那個邀請他看展的男人外,還有其他三名男性,每個人手上都拿著刀棍,刀鋒邊緣閃著銀光。

「這年頭治安真是差勁,連參加個展覽都會被搶劫,早知道就早點離開了,您說是不是?」

「要離開當然可以。」

男人慢條斯理地在他面前坐下──菲伊斯並沒有忽略對方手上拿著的鉤刺皮鞭──笑咪咪地說:「只要把偷走的畫還回來,我就可以不跟您計較這次。」

……啊?」

「別裝傻,很多人都看到了,你匆匆忙忙地離開展場,又急忙在傍晚上路,聽說還有個同伴先離開了,你是去跟他會面吧?我的畫就在你同伴身上吧?」

說著說著,男人的臉孔漸漸扭曲、變得猙獰了起來。

「那是我的畫、我最重要的寶貝!任何人都不准動!」

一吼完,男人臉上又扭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在屋內搖曳的燭火下,看起來就像血盆大口。

「您應該能理解吧?千年古物、那些東西都是我冒著生命危險挖出來的,其他東西都可以高價賣出,只有那幅畫是絕對不賣的,您懂的吧?如此美麗的畫,只有我才有資格蒐藏它。」

菲伊斯總算搞清楚發生什麼事,他聳聳肩,說:「我又沒看過,哪知道那幅畫有什麼價值。」

他不理男人驟變的表情,繼續說:「我的旅伴丟下我突然走了,我趕著去追他,至於你的畫,我既沒拿也沒見過。」

他說的是實話,雖然他隱約覺得那幅畫應該是被緹依給「處理」掉了,但他現在只想趕快離開,因此口氣也有些不耐煩,而這似乎激怒了對方。

「好吧。」

男人慢慢站起身,晃了晃手臂,手上的皮鞭隨著他的動作而上下甩動,發出刺耳的咻咻聲。

「看來不給你點教訓,你是不會乖乖說實話的。」

「我說過我沒拿了──」菲伊斯臉色大變,但對方卻只是加快了甩動鞭子的速度,露出陰惻惻的笑容。

「叫你同伴過來,只要我搜他身上確實沒有,我就放你們兩個走。」

……原來如此,你人真好,我還以為你會把我們一起宰了呢。」

菲伊斯實在擋不住滿口的嘲諷;先不提他連能否找到緹依都是未知數,既然對方現在就已經使出監禁和刑求,想必也已經做好滅口的打算了,偏偏畫作他也交不出來,真不曉得是倒了幾輩子的楣呢。

既然如此,就算是虛張聲勢也行,他可沒必要讓對方好過。

 

在那之後究竟過了多久,菲伊斯沒有概念。

每次張開眼睛都是被痛醒或被冰水潑醒,接著被刑求,然後又痛暈過去,下次醒來後,再次面對同樣的折磨。

倒不是說他不在意,只是無論怎麼評估,從男人和同夥的瘋狂看來,他幾乎都只能得出一個結論:

這回他終於逃不過了。

八歲時因為被親生母親賣給奴隸商,差點就被虐待致死;逃出後又接連被其他地主商人抓去當奴僕,仔細想想,能活到現在已經算是運氣好了。

在被刑求的過程中,他意外得知男人所謂的「千年王國」古物,竟然是盜墓取出、陸續變賣後剩下來的!

知道這件事讓菲伊斯更加憤怒,同時對緹依也更愧疚了──難怪對方當時想馬上離開這個城鎮,不只是為了想隱瞞身世的秘密,也是因為看到過去遺留下的物品被人偷盜賣錢,心中一定很痛苦吧。

衝著這一點,菲伊斯儘管因為沒進食、遍體鱗傷而十分虛弱,但只要有機會,他還是會好好嘲諷一下那個男人。

「你這麼愛畫,不然我畫一幅我的自畫像給你吧?保證大家搶著要。」

「可惜我身上也沒幾個錢,死了也沒什麼好給你們盜墓的,要不當了鬼後來找你們玩玩……那什麼表情,都敢盜墓了,還怕鬼不成?」

幾回合下來,菲伊斯也累了;四肢的嚴重挫傷、撕裂傷像火燒一樣疼,身上又黏又髒,要是這副德性被某吸血鬼看到,一定會露出非常嫌棄的表情……想到這一點,他彎起了嘴角。

「你笑什麼?沒把我的畫交出來前,老子可不會讓你這麼便宜就死掉!」

隨著時間流逝,男人越來越暴躁,菲伊斯反倒顯得輕鬆隨意。

「真……咳、咳,真遺憾,我也......不曉得,那幅畫中人到底是圓是扁呢?竟然讓人可以為它殺人…..咳咳咳……

啪!

左大腿傳來一陣滾燙的疼,但除了傷口外的地方卻漸漸開始失去知覺了……他試圖撐起沉甸甸的頭,但眼前的景象忽遠忽近、晃騰的厲害,連耳邊的聲音都有些糊了。

「再打,看他能撐多久!」

 「呵……你就是……殺了我也、找不回畫啊…..

 

「我同意。想找畫,就去地獄找吧。」

 

有一瞬間,菲伊斯以為是他產生了幻聽。

他猛地抬起頭──

 

然而一切都結束了。

 

昏暗的角落中凝聚出一襲銀灰色長袍,以及那雙鑲嵌在上頭的燦金色瞳孔,宛若蟄伏於夜的獸,帶著滔天的殺意,連空氣也為之凍結。

倒在對方腳下的「東西」正在抽搐──斷裂飛散的四肢,頭顱雖然還連在軀幹上,喉嚨和胸口卻都鮮血淋漓,各個都雙眼突出、劇烈的扭動著。

菲伊斯呆滯地望著許久不見的搭檔,以及眼前這血腥的一幕,腦袋還沒轉過來,被懸於頭頂的雙手突然一鬆,整個身子就這樣軟了下來。

砰!

泥地的冰冷和全身的滾燙,讓他意識到這一切不是在做夢;他顧不得身上的傷口,急急扭過頭,正好看見那傢伙轉過身,似乎準備離開──

……站住!」

幾年前的某個夜晚,似曾相似的景象,一樣狼狽瀕死的他,以及那一臉雲淡風輕、分不出是惡魔還是神靈降世的搭檔。

……好歹是一起旅行的旅伴,你打算、見死不救嗎?」

「你現在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了吧?你倒是很有勇氣,敢自稱是我的旅伴啊?」

「少、少囉嗦……就算稱不上旅伴,至少、我也認份地當了你三年多的食物,浪費食物會遭天譴,我就算當鬼也要繼續糾纏你……

菲伊斯已經頭昏到說了什麼都不曉得了,他只知道,若是對方真的就這樣打算丟下他不管,他這次一定必死無疑。

四周很安靜,咕嚕咕嚕的液體流動聲、衣服摩擦泥地的聲響,垂死男人們的扭動和吐息,甚至是自己顫抖的喘氣……沒有任何一點聲音出自對方。

「你若成鬼,可就太浪費了。」

一句低語突然出現在耳邊,接著他感覺自己的身子整個懸空,有什麼東西牢牢固定住他的腰,接著騰空躍起。

一陣涼風吹過,混濁惡臭的空氣也隨之消散了不少。

他最後記得的畫面,是緹依在月光下蒼白卻美麗的側臉,以及對方白皙手指上遍布的青色血管,以怪異的角度縮緊、張開、縮緊、張開……

 

在那之後的事情,菲伊斯是聽旅館老闆說了才知道。

那間拿來關押他的偏僻小屋,連同城中心放著千年古物的倉庫,不知被誰放火燒了個精光,小屋中被燒死的屍體可怖的模樣因而在城中傳開,甚至流傳著他們受到王國惡魔的詛咒,才會遭此不幸。

當然,菲伊斯很清楚兇手是誰。

不過,比起這個,他更在意的是其他的事。

「真是難以置信!」

菲伊斯穿好上衣,轉身瞪著某個一臉淡然的吸血鬼,低吼:「你又不是不能吸別人的血,幹嘛等我傷好了才進食!」

雖然因為緹依用自己的血為他療傷,讓他身上的傷口在一天內就幾乎復原了,但幾乎沒吃東西加上極度疲倦,讓菲伊斯昏睡了三天才醒來;醒來的隔天,緹依臉色白到讓菲伊斯產生懷疑,一追問下才發現,加上他被囚禁的三天,緹依竟然已經有整整七天沒吃任何東西了!

「我習慣固定的食物來源,其他東西我吃不慣。」

以前緹依也曾說過他的血很「美味」,但作為一個正常人,菲伊斯實在很難把這句話當成一句普通的讚美。

「王子殿下,您行行好,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好嗎?」

出於過去的習慣,他脫口而出的這句稱謂,才說出口就驚覺不好,果然對方神情立變,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咳,你怎麼會在那裡?我以為你已經離開多留了。」

「我原本已經離開了,但風中傳來你血的味道;想到有人正在對我的食物為所欲為,就令我不愉快。」

「先不提你這問題發言,你這嗅覺又是怎麼回事……

「別拿人類的嗅覺跟我相提並論。」

 

又是一陣靜默。

 

「那個……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還有,抱歉。」

緹依偏過頭,一向深邃的藍眸,此刻看來卻有種剔透的奇特美感。

「救你不是第一次,倒也罷了。為什麼道歉?」

為什麼道歉?

菲伊斯凝視著眼前的旅伴,含糊地說:「就是那個、各種意義上的,對你發脾氣什麼的──」

「你是說一介區區的人類跟『我』發脾氣嗎?」

他的搭檔非常有惹火人的本領,菲伊斯深深覺得。

大約是注意到他難看的臉色,緹依竟然破天荒地笑出聲來,菲伊斯只能一頭霧水地望著他。

「唉,我說你,到底該說是天真還是傻呢……

緹依好不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眼角,再度開口時,卻又像在自言自語。

「這麼久的時光,像你這樣的人,是第一個啊。」

菲伊斯沉默不語。

一千年,而且一開始並不是吸血鬼,而是做為人類誕生的。

那並非像人類過生日、過了一千個生日那麼簡單。

「哪,可以跟我說說你的事嗎?」

……事到如今,再提這些也沒意義了。」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告訴我吧。」

 

那天下午,菲伊斯就這樣聽著他的搭檔說著千年前,一個名為緹依.西卡潔的王子,如何從光輝燦爛、備受期待的神之子,隕落成讓國家陷入戰亂,皇室滅絕的罪魁禍首,最終將自己做為奉獻給神的祭品,自盡而亡。

……或許這是對我的懲罰吧,又或者我其實是成為了獻給魔鬼的祭品;當我再次甦醒時,康納西王國已經毀滅,而我也不再是人類,而是與惡魔為伍的吸血鬼……

菲伊斯望著面前那張俊美出塵的臉龐,思緒隨著對方的聲音飄飄蕩蕩,直到對方的一句話,將他的夢境喚回。

「與其說我活了千年,不如說我是飄盪在人世間的一抹幽魂,光明也好、黑暗也罷,哪裡都不是我的歸處……

「誰說你沒有歸處?」菲伊斯打斷對方的話。

「我們不是每隔幾天就會住到不同的旅館嗎?每次住的旅館都很舒服,店主也都很親切,大多數民眾也對我們很好,還可以見識到各式各樣美麗的城鎮和風景。」

「嗯?」

「而且我每天都可以吃好又吃飽,只要我過的好,你吃的就不會太差吧?託你的福,我每晚都睡得很好。」

「所以?」

「──所、以、說!沒有你的話,我會很困擾啊!」

菲伊斯一吼完,就看到對方詫異地盯著自己,兩人陷入一陣尷尬的靜默……

 

「噗呵、呵呵呵……啊哈哈哈哈!」

「混蛋你笑什麼笑!我可是很認真的──你笑夠了沒啊!」

 

當時的他或許太過天真,以為自己有能力待在對方身旁,看遍晨昏暮靄。

回首而望,這段日子平凡的如此刻骨銘心,而他再無所求。

 

05.藍玫瑰】

一整片的山丘綠野,灰色的圓頂石屋零零落落地分散期間,有幾戶正冒著炊煙,但相隔實在太遠;菲伊斯舉起手遮住頭頂的太陽,瞇起眼用力瞧,總算發現幾個模糊的人影。

「真的是這裡嗎?王子殿下。」

「我不介意你當我的食物兼僕人,但若有人問起那個稱呼的緣由──」

「放心啦,光看你的外表就很符合這個稱呼了,我保證沒人會懷疑的。」

菲伊斯拉了拉帽緣,頭也不回地打量著這小小的村莊,嘀咕著:「小麥、大豆、甘藷、菠菜,好吧還有一些番紅花,但怎麼看都沒有玫瑰吧。這裡真的有藍玫瑰嗎?」

對於他的反問,旅伴的回答也依舊很有個性。

「找了才知道。」

 

自從知道緹依的「千年秘密」後,菲伊斯越來越肆無忌憚,經常追問對方各式各樣的問題,讓對方不堪其擾,他卻樂此不疲。

多虧他的厚臉皮,他終於問出了緹依為什麼總是穿梭在一個又一個的城鎮、四處旅行卻又總是足不出戶,只顧埋首研讀書籍的原因。

『藍玫瑰?我看過紅的、黃的、白的、粉紅的玫瑰,就是沒看過藍色的玫瑰啊。』

『你既要找花,為什麼總在城鎮中穿梭,這麼特殊的花,說不定長在峭壁懸崖,或是酷寒、極熱之地……』

『停止你奇怪的幻想。藍玫瑰不會長在那種地方。它是人為栽培而出,不屬於自然界。』

『好吧。不過為什麼要找藍玫瑰?』

菲伊斯記得,緹依聞言轉過頭,望向窗外;風吹起他金色的髮和純白的衣領,勾勒出那張眉眼低垂,喃喃低語的模樣。

 

『只有藍玫瑰能實現我的願望。』

 

在那之後很多年,這幅景象仍舊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中。

究竟緹依的願望是什麼,菲伊斯問了很多次都得不到答案,但他知道這對他的旅伴來說很重要,所以也理所當然地成了自己旅行的目的之一。

這次會來到這麼偏遠的小村落,也是因為緹依在一本口述歷史書中,發現了一句關於這個村裡的記載──「神的藍眼淚,將守護其安眠之地,直至千年。」

坦白說,這句話實在太含糊曖昧,菲伊斯不抱太大的期望,但緹依堅持要來,所以兩人翻山越嶺、走上如此艱困遙遠的路,總算來到這個小村子。

兩人在遼闊的原野間步行了許久,直到太陽下山、夜色襲來,才循著燈光找到一戶農家。

農家主人艾修諾十分熱情地邀請他們住下,從男主人、女主人到七個孩子都好奇地偷看他們,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問個不停;緹依只喝了幾口湯就把吵吵鬧鬧的孩子們丟給了菲伊斯,自己跑去一旁歇息了,讓菲伊斯暗自在心中咒罵對方。

「菲伊斯叔叔,你為什麼跟著王子四處旅行啊?」

「眼睛張大點,哥哥我今年才二十九歲!」

「菲伊斯叔叔,為什麼王子哥哥吃這麼少?他不會餓嗎?」

「你過來,你叫他哥哥卻叫我叔叔?你知道我們年齡差距有多大嗎?」

本來只是在聊天,但最後卻莫名其妙變成了一群小孩圍著菲伊斯、大人小孩一起胡鬧的場景,女主人趕忙過去勸阻,屋內一時間熱鬧極了。

 

另一頭,石牆的窗戶旁,緹依正低聲跟艾修諾交談著,農場主人原先俊朗的臉龐陡然一變。

「喔!你是從哪裡──」

緹依迅速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那麼,果然有的吧?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

屋中的火爐正燃燒著熊熊火焰,此起彼落的笑聲和大叫聲淹沒了暗夜的寒涼。

沒有人注意到,爐火照不到的角落,緹依眼中一閃而逝的銳利金光,以及男主人的異樣。

 

隔天菲伊斯起床時,他的搭檔和屋主已經不見了,幾個小小孩一擁而上,又拉又勾,他一面努力應付往身上招呼的小爪子,一面問一旁正在煮粥的女主人。

「夫人,您有看到緹依……我的夥伴去哪了?」

「他和艾修諾去城中買伙食去了,下午才回來。」

緹依和別人出門買伙食?大白天?那個冷漠的傢伙?

菲伊斯一時間難以想像,雖然借宿在人家家裡又吃他們的,做點事也是應該的,但照平常來說,不是該把自己從床上拽起來、命令他跟去嗎?怎麼會自己跑去?

搔搔頭,他瞥了眼或掛或纏在自己四肢的小毛頭,搖搖晃晃地朝女主人走去。

「讓我來吧,夫人。」

說起來今晚是緹依的進食日,那傢伙應該不至於在外面待太晚,他還是想辦法把自己弄乾淨再說吧。

然而他的預料卻錯了,緹依和艾修諾直到快日落了才回來,孩子們一打開門就雀躍不已,原因正是兩人手上豐盛的食物。

「哎呀!你這些是哪裡來的?」

女主人拔高的聲音淹沒在孩子的歡呼聲中,艾修諾支支吾吾地紅著臉,偷偷覷了眼背後的青年。

「是我買的。你們如此熱忱招待,這點食物,不成敬意。」

相較於其他人的驚喜或訝然,緹依的反應仍舊平淡。

當晚,全部人都享用了熱騰騰的美味大餐,除了說自己太累、早早回房休息的緹依例外。

菲伊斯趁著艾修諾全家還興高采烈地享用晚餐的時候,找了個藉口溜回房間,卻沒找到他想找的人。

他在房間兜兜轉轉地繞了幾圈,要不是聽到頭頂上傳來笑聲,他肯定沒發現對方竟然從茅草屋頂的縫隙中瞧見了自己的蠢樣。

「你笑什麼,你能飛簷走壁,我可沒你那身本領。」

「是嗎?那你就乖乖在底下發呆吧。」

最後菲伊斯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攀著牆角,費了好一番時間才爬上了屋頂,還得小心翼翼避免摔倒。

「大晚上的跑上來嚇人啊,難不成是要改行當採花大盜了嗎?」

「是啊,我在視察環境。」

緹依一臉認真地回答,反倒讓菲伊斯無從鬧起,只好悻悻然地坐下,問道:「這麼晚了,您也該進食了吧,王子殿下,還是你想在屋頂上邊觀星邊享用?」

「如果你不怕跌下去,我倒是無所謂。」

……

瞥了他一眼後,緹依噗哧一笑,但很快就轉過頭,好一會兒後,才開口。

「今晚不了。」

「等等,我雖然為了省水而沒有泡澡,但還是有把身體擦乾淨的──」

對方抬起手,修長的手指搖了搖,眼睛依然望著遠處的山巒星空。

「明天下午我們就出發。」

「去哪?」

「去找藍玫瑰。」

菲伊斯身體一震,差點真的滑下屋頂。

「你找到了?真的嗎?」

「這種事沒什麼好騙你的吧。」

菲伊斯瞪著面上平靜的搭檔,腦子一轉,立刻就明白了。

「所以你今天才買這麼多好吃的回來?雖然也有答謝住宿的意思,但主要還是因為找到藍玫瑰了吧?是艾修諾告訴你的?」

「你很聰明,很好。」

又是這種淺淺的、勾人心魂似的笑容,菲伊斯想轉頭不看,偏又捨不得,只能鼓著腮幫子,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嘆息。

「你嘆什麼氣?」

「我只是有點感慨而已,沒想到真的被我們找到了……那你到底想許什麼願望?」

這次對方沒有回答了,深邃的雙眼凝視著星空,閃閃爍爍的星子倒映在他眼中,最終化為唇畔的無聲微笑。

「都好幾年了,你差不多該告訴我了吧?」

直至現在,菲伊斯也只知道藍玫瑰擁有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但其他的事情,包括為什麼會有藍玫瑰,以及藍玫瑰的傳說出自何處,仍一無所知。

「你都不好奇,我的錢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嗎?」

明明知道對方是刻意岔開話題,偏偏這也是菲伊斯一直以來好奇的謎團之一,不知不覺就被對方帶離了方向,兩人就這樣聊了起來。

「啊啊!沒錯,我早該想到的,就是用你以前古堡中留下來的財寶……那不就在附近嗎?竟然這麼近……

「我偶爾還是會回去『整理環境』的,不然像上次遇到的那種盜賊團,可不會只有幾個而已。至於怎麼整理──」

「行了行了,別跟我說你的整理方式,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如果之後有機會,你可以去那裡,我特別允許你踏上我的王國。」

說這句話時,緹依朝他微微一笑,那樣的笑容,幾乎讓菲伊斯有種錯覺──錯覺地以為,自己在對方心中是重要的、備受信任的。

「康納西王國曾經的美麗和繁榮,即便王國已逝,大地的壯闊與山川的歌詠,你一定會鍾情於斯……

 

這是緹依第一次跟他談這麼多,關於孕育、伴他生長、與家人朋友共度的那片土地的事。

也是最後一次。

 

第二天,菲伊斯一直睡到近中午才醒來,女主人貼心地幫他留了早餐,之後全家人就下田忙農活去了。

一直到用完午餐後,菲伊斯和緹依才在農家主人的帶領下,前往目的地。

根據艾修諾的說法,藍玫瑰是在距離這裡一座山遠的一座小教堂中,走過去大約也傍晚了。

「為什麼不早上出發呢?這樣回去時不就很晚了嗎?」

菲伊斯不是想抱怨;他早已習慣夜間上路,只是想到艾修諾家裡那一雙雙圓圓亮亮的天真眼睛,還在等著他們回去,就忍不住說出了口。

然而,走在前方的兩人──包含緹依在內,都無人開口,眾人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中;菲伊斯幾次想打破沉默,但最後都在無人回應的尷尬中,自己閉上嘴。

好吧,努力趕路的話,說不定還是可以早點回去的。

走了許久後,他們終於在一片被夕陽染紅的麥田盡頭,看到了一棟有著三角尖頂鐘塔的小木屋。

「就是那座教堂吧!」

菲伊斯總算鬆了口氣,同時也難掩興奮;但其他兩人只是繼續往前走,沒有搭理他,直到快走近時,小木屋的門突然「吱呀」一聲,往裡頭一晃,從門後走出來一名矮小、穿著一襲黑袍的老人,胸口處繡著一個白色的十字架。

老人轉頭看到他們,滿是皺紋的臉孔一滯,接著瞪大雙眼。

「艾修諾,你怎麼這個時間來禱告?現在可是夕陽下山的逢魔之時……那兩位是──喔!」

老人突然發出一聲顫抖的呻吟。

一陣冷風迎面撲來,吹得菲伊斯睜不開眼,他抬起手臂遮住臉,只聽見前方傳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震動著耳膜。

「你就是看守藍玫瑰的神父?那就由你來取代他吧。艾修諾,你可以回去了。」

菲伊斯放下手臂,正好看到農家主人與他擦身而過──那張原本親切的臉上,此刻卻神情恍惚,連看他一眼也沒有,就這樣轉身離去。

他愕然地注視著這一幕,一股冷意從頭頂傳到腳底。

菲伊斯慢慢地轉過身,和某人對上了眼。

那雙燦金色的狹長瞳孔,閃爍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光芒。

 

菲伊斯跟在緹依及渾身發抖的神父背後,走進木造的小教堂。

年邁的神父彎下腰,試了好幾次,終於點著了燈火,讓漆黑的教堂勉強透出些許光亮。

教堂很小,只能容納約二十人,他們的正前方是一扇巨大的木窗,落日餘暉穿過十字型的木條,灑在底下的物體上。

那是一個周身纏滿深綠色藤蔓及尖刺的木台,猙獰且張牙舞爪,除了上頭那朵天藍色的玫瑰。

「你、你們要做……做什麼?」

不同於神父的恐懼,菲伊斯始終冷靜──有什麼不對勁,他漏掉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但現在即使問了也得不到答案,只能靠自己來理解眼前的一切。

緹依沒理會他們,逕自走向木台,最後停在盤根錯節的玫瑰藤蔓旁,舉起手,細長的手指伸向玫瑰─神父倒吸了一口氣─眼看就要將玫瑰折下──

白皙的手指在距離花瓣幾吋處,驟然停下。

一條細細的深色液體,正順著對方的指尖滴落。

「你是碰不得藍玫瑰的!你這個、你這個……

神父沙啞的聲音不斷撞擊著菲伊斯的大腦,嗡嗡作響;木台旁的青年低頭凝視著自己的指尖,片刻後,抬起頭,望向他。

「你過來。摘下它,交給我。」

沒有稱呼,沒有詢問,沒有解釋。

菲伊斯的喉結上下動了動,然後他聽見自己發出一串陌生的聲音,像大笑,又似咆哮。

「可以,只要你說清楚,你的願望到底是什麼?」

「等你摘下它後。」

「現在。」

 

一陣死寂,從木台蔓延至整座教堂。

 

緹依放下手,眼神仍舊盯著他,勾起嘴角。

「你似乎誤會了什麼。」

就在這句話剛落下的剎那,菲伊斯感覺到一股勁風掃過身側,他不由得退後了一步;等他定睛一看,面前早已不見了緹依的蹤影。

「怎麼回──」

「我並不是在徵詢你的意見。」

聲音再次出現在他背後,菲伊斯猛然扭過身,然後,秉住了呼吸。

那個跟他一起旅行、共賞無數個星辰日夜的旅伴,此刻正站在神父背後,一手扼住神父瘦弱的脖頸─如同過去吸食他血的標準動作─另一手化出長達一尺的指甲,指尖反射出冷光,對準神父的咽喉。

「這是命令。我再說最後一次,摘下藍玫瑰,交給我。」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

如果可以,菲伊斯很想揪著那傢伙的衣領大吼,或是對自己大吼。

為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事情變成了這樣?

 

「為什麼?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會知道──」

尖銳的指甲劃破了神父脖頸的皮膚,滲出細長的紅痕。

……夠了!」

他抿緊唇,握緊拳頭又再度鬆開,終於抬起腳步,背過身走向木台。

僅僅幾尺的距離,每一步卻都沉重不已。

好不容易走到木台前方,菲伊斯低頭望著那緊纏在木台上的藤蔓,木台多處不是被擠壓破裂、就是被藤蔓直接穿入後又竄出,綠色細枝密密麻麻包覆住整個軀幹,簡直像是寄生在木台身上一樣。

只有那朵藍玫瑰,花瓣像天空一樣湛藍,優雅而孤傲地懸於木台之上,散發出不可思議的迷人香氣。

菲伊斯一時間看得入迷了,原先滿腹的抗拒和憤怒竟不知不覺消失無蹤;他緩緩伸出手,觸上花瓣,指腹傳來柔嫩的觸感,再往下滑到花萼、花梗,然後握住花莖,手指稍微一使力──

啪!

映在木台上的十字形陰影,消失了。

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

他愣愣地拿著花,直到背後傳來的聲音驚醒了他。

「把玫瑰放在椅子上。」

菲伊斯恍然轉過頭──他的旅伴依然站在不遠處,一手緊扣在神父的脖子上,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自己。

「告訴我你的願望。」

「照我說的做。」

「我不照做,你就打算殺了神父,就像過去殺了那些人一樣嗎?」

菲伊斯一手高高舉起花,空白的大腦再度被情緒充滿;他沒辦法明確地說出此刻的感受,但他還不打算屈服。

「藍玫瑰在我手上,不如我先許願吧,我要求你一五一十告訴我,那個讓你不惜傷害無辜的人、不惜騙我也想實現的願望,到底是什麼?」

 

昏暗的燈光從頭頂照下,將地面的影子巨大化,隨著燭火搖動著;風撞擊著木頭,令教堂的木門發出咿歪咿歪的尖銳聲響。

沒有任何聲音出自眼前的吸血鬼。

與其說是著許願,菲伊斯更像是抱持請求般的心情說出這番話的,但看著對方的眼神,他很清楚這招一點用也沒有。

他對緹依來說,一點用也沒有。

「願、望……藍玫瑰……

這時,年邁的神父忽然掙扎了起來,他瞪大雙眼,朝菲伊斯伸長雙手,似乎想撲上前──

咕噗。

閃著銀光的指甲,深深地沒入老人乾癟的皮膚,神父瘦小的身軀一陣痙攣,接著滑落至地,鮮血從兇手的指尖淌落,染紅了老舊的地板。

菲伊斯張大嘴,一個字都發不出來,渾身直打顫。

「事到如今,你還在糾結我的願望嗎?也罷。」

一句話掠過耳際,他只見到緹依灰黑色的披風尾,接著對方一個飛躍、輕巧地站上木台,仰起臉,望著頭頂上足足有三個人高的窗戶上,巨大的十字架。

月光將那單薄的背影投射在地上,朦朧一片,餘暉皆被黑暗所吞噬。

「如果你有千年的歲月,卻只能看著身邊的人事物逐漸凋零,你會許下什麼願望?」

「從我以吸血鬼之姿返回人間的那刻開始,我一直問自己──」

 

「為什麼是我?」

 

明明是在說自己的事,緹依的聲音卻十分漠然,彷彿在彼此之間築起了一堵透明的牆,菲伊斯既無法跨越,更無法摸清。

「你能明白嗎?整整一千年,我從未碰過另一個吸血鬼,一個也沒有。沒有任何人能看見我所看見的、記憶我曾記憶的、走過我曾走過的,即使想找人訴說也無人能理解。只有我自己,只有我……

「人類歷經無數次的戰亂、死亡,然後新生,但這些於我毫無意義。那麼,有什麼能為我的世界帶來新意呢?」

聽到對方突然拋出的問題,他還沒反應過來,青年已經轉過身,凝視著他,然後唇畔綻放出一個美麗的弧度。

「瞧,你也不明白。就算跟我相處三年九個月又十三天,你也不能理解我。」

蒼白的月暉襯著那張姣好的臉龐,狹長的瞳孔深處燃燒著黃金火焰;對方張開雙臂,如同擁抱世界一般-菲伊斯這才發現,藍玫瑰早已落入對方的掌中-手中高高舉起藍玫瑰……

然後,一把捏碎。

天藍色的花瓣從花心處片片墜落,圍著緹依,紛飛起舞。

與此同時,有什麼深色的液體也從對方掌心裡一滴、一滴地滴落。

 

「既然沒有人能理解,那只要把所有人都變成吸血鬼就行了。」

 

……你瘋了嗎?」

菲伊斯遲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就是緹依的「願望」!

大腦在理解這個願望的意思後,一股灼熱的刺痛瞬間傳遍全身。

他遽然瞪大眼睛,衝眼前的吸血鬼怒吼:「這可不是你的王國、你的世界啊!你憑什麼擅自決定別人的未來──憑什麼把所有人都變成吸血鬼!」

「為什麼不呢?」

緹依微笑的面容清麗聖潔,說出的話卻猶如惡魔。

「如果變成吸血鬼是惡魔對我的詛咒,那我就讓全世界一起陪葬,讓惡魔失去嘲笑玩弄的對象,這就是我對惡魔的復仇。」

「人民是無辜的!大家是無辜的!你明明就說過不會對老弱婦孺出手──」

面前的吸血鬼偏了偏頭,似乎有些驚訝,但又露出了笑容,帶著幾分愉悅。

「你竟然還記得啊。不過你不用擔心這個。」

「明天太陽出來後,世界將不再有老弱婦孺;當大家都是吸血鬼時,大家都是一樣的。」

「一樣都是被惡魔詛咒的祭品。」

說完,吸血鬼縱聲大笑。

笑聲迴盪在教堂中,讓菲伊斯的心臟劇烈地顫抖,幾乎快蹦出胸口,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不,你不能這樣,緹依,你可以阻止,拜託你……

他的心中仍存著最後一點希望;期盼這只是一場噩夢、一個他旅伴的惡質玩笑,但對方一個甩手,就把他整個人拋了出去,直接撞上大門。

砰!

菲伊斯慢慢滑下木門,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頭很痛、耳中也喧鬧個不停,但跟左胸口附近燒灼般的炙熱相比,又不算什麼了。

要是就這麼暈過去就好了。

反正明天張開眼,世界仍會照常運轉,只是換個不同的世界而已。

一個都是吸血鬼的世界。

一個即使沒有他,也無所謂的世界。

菲伊斯用力閉緊眼睛,寧死不肯讓眼中的滾燙滑落。

所有的曾經都只是利用,所有的微笑都是謊言;只有他被蒙在鼓裡,自以為是地玩著這場註定結局的遊戲。

他將臉埋入雙手間,深呼吸,一次、兩次、三次……就在這時,他注意到:不遠處倒在地上的神父,手指微微顫了一下。

──神父還活著?

這個意外發現讓菲伊斯瞬間燃起了希望:既然神父是藍玫瑰的守護者,或許會知道辦法阻止緹依,至少能阻止無辜的人變成吸血鬼……

他秉住呼吸,慢慢移動身子,朝神父爬過去。

對方似乎沒注意到他的動作,仍舊自顧自地說著:「你知道為什麼我把你留在身邊嗎?」

「不就是為了我的血嗎?」

他停下動作,咬緊牙根,瞪著對方。

「不,不只是那樣。」

菲伊斯一愣,停下動作,詫異中帶著些許期待地望著緹依。

「藍玫瑰出自人類之手,從千年前種下後就設下了守護結界,這整個教堂,木台,以及那十字形木窗都是。只有血液純淨的人類,才能將其摘下。」

 

「你正是我選中的,為我摘下藍玫瑰的唯一人選。」

 

胸口處像是破了一個大洞。

「所以,你只是在……利用我?」

「你很聰明。」

此刻的菲伊斯已經爬到神父身邊,手指觸上對方的脖子,那裡一片濕滑,但仍然可以感覺到溫熱,還有慢慢鼓動的脈搏。

冰冷的胸口漸漸發熱,現在感受到的究竟是憤怒還是失望,他已經無法思考,唯獨一件事,清晰地浮現他的腦海:

必須逃走。

正面對決,他絕對贏不了緹依,只能迂迴避開。

一如過去他被逼迫為奴時,無論面臨的情況再凶險,他仍會抱著必死的決心逃出囚禁自己的牢籠,他可以不在乎很多人、很多事,他的身體或許被拘束,但他的心是自由的。

猶如在呼應他的內心,敞開的木門外竄進一陣冷風,猛然席捲了教堂內的燈火,最後一絲微弱的明亮也隨之熄滅,教堂內陷入一片黑暗。

現在就逃!

菲伊斯一把扯起神父的臂膀,連拖帶抓地把對方丟到自己背上,就著背後勉強幾分月光,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幾步,兩手胡亂摸索到了門緣,他再次抬起頭,看向前方。

仍舊是那兩道金色勾月,冷冷地凝望著他。

對方沒有動作,姑且當作是最後的顧念舊情吧,畢竟若對方有心,他的生死也不過在一念之間。

他咬咬牙,背起軟癱的神父,往外飛奔而去。

 

黑壓壓的田野,高至腰部的麥子和雜草從四面八方湧來,幸好還有一點點微弱的月光,讓他不至於一腳跌進溝渠裡。

風呼嘯的聲音,他劇烈的喘氣聲,還有背上沉甸甸的重量,逼著他死命往前跑,深怕一停下腳步,就會再次被那來自深淵的暗影襲擊。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他的右腳不小心被石頭一拐、整個人連同背上的老人家一起,重重摔倒地上。

「嗚啊!」

菲伊斯慘叫一聲,但又急忙閉緊嘴巴,伏在地上,強忍著四肢傳來的疼痛,深呼吸了幾口氣,接著慢慢動了動僵硬的手臂,將壓在背上的神父推開。

這時,一聲低吟從眼前傳來。

「神父?您沒事吧?」

他一手扶住對方的肩,另一手剛想搖搖對方的肩膀,但很快就想到對方的脖子被緹依刺了個血窟窿,剛剛在教堂光線太暗,現在又一片漆黑,不曉得神父的傷怎麼樣了?

菲伊斯摸了摸身上,最後扯下袖子,往他印象中傷口的地方伸去,接著稍微使力壓住。

「唉喲!」

這次呻吟變大聲了,聽起來應該已經恢復意識了。

「神父,振作點!」

……你、你是誰?教堂、藍玫瑰……嗚喔!」

「我是路過教堂的人,看到您昏倒就揹您出來了。藍玫瑰怎麼了?」

菲伊斯不想告訴對方自己是剛才跟某隻吸血鬼在一起的人,幸好天色這麼黑,諒對方也看不清自己的臉……雖然他也一樣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能隱約看見對方的嘴巴在動而已。

懷中的黑影動了動,嘴中發出一連串咕咕噥噥的囈語,然後突然渾身一僵,掙扎著想站起身。

「藍玫瑰、藍玫瑰被人搶走了,守護我村的聖花,被搶走了!我、我我……

「別亂動!您脖子上的血可還在流呢,老實坐好,回答我幾個問題。」

菲伊斯強按住對方的手臂,確定神父無法移動後,開口。

「您既然是守護藍玫瑰的人,應該知道吧?有沒有能阻止那朵玫瑰實現願望的方法?」

「阻止……實現願望?」

「對。說起來,那朵藍玫瑰到底是從何而來的?為什麼會擁有那種力量,還有能不能取消啊,願望不算了可不可以?」

菲伊斯一開口就是一長串,但對方卻沒有任何反應──眼下這種情況想必不可能是睡著;老人的身體沒軟倒,所以也不可能是昏倒,那只可能是沒聽懂他的意思了。

「好吧,我一個一個來。那朵花到底是怎麼來的?你剛才叫它聖花?」

神父的頭上下小幅度的動了動,然後又抬手摀著脖子,含糊地說道:「藍玫瑰是我輩先人於千年前種下、代代守護著這片土地及村民的聖花。根據記載,它的花瓣原先並非藍色,而是紅色,因為繼承了長眠於此的神之子的力量,才變成了藍玫瑰。」

……你剛才說、神之子?」

「是的,這片土地於千年前是一個王國,當時統治王國的神之子即葬於這片土地。」

赫然冒出的熟悉名稱,讓菲伊斯心中莫名感到不安;他喃喃自語:「他確實說過這裡離他住的地方很近,難怪藍玫瑰會有那種力量……但這是不對的!哪,神父!」

他握緊老人涼冷的雙手,懇求道:「有沒有可以取消力量的方法,讓藍玫瑰的許願能力消失或無效?」

神父維持著剛才的姿勢頓了好一會兒,接著,搖了搖頭。

「我不曉得你說的許願能力是什麼。藍玫瑰確實是我族的神聖之花,但是,它並沒有實現願望的能力。若真要說有什麼特別的……

 

「它是唯一可以殺死惡魔的花。」

 

……殺死、惡魔?」

腦袋一片空白,聲音也啞了,但神父的話仍舊清楚地傳進他的大腦。

「那個搶走藍玫瑰的人──不,金色的眼睛不是人類該有的眼睛,是惡魔……沒關係,藍玫瑰的花液中藏著神之子的力量,碰到惡魔的血就會變成劇毒……

劇毒?

菲伊斯猛然想起,那四處飛散的天藍花瓣,以及從對方掌心間不斷滴落的東西;當時因為周圍太暗,他沒能看清的液體──

不是鮮紅色,而是黑色。

轟!

大地遽然悲鳴,黑暗的天空一陣大亮,像是墜落的星辰;遠方的天空被染成了赤紅色,滾滾濃煙夾著金色焰火,洶湧地衝上天際。仔細一瞧,隱約還可以見到濃煙中正傾斜倒下的三角尖塔……

菲伊斯一躍而起,不顧神父在背後叫喚,朝火焰焚燒處狂奔而去。

 

『如果你有千年的歲月,卻只能看著身邊的人事物逐漸凋零,你會許下什麼願望?』

 

──該死!

緹依你這大騙子!

你根本不想把全世界的人類變成吸血鬼,因為你比任何人都懂身為吸血鬼的痛苦和寂寞;你真正的願望,是……

腦袋高速地運轉著,雙腿的速度卻遠跟不上;比起遠方火焰竄升高漲的速度,菲伊斯頭一次痛恨起自己的無力。

快一點、快點、快!

我不准你這傢伙擅自去死,緹依!

胸口痛到快爆炸了,他大口喘氣,眼睛死死盯著瀰漫天際的紅光,不斷往前跑。

 

整座教堂都深陷火海。

當他好不容易來到教堂前,卻發現門口已經被火焰堵死;菲伊斯脫下背心及上衣,一面掩住口鼻,一面揮舞著,但換來的只是更多撲擁而上的火浪。

他繞著教堂跑,很快就發現還有一處小窗,周圍的火勢還不大,他四下張望了一圈,沒發現可以用的東西,只好一咬牙,徒手抓住窗上的木條──木頭的滾燙讓他的手掌發出一陣焦味和劇痛,但此刻他已無暇顧及。

他用力拉扯木條,一次、兩次,第三次就把木條扯斷了,他奮力清出一個勉強可供爬進去的入口,在窒人的濃煙即將撲上前,鑽進了窗戶的縫隙。

菲伊斯一個打滾,跌落至地,在嗆鼻的濃煙中,一面咳嗽,一面站起身。

「緹依!你在哪?」

回應他的是環繞自己的噬人火龍,以及木頭橫梁傾倒、燃燒所發出的霹啪聲。

教堂就快倒了,必須盡快!

濃煙遮蔽了視線,他只能蹲低身子,蹣跚地前行,直到他看見前方地上,有個模糊的黑影。

「咳、咳咳……緹……咳咳!」

菲伊斯一點一點地靠近,隨著腳步的接近,那個物體的輪廓也漸漸清晰了起來:

那是蜷縮在地、不住抽搐的緹依。

他踉蹌地衝上前,跪在對方身邊,不顧已經灼傷的雙手,緊緊抓住對方的肩膀。

「緹依──嗚啊!」

眼前突然天地倒轉,接著後腦勺一陣疼痛,肩膀像被利刃刺入般定在地上,身上傳來的重量讓他動彈不得。

火焰在上方狂舞肆虐,他卻只定定地注視著面前人。

金色的雙眼,正不斷湧出黑色的液體──那是血還是淚?還有嘴邊、鼻子、耳朵也不停流下;兩側彎如勾的尖牙從失去血色的唇邊暴露而出,整張臉扭曲變形,雙手的指甲深深地插入他的肩膀,整個身軀都壓在他身上,正低頭俯視著自己,嘶聲低吼。

 

『藍玫瑰的花液,碰到惡魔的血就會變成劇毒。』

 

原來如此。

「……很痛……」

菲伊斯眨著眼睛,咒罵著濃濁的黑煙、吸一口胸膛就一陣劇痛的空氣,讓他眼淚直流、讓他看不清眼前人眼中蒸騰的霧氣是什麼意思,他只能吃力地移動手肘,手掌心覆上對方的手指,輕輕摩娑著。

好冷,而且抖個不停。

「很痛啊……你……」

「誰叫你……幹這種事啊。」

俯視他的人張開嘴,兩顆尖牙閃著如刀般的寒光,發出一連串混濁不清的低吼;但在菲伊斯聽來,卻令人難受的心疼,彷彿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發出的嗚咽和悲鳴,只是不曉得這究竟是對命運,對自己,還是對這寂寞的世界?

他望著上方反射出紅光的尖牙,清楚知道自己的結局將是什麼模樣,奇怪的是,他並不害怕,甚至比剛才逃走時更踏實了些,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並不是厭倦了逃跑,如果可以,他也想繼續活下去,繼續旅行。

如果在這個人身邊的話,去哪裡都可以。

所以,這也只是另一場旅行而已。

菲伊斯放開手臂,看著那人低頭埋入他頸間,牙齒深深的貫穿了自己的肩膀,身體的溫度和心跳的速度,似乎都隨著咕嚕咕嚕的聲響而逐漸遠去。

他使出最後一絲力氣,將手放在對方的金髮上,輕撫著,一下、一下,又一下。

「下次,再去其它地方旅行吧。」

去一個不會讓你流淚和痛苦的世界。

我們一起。

 

 

【終.永恆】

他做了一個夢。

夢見富麗堂皇的高聳宮殿、成排半透明的玉石柱子、他這輩子都沒見過的美麗建築,還有一整個村子這麼大的花園。

有個身形高挑、穿著深藍色精緻長袍的青年,一路跟他介紹,兩人不時的聊天笑語;雖然他看不清對方的面容,但那頭閃耀著燦金色的髮給了他熟悉感,因此他並不擔心。

當他們走上階梯,準備去另一座宮殿時,走在他前方的青年,銀白色的披風隨風飛舞,搭配遠方的湛藍天空,看起來就像即將展翅飛翔一樣。

「住在這裡真好。」他忍不住說。

前方的青年停下腳步,回過頭──這一次,他終於看清了對方的臉。

「不,我比較想再次和你一起去旅行。」

「所以,快醒來吧,菲伊斯。」

 

他張開眼時,一片漆黑。

轉了轉頭,身體卻異常僵硬,讓他連坐起來都很吃力,在床上掙扎了老半天,才拽著床頭撐起上半身,四下張望。

他身處在一間陌生的房間,房內空間寬敞,有兩扇窗,但此刻都拉上了厚重的窗簾,密不透風。窗旁的茶几上放著一瓶花,室內還有盥洗室、整面牆的書籍和衣櫃,地上鋪著細緻的地毯。

除了他現在躺的地方之外,旁邊還有一張沙發,上頭放著一件疊的整整齊齊的薄被。

他的目光在薄被上停了好一會兒,接著又打量著這一切,然而不論看多久,他都對這裡毫無印象,而且,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屋內完全沒有任何光源,一丁點也沒有。

那為什麼我看得見?

這個怪異的念頭閃過他腦袋,他皺起眉,再次觀察起房間。

沒錯,他真的「看」得見,所有的物品、位置、形狀,都清清楚楚,除了顏色之外。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還沒理出個頭緒,突然聽見一聲輕微的聲響,他轉過頭,正好看見房門慢慢往內推開。

一個人走了進來。

在與對方對上視線的同時, 對方身子一頓,但還是邁步朝他走來,最後停在離他一步遠的床腳。

「……」

「……」

一直不說話也不是辦法,菲伊斯搔了搔頭,張開嘴。

「──咳、咳嘔咳咳!」

一出聲才發現喉嚨乾的可怕,他捏住喉嚨,接過對方遞來的水,一口氣灌完。

「謝、謝謝。那個,早啊?」

「……不早了。」

「我睡過頭了嗎?」

「嗯。」

「啊……抱歉,我馬上起來!你可以叫我的啊──」

他慌忙推開棉被、翻過身,腳踏到地上卻使不上來,整個人往下一跌,卻沒有摔到地上,而是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裡。

環著自己肩頭的臂膀,隔著衣服傳來的溫度和氣息,還有拂過脖子的髮絲,讓他不由得一顫。

印象中,從未與這個人如此靠近。

「……我叫了。」

「很多次,多到我都記不得了。」

發抖的手臂像捧著易碎物品般擁著他,他呆了幾秒,接著才意識到對方正在回答他的問題。

但怎麼會呢?他再怎麼睡也不會睡死成這樣啊。

「呃,抱歉,我沒聽到你叫我,我──」

「做了一個跟你去旅行的夢」,他本來想這麼說,說些夢中見到的有趣景象,但對方顫抖的背脊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笨拙地拍了拍那人的背,看著那人放開自己時,微微顫動的唇瓣及眼睛,彷彿觸及到心底深處的什麼,胸口隱隱有些發疼。

「我真的沒事啦,就是睡太熟罷了,什麼時候了啊?現在出發還來得及嗎?」

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走到窗前─他看到對方臉色大變地站起身,正感到不解,手已經先一步動作─拉開了窗簾。

火燒般的灼熱瞬間蔓延全身,他猛然彈開身子,卻滑了一跤,撞到窗旁的矮桌,上頭的花瓶隨之翻倒,藍色的花朵落了一地。

「──!」

耳邊傳來對方叫他名字的聲音,但他的視線卻定在地上的水藍色花瓣上。

水藍色的花瓣。

藍色的花瓣。

藍色的花。

 

藍玫瑰!

 

他遽然抬起頭,正好看見對方伸手想扶起他,兩人同時停下了動作。

拉開的窗簾如同打開了記憶的黑盒,陽光照射入室內,讓他清楚地看見了:對方慘白的臉蛋和幾無血色的唇,一身簡單的黑袍,頭髮也短了許多。

最重要的是,眼睛是藍色的。

「……我在做夢嗎?還是我們真的到了另一個世界了?」

緹依收回手,注視著他,沉默不語。

「你為什麼不說話?」

他緊緊盯著對方,一手扶著牆壁,試圖撐起身,手臂卻感受到跟剛才一樣的灼熱,他吃驚地低頭,發現那裡什麼也沒有。

只有陽光。

他再次伸出手──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手指一放到陽光照到的地方,立刻傳來一陣燒灼感,儘管皮膚上什麼傷也沒有。

他難以置信地抬頭,望著對方。

「我……難道──」

 

「變成跟你一樣的吸血鬼了嗎?」

 

「是。」

很輕很輕的嘆息,從對方唇中吐出。

「為了讓你活下去,所以我……把我一部分的血給了你。」

「為什麼……可是……」

他的思緒一片混亂,他努力搜尋腦中可用的詞彙,試圖完整說出自己的感受。

「你不是說,千年來都沒有發現其他的吸血鬼嗎?那你怎麼會……怎麼能將人類變成吸血鬼?」

「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這種事。」

緹依垂下頭,喃喃說道:「明明那時毒素已經發作,應該很快就會死去的,但當我回過神的時候,只看到……滿身是血,瀕臨死去的你,然後我心中就只剩下救你的念頭了……」

「……早知道可以輕易把人類變成吸血鬼的話,一開始這麼做就好啦,又何必等整整一千年後才──」

緹依突然打斷他,問道:「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嗎?」

 

「整整一百年。」

 

「這一百年,除了呼吸和我每天給你幾滴血之外,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我怎麼叫或移動你,你都沒有醒來。」

「每一天,我都會想你究竟還會不會醒來,又或是就這樣繼續沉睡,對你才是最好的……」

難怪緹依看到自己醒來時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菲伊斯目瞪口呆地嘆了一口氣,再次低頭,打量了一遍自己。

剛才沒注意到,但他的皮膚確實變白了,雖然身軀大半被整身黑的長袍給遮住,但露出的四肢似乎也瘦了些,幸好沒有跟緹依一樣的長指甲──嗯?

他的視線移到對方的手指上,發現對方的指甲看起來就跟常人無異。

「你的指甲……」

「只有在特定時候才會變成那樣,那是可以由自身控制的。」

「那我之後也只能喝血了嗎?」

對方沉默了好半晌,才開口。

「如果只是單純的進食,吃跟人類一樣的食物倒是無所謂,但如果要獲得生存所需的能量,就必須依靠血液,而且……必須是我的血。」

「──啊?」他不禁發出一聲怪叫。

「為、為什麼?你不是喝誰的血都可以嗎?為什麼我一定得喝……?」

「因為我把自己的血分給了你,包含了血液中的力量,恐怕不相容其他人的血。」

菲伊斯大張著嘴,直直盯著對方的眼睛。

「所以,我今後跟你是生命共同體了?」

「……」

「這樣的話,你就不能輕易死去了,因為你死了會影響到我嘛!」

腦子很快就接受了這個狀況,菲伊斯原先僵硬的表情,很快就咧出了個燦爛的笑容。

「哪,王子殿下。」

「看來我們的旅行還會持續到下一個千年喔!這次你可不能再輕易甩開我了,請多指教啦,搭檔。」

「……嗯。」

 

第一個千年,是從痛苦失去到麻木,最終掏空自己的過程。

第二個千年,這個世界多了一點色彩,最重要的是,身邊有了你。

一個人的旅程,盡頭終將歸於死亡與寂寞;但兩個人的話,或許我們能一起走得更久、更遠。

 

你就是我的永恆,我永遠的藍玫瑰。


 

 

<永恆之藍    寫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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