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回生.稜》的後續延伸

*時間點:緹依成為國王,和菲伊斯已發展親密關係後一個月

*本篇配對延續《回生.稜》中的菲緹

 

 

『父王,天上那個圓圓白白的東西是什麼?』

『是月亮喔。』

『月亮是做什麼用的?』

『唔,我想想,好像沒什麼特定的用途呢……』

『是沒有用的東西?』

『別這麼說嘛,你看,如果未來你有了心愛的人,能和他一起欣賞月亮,不覺得很浪漫嗎?』

 

浪漫?

疑惑地偏過頭,正想詢問父王,旁邊卻是一片空蕩蕩。

視角好像有點歪斜,緹依用力眨了眨眼,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打量了一圈四周,終於確認了這裡是位於向歷殿,自己的臥房。

床旁的小燈無法撐起房內的漆黑,但窗戶下方卻沐浴在一片銀白的光亮中。

他凝視著這一幕,緩緩走下床,來到窗前,抬頭仰望夜空。

原來今晚是滿月啊。

夜色清朗,明月當空,無風而帶了點寒涼;他站了好一會兒,但或許腦袋天生太過理性,他看了許久還是不明白月亮的美好之處,倒是想起上次這樣看著月亮時,身旁某人說過的話。

『可能月亮圓圓的,給人一種圓滿的聯想吧。畢竟世上多的是心存遺憾的人啊。』

這個概念他倒是稍微能理解,只可惜那個人沒有告訴他,如果心存遺憾的人看了月亮,仍未能填補心中的缺口,又該如何是好?

「這個問題就算問你,你也不知道,對吧……?」

喃喃的話語散逸在黑暗中,月暉溫柔照耀著窗前人影,直至天明。

 

 

對於接掌王位、治理國家一事,緹依早已無法像幼時那般視為理所當然。

事實上,在經歷了失去繼承權、顛覆國家,乃至於現在被迫接下修復國家的重任,他很難說完全心甘情願;接任時說的國王誓詞僅是虛偽的謊言,他更不可能昧著真心說自己愛著這個國家的人民。

不過,哪怕這個國家還有少數幾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即便只有幾位,也就足夠了。

至少足以讓他應對每天早晨的煩人會議,以及數十位官員的唇槍舌戰──這幾乎是他上任來每一次會議必上演的場面,原因出在討論叛軍的動向、追討和出兵攻打收復王國等事宜時,眾臣往往心懷鬼胎,他也很清楚。

作為他的輔政,菲伊斯一開始每場會議都會出席,哪怕根本沒有發言的機會;但緹依覺得持續爭執而沒有結論的會議很沒效率,因此當他判定該場會議沒有實質效益時,他就會要求對方不必出席,也方便搭檔前往處理組織中更重要的事。

不過今天的會議,菲伊斯卻不得不出席,原因是有幾位主戰派的老臣一致向上請命,要求陛下親自帶兵上戰場。

「陛下上任至今已超過三個月,雖是臨危受命,卻也是神降大任於您身上。臣認為陛下應掌握先機,趁此領軍一舉收復王土,以正軍心和士氣!」

「沒錯!叛亂軍踐踏我國已超過一年,數以百萬人民生命財產的損失無法估計。前王因畏戰而遭到神罰、失去性命,但陛下乃神之子,神定祈佑,臣建請您親自領軍,我等必將跟隨。」

「掃蕩叛軍、恢復王土!」

「嚴懲叛軍!」

其中一位大臣一呼,眾人隨之高呼,大殿上叫聲如雷轟然。

王座上的緹依默不作聲,只是一一打量著所有在場官員的反應,暗自在內心盤算,站在他後方的國師大概也看遍了大風大浪,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過,他們沒反應不代表其他人也沒反應。

「諸位!還有陛下,可否聽我一言?」

站在最後方的紅髮男人高聲喊道,那身潔白的神座袍在眾官員之中顯得格格不入;眼見對方喊了第三次仍無人理會,緹依一彈指,靜音魔法發動下,殿堂上瞬間沒了聲響。

「昊絕神座有何建言?」

菲伊斯似乎吃了一驚,但很快就朝他投來感激的一眼,然後開始說話。

「我認為當前不應躁進,叛軍雖已撤出首都,但仍占據周圍的三座大城,影響運輸補給。雖然敵方教主已死,但人數仍不可小覷;尤其我軍此前傷亡嚴重,元氣大傷,此刻出兵,於我方不一定有利。」

「教主已被神之子殺死」,這是緹依和菲伊斯擬好的劇本,無論對組織還是對所有民眾也統一此說法;加上緹依暗中指揮暗部洗腦攻進首都那天在場所有人,因此現在全國上下都相信邪教教主已死

然而,叛軍一度攻占首都的優勢並未完全改變,主因還是緹依採用緩兵之計,爭取時間讓菲伊斯說服、勸退長老及各幹部。

這件事並不容易,菲伊斯已努力了三個月,至今也只讓組織中的人從佔領的五座城中退出了兩座,絕大多數還是不肯離開,堅持要找機會打下首都,讓兩人最近也忙得焦頭爛額。

菲伊斯頓了一下,繼續說:「依臣之見,在叛軍仍保存一定實力的情況下,為避免兩敗俱傷、造成更多人民的損失,還是派出特使與叛軍談判,了解他們的條件,或許還有緩衝的空間──」

「派特使跟叛軍談判?」

剛才強力發言的主戰派重臣之一,武統官長瞪大眼睛,穿過其他人走到對方跟前,衝著紅髮男人喝道:「笑話!康納西王國乃神所建立的千年王國,悖神者非神之子民,被神之子親自領軍殲滅是他們的榮幸,何來資格談判?昊絕神座此言可謂貽笑大方。」

「你說什麼!」

菲伊斯臉色漲得通紅──緹依知道對方生氣了,立刻傳精神波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但武統官長的話還沒結束。

「說起來昊絕神座只是一介平民,不懂出兵打仗需要掌握時機的原理也很正常。但男人若只懂得躲藏起來、害怕受傷的話,可是成不了大事的。」

菲伊斯沉著臉沒說話,旁邊另一位官員卻趁機開口。

「聽說昊絕神座過去曾與革命軍有聯繫?莫非現在是在幫叛軍請命嗎?之前的會議也是極力主和、阻止陛下出兵,這可是居心叵測啊!請陛下務必嚴查!」

官員越說越大聲,也不理菲伊斯逐漸鐵青的臉色,轉身拱手朝緹依的方向大喊,一副恨不得全部人都聽見的模樣。

一時間,眾人也議論紛紛了起來。

 

「請我嚴查嗎?」

緹依微微一笑,接著眼神陡然銳利了起來。

「昊絕神座是上神公布的九名御賜神座之一,既然神早已知曉他的過去,卻仍諭令他擔任神座,這不就是神認可他的證明嗎?莫非你現在在質疑上神?」

清冷而帶著威嚴的聲音,字字嚴厲又不容質疑,自然而然讓人心生畏懼。

「臣、臣不敢!」

官員惶恐地跪下,其他人也隨即安靜了下來。

緹依的目光接著移向一旁的武統官長身上。

「武統官長,正因為昊絕神座是平民出身,對底層民眾的需求知之甚詳,即便是叛亂軍也能同理同等地看待;之前叛亂軍退出城池,也是多虧了昊絕神座從中斡旋,這點正是宮中大臣所欠缺的。這也是我請他擔任輔政、給予建言的原因。」

「如果只憑武力就能取得天下人心,那康納西王國也不需要我,我隨時可讓位!」

說完話,他站起身,在眾人驚恐地跪下及驚呼聲中,大步離去。

 

 

一回到辦公室,緹依隨即吩咐跟隨在其後進來的國師,詳細調查剛才會議上某些舉止有異的官員;由於此刻正是暗部最忙、人力最吃緊的時候,兩人快速核對完清單後,西優席文便告辭離去。

緹依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還沒坐下,外頭就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王子殿下!」

氣喘吁吁跑進來的正是菲伊斯;他給了搭檔特權,可以不經許可就入內,因此即使對方行色匆忙,也沒有被衛兵攔下來。

「你、你剛才只是一時氣話吧?不是認真的吧?」

搭檔一邊喘氣,一邊發問。

「我看起來像是說一時氣話嗎?」

搭檔雙眼牢牢盯著他,皺緊了眉頭。

「王子殿下,這可不是說著玩的!剛才那種場合,你這樣說,萬一有人存心謀反──」

「我倒是無所謂喔?」

緹依逕自坐下,拿起一份公文,一面低頭翻閱,一面回答。

「若有人有能力把外面的叛軍清乾淨,這個國家要給誰我都無所謂。」

「當前的情勢,只要誰能清除叛軍,民眾就會擁戴誰為王,我相信這點所有的大臣都知道。既然如此,何必要我親自上戰場,他們自己帶兵出征也無不可。」

「只要他們有那個能力。」

辦公室中安靜了好半晌,他自顧自地批改起公文,直到聽到一聲低低的嘆息,接著對方就走上前來,一手按在桌上,一手捉住了他手中的文件。

抬起頭時,對上的是搭檔苦惱的臉龐。

「我知道你並不想要這個王位,但是民眾相信你,所有官員和宮中的人都相信你,組織裡的長老弟兄也曾是相信你的,而且──」

菲伊斯的手從他手上的文件移到他的手背,然後掌心緩緩包覆住他的,溫度也隨著相觸的肌膚傳了過來。

 

「我也相信你。」

 

那雙眼睛坦然地注視著自己,如同過去每一次的相處,毫無猶豫。

緹依並未告訴搭檔關於自己答應接下王位的前因後果,但因為對方和稜之間存在著某種奇妙的友誼,也因此前陣子從稜那邊聽說了一些事情。

雖不知道菲伊斯到底知道了些什麼,但拜此之賜,原先偶爾還會因為他對叛軍的處置而來找他吵架的傢伙,最近安分了不少,不過卻也因此變得更為忙碌,待在宮中的時間屈指可數。

他偏了偏頭,凝視著搭檔認真的雙眸,笑了出來。

「就是因為你和大家一樣天真,才這麼容易受騙。」

「一般來說,都是騙人的傢伙不好吧?」

搭檔沒好氣地收回手─難得讓他感到有些可惜─走下台階,往一旁的椅子一坐,總算放鬆了些。

「放心吧,那些傢伙既沒膽也沒那個能力;就算是聯合起來試圖對我施加壓力,若我堅持不出兵不上陣,他們也無法拿我如何。」

當前「神之子」就是全國信神者的救贖,民心早已非他不可,即便高官重臣再怎麼想威嚇他,也只會起到反效果而已。

他一說完,就注意到菲伊斯的表情又古怪了起來,正想發問,對方已然開口。

「抱歉。」

「為什麼道歉?因為剛才和武統官長起了爭執?」

想到那個始終堅持出兵的強勢官員,緹依一瞬間蹙起眉頭,但很快又恢復如常,說:「不必在意,宮中派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現在還不是處理武統官長的時候,等過一段時間,我自有辦法。他們不將叛軍當人看待,抱歉還得委屈你多忍耐了。」

「雖然這點確實也讓我不舒服,但我不是指那個。」

「嗯?」

搭檔望著他,遲疑了一下,垂下頭,神情苦澀。

「我的身分,讓你為難了……抱歉。」

他愣了愣,知道他們之間關係的人寥寥可數,菲伊斯指的是什麼,他很清楚。

「你是應我要求才進宮的輔政,真要論身分也算不得平民;論實戰經驗,宮中那群紙上談兵的大臣沒人比得過你;若要說你和叛軍有關連──」

緹依嘴角一勾,帶著冷意的笑,讓四周溫度驟降。

 

「那只是因為,他們不曉得站在他們面前的『王』曾經的身分。」

 

「所以,我想不出來你有必須跟我道歉的理由。」

面前人瞠目結舌地盯著他,嘴巴動了動,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最近,菲伊斯這副模樣的出現次數變多了,但就算問對方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緹依說不出是何感受,但搭檔那樣的神情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當獨自一人時,那樣的畫面總讓他心口隱隱地疼痛。

雖然是他要求菲伊斯進宮的,但可不是為了讓對方露出那副表情啊。

「你晚上會留在宮裡嗎?」

他突然轉移話題,讓面前的男人一愣。

「喔,我晚一點要去組織一趟,討論投降和撤退事宜,晚餐前應該趕不回來了。」

「……是嗎?」

這也在緹依的預料之中,因此他只是點點頭,目視搭檔的背影再次匆匆離去。

 

組織對菲伊斯來說有多重要,緹依很清楚。

當初憑著對方對自己的重視、強勢要求搭檔跟著進宮時,或許就已經料到有一天會是這樣了吧。

菲伊斯是不可能拋下組織的,哪怕對方再怎麼重視、甚至已經跟自己有肌膚之親了,在這個組織生死存亡之際,他既沒有立場,也不應該再要求對方更多。

留下來、留在我身邊──這種話,也只能在心底想想罷了。

 

 

夜深人靜,他獨自留在辦公室批改公文,分配物資到前線、調派軍隊、疏散和救援,埋伏和監視……待處理的事情堆積如山,他並不急著把事情做完,但他確實想盡早把叛亂軍擺平。

至少能讓他和他的戀人相處時間更多一點。

只不過,破壞容易恢復難,當初攻下這些大城時,他可從沒考慮過有一天要從城中撤退,尤其現在不能以教主的身分干預,只能調度軍隊分批潛入,小幅度的多點擊破,希望能把傷亡降到最低……

「三更半夜還在忙,陛下果然是一位憂國憂民的好國王。」

收回有些放空的思緒,緹依手中的筆在地圖上點了幾個紅點,頭也不抬地回:「諷刺就不必了,你很清楚我不是為了王國人民才在這裡的。」

「哎呀,就是因為知道不是才說的啊。說不定說的次數多了,就能成功催眠您成為一位憂國憂民的好國王呢。」

鬼魅般的笑聲從屋內的陰影中傳出,然後來人瞬間出現在桌子前方幾公尺處,隔著寬敞的桌面與他對視,一點聲響也沒發出。

「雖然您不承認自己是好國王,但倒是越來越憂鬱了哪,這對您那張臉可太浪費了。」

緹依終於放下筆,往後靠上椅背,沒好氣地瞪了一眼笑容如花般燦爛的男人。

「你和那傢伙還真奇怪,看我的臉的次數比外面人多好幾十倍,怎麼到現在還看不膩?」

「美麗的事物怎麼會有看膩的一天呢?我敢說昊絕神座也是這麼想的,我跟您賭十萬西塔。」

「不必,這種穩輸不贏的局,我可沒如此愚蠢。上次付給你的十萬西塔我可還沒回本呢。」

之前為了讓某個遲鈍又刻意遠離自己的傢伙開竅,他跟暗部第一天行使談好條件,用十萬西塔交換可以成功俘虜人心的技巧,結果卻一個方法都沒用上,堪稱是他有史以來最不划算的交易。

「您可不能賴帳啊,昊絕神座都被拐到您的床上了,這還不夠物超所值嗎?」

「又不是拐上床一次後就永遠都是我的,難道老師上了你的床就從此變你的了嗎?」

談這個話題未免有不尊重師長之嫌,但眼前的男人──稜,也是他的老師之一,特別是教導他如何誘拐和操控人心的部分,因此緹依也不避諱,準備看對方怎麼回答。

稜眨了眨眼,細長的手指撫上嘴唇,誇張地掩嘴發出驚呼。

「陛下竟然問我這種問題!原來一直以來是我誤會了,以為您和昊絕神座之間只是溝通不良,其實你們更大的問題是床上的──」

「行了,閉嘴。」

又敗了,對於這個讓人頭疼的老師,緹依真是無言以對。

 

聽取完稜對官員的調查報告後,多數人的反應如緹依所料,只敢口頭上抱怨,私下做點小動作也就罷了;但有些真正掌握軍權的,包括武統官長在內的幾個人,始終對剷除叛軍野心勃勃,甚至私下徵募武裝部隊,這就成了潛藏的危機。

「我已經安排兩名部下潛入臥底,再多一點時間應該能掌握更多證據。」

「不必著急,再觀察看看吧。」

緹依淡淡地說,目光飄到窗外漆黑的夜空,以及遠方模糊閃爍的光點,瞇起眼睛。

「時機還未到,等他們招募到更多戰力,我再接手納入王軍底下,屆時要處理掉那批官員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做什麼一臉意外的表情?」

「屬下還以為,以您殺人不手軟的個性,應該會立即消滅障礙物、將敵方戰力一網打盡,接著趁機一舉殲滅情敵呢。」

「……稜,叛亂軍不是我的情敵,不要把你奇怪的愛情觀念套用到我身上。」

他揉了揉額頭,無力地嘆了一口氣。

從上次花十萬西塔買來的「俘虜人心大全」中,他知道稜對於人際關係自有一套奇妙的理解方式,不但將戰場算計充分運用在愛情上,連處理情敵都可以視為殲滅敵人般輕而易舉,這讓他難以接受。

難以接受的點不是不能殲滅敵人,而是從自己手上開始壯大的組織,竟然被稱為是自己的「情敵」,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承認。

「真不是嗎?」

「就算昊絕神座一天到晚往組織跑、花在組織裡的時間比花在您身上的時間還多許多?」

稜笑的明媚動人,他則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

「別胡說,沒有這種事。」

「想不到您這麼不乾脆,我還以為您當初既然願意為了昊絕神座回來當國王,應該已經做好不顧一切、只管討他歡心的覺悟了呢。」

「……如果你是想要我當那樣的國王,很遺憾讓你失望了。」

 

他確實是放下了很多後回來當國王;同時,他也背負起了更多。

但這當中絕大多數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怨不得別人。

他現在唯一想要的、在意的,也不過就是那個人罷了……

 

 

隔天上午,緹依等了又等,直到接近中午時,某人還是沒有回來,他終於忍不住聯絡了對方。

考慮到菲伊斯人在組織裡,不方便用魔法通訊,因此他傳了風之精去。

風飛出窗外後,他就在窗邊坐了下來,開始等待。

五分鐘過去了。

十分鐘、十五分鐘、二十分鐘。

終於,等了快三十分鐘後,終於感受到專屬那個人的氣息接近,緹依伸出手,將那小小暖暖的精靈捧入掌心,聽取其中的訊息。

「抱歉,剛剛在和長老們開會,脫不了身……下午會有各地的負責人來協商,還有請求救助的代表會來。最近城裡有些動亂,處理需要一點時間,今天應該不會回宮了。王子殿下要記得吃飯啊,可別忙壞了──」

聽到後面他越來越煩躁,最後幾句叮嚀和關心他自然也聽到了,可根本聽不進去,揮手遣散了風之精,接著就這樣呆坐在窗旁,兀自發起呆來。

「陛下,您的午餐……」

「收走。」

他的雙眼仍望著窗外,天空藍的一望無際,連一朵雲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雖然,他也什麼都沒在看。

 

 

傍晚結束了和祭司公會的會議後,緹依前去探望薇薇。

好不容易搬回宮裡,卻因為忙於政事,至今他跟妹妹見面的次數少得可憐,也讓他有些愧疚。

走入許久未踏入的煦光築,夕陽照在半透明的琉璃建築上,將其浸潤在一片暖橘中;花園的花綻放成一片燦爛,花的種類和樣態也變得更繁盛了,看來薇薇花了不少時間和心思照顧呢。

他一一瀏覽過花園每個角落,一簇紅色吸引了他的目光;繞過花叢後,才看到小徑深處有一小塊泥土地,上頭種的植物大多還未開花,只有幾朵的花苞尖端冒出了一點火紅色。

上次來時還沒看到,是薇薇新栽種的啊?

凝視著那抹惹眼的火紅,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觸碰那抹灼人的豔紅──

「哥哥?真的是你!」

背後傳來細細的驚呼,然後石板地上響起了跑步聲,他算準了時間,不偏不倚地轉過身,笑著將妹妹嬌柔的身軀擁入懷裡。

「不是跟妳說過別跑嗎,哥哥又不會跑掉。」

他寵溺地揉著妹妹的頭髮,雖然對方已經是小少女而不是小女孩了,但愛跟哥哥撒嬌這一點倒是沒什麼變。

聽見他的話,摟著他的腰的少女抬起頭,噘起嘴,不滿地說:「哥哥你上次來才待了一下,就說要趕回去開會,上上次連我泡的茶都沒喝就走了!這次不會突然又離開了吧?」

「薇薇,這種事別記得這麼清楚啊,哥哥這不就來了嗎?今天保證有很多時間可以陪妳。」

上次來探望妹妹已經是九天前的事了,緹依有些心虛,只好一面轉移妹妹的注意力,一面摟著那纖瘦的肩膀,倆人一同往煦光築內走。

 

坐定後,他凝視著妹妹仔細地熱杯、倒入茶葉,再一圈圈地注入熱水,濾茶後倒出一小杯聞香,接著倒了一杯遞給他。

金黃的茶湯讓空氣中氤氳著清香,妹妹熟練而優雅的動作讓他再次意識到,薇薇確實已經長大了。

「哥哥,你不喝嗎?」

「要喝要喝,這可是薇薇泡的茶,當然要喝。」

他在妹妹的注視下,端起茶杯,聞了聞香氣,再慢慢啜了一小口。

「嗯,很香。薇薇越來越厲害了呢。」

小少女臉上綻放出喜悅的笑容,也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現在在跟泰姬姐姐學做甜點,之後還想學做料理,如果成功的話,哥哥一定要來品嚐薇薇做的菜喔!」

學做甜點和料理?莫非薇薇已經在為將來的出嫁做準備了嗎?

緹依心裡一驚,表面上仍若無其事地說:「當然,薇薇做的每一道菜,我都要當第一個試吃的男人。」

「咦?」

妹妹一愣,端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上次薇薇試作一道點心時,菲伊斯叔叔正好來拜訪,我就請他吃了一塊;那次失敗了,所以我還在練習,本來想說成功後再請哥哥吃的……」

「菲伊斯來這裡?」

這次緹依是真的吃了一驚,馬上追問:「菲伊斯為什麼會來這裡?什麼時候過來的?怎麼沒跟哥哥說呢!」

口氣不小心急了一點,妹妹愣了好一會兒,吞吞吐吐地說明了經過。

緹依這才知道,原來菲伊斯每隔三、四天就會來一趟,說「陛下太忙了,特別指派搭檔我來關心小公主有什麼需要」;如同自己的情況,菲伊斯也是來去匆匆,但偶爾會帶些城裡買的新奇物品或小點心來,順道關心小公主的近況。

聽完妹妹的解釋,緹依一方面安慰自己至少每次對方來侍女都隨伺在旁,傳出去也不至於引人閒話;另一方面,他也有些不是滋味。

菲伊斯這麼關心薇薇,三不五時就來關心,還會送小禮物,那我呢?

他至少也算是對方的戀人吧?結果別說禮物,連見面都很困難,兩人見面還經常是工作的場合……這算什麼?

「哥哥?你在生氣嗎?」

細柔的掌心握住他的,他回過神,對上妹妹擔憂的臉色,反射性地拉開笑容,搖搖頭。

「我確實因為忙碌而少過來,菲伊斯代替我來關心妳當然好,不過,妳若有什麼需要還是先跟我說,好嗎?」

望著妹妹仍然不安的神情,緹依輕輕撫摸著對方的臉蛋,揚起眉頭,笑道:「哥哥可不希望從別的男人那邊聽到妳的近況,有事一定要先讓哥哥知道,不然哥哥會吃醋喔。」

薇薇兩手覆上他的手,終於再次露出了笑容。

「好,薇薇和哥哥約定好了。」

 

「其實薇薇覺得,菲伊斯叔叔不只是因為關心我才過來的。」

他剛喝了一口茶,妹妹就語出驚人,讓他狼狽地嗆了好幾下;迅速打理好自己後,他才開口。

「什麼意思?菲伊斯做了什麼?」

如果那傢伙敢對薇薇抱有別的心思的話──

妹妹看著他,突然笑了出來。

「不是的,哥哥,菲伊斯叔叔對我沒有別的想法,你別誤會。」

他和菲伊斯的關係只有極少數人知道,薇薇是他主動告知的其中一人,不過他並沒有講細節,只簡單地表示自己已心有所屬,並已打算和對方在一起一輩子。

當時薇薇遠比他想像的更快接受了這件事,沒有絲毫懷疑或提出質疑。

『上次紅髮叔叔受傷時,我就知道哥哥很重視他了。薇薇祝福哥哥和紅髮叔叔幸福快樂,你們要好好相處喔。』

想起當時和妹妹的對話,緹依垂下眼,強行振作精神後,再度詢問。

「菲伊斯他做了什麼讓妳覺得奇怪的事嗎?」

「嗯,菲伊斯叔叔他啊,每次來的時候──」

 

「聊天時,說的都是哥哥的事呢。」

 

……嗯?

「他說了什麼?」

「我想想……例如,他會問我哥哥喜歡吃什麼,然後說哥哥都吃很少又很忙,這樣對身體不好;他還有問我哥哥除了讀書外還喜歡做什麼、以前在宮中的生活是什麼樣子、曾經去過哪裡……」

那傢伙,想知道這些事不會直接來問我嗎?

妹妹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臉上浮現溫柔的笑。

「我曾問菲伊斯叔叔,為什麼不親自問哥哥?他說因為哥哥太忙了,怕打擾到你……真的是這樣嗎,哥哥?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跟妹妹討論戀愛的煩惱,討論的對象還是一個男人,這實在太羞於啟齒了,緹依無論如何也辦不到。

面對敏銳又聰慧的妹妹,他既不想承認又不能否認,只能含糊地說:「薇薇你想太多了,我們都這麼忙,見面也少,哪還有時間吵架……」

說著說著又不小心吐露出了真心話,他立刻住口,視線飄移到一旁的柱子上,試圖想出什麼好藉口,可惜還是太遲了。

「可是菲伊斯叔叔讓哥哥露出寂寞的表情啊,這樣薇薇也會難過的。」

說畢,小少女站起身,往外走去,緹依茫然地望著那嬌小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過了半晌才重新出現。

這次對方手上多了一小盆植物,正是剛才他在花園角落看到的花。

「薇薇,這是……?」

妹妹將盆花雙手遞給他,花盆不大,他用雙手手掌就能圈住,最上頭的兩朵花已經冒出些許火紅,應該很快就會開花了,其他的則還含苞待放。

「這是我特別培育的太陽花,上次菲伊斯叔叔來的時候,看到我在種,問了一下,現在剛好快開花了,我想請哥哥幫我拿去送他。」

天藍色的大眼睛眨呀眨,薇薇頑皮地一笑。

「菲伊斯叔叔答應我會好好照顧的,他可不能食言喔。」

 

 

答應薇薇一定會把太陽花轉交給菲伊斯後,不知不覺又過了三天。

這段期間緹依也多次動念想去找搭檔,無奈對方多半都在外頭奔波,回宮通常是有要事要報告,報告完很快又離開了,讓他找不到機會轉交。

如今擺在窗台上的花朵已有盛開之姿,但花朵的主人理應比他先看到花朵綻放時最美麗的模樣。

思及此,緹依終於下定決心,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拿給菲伊斯,就算只是放在對方房間都好,大不了事後用風之精說一聲。

他挑了個菲伊斯最可能在的時間──晚餐後,他端著盆花,用宮中的傳送點瞬間移動到靠近客房外的走廊,一現身就看到門底下一片漆黑,心底一沉。

也罷,他已經寫下了太陽花的照顧方法,字條和花朵一起留給菲伊斯,這也沒什麼問題。

進入搭檔房間後,他僅點亮門旁小燈,接著就端著花直接走向了窗台。

房間的格局他早已印在腦海,昏暗並不妨礙他的視覺。

窗戶半開著,明亮月光灑了一地,他小心翼翼地將花放在窗台角落,確定這個位置可照得到陽光又安全穩當後,這才輕輕呼出一口氣。

一陣風從窗外吹來,吹動他的髮絲飄揚,緹依抬起頭,不由得一愣。

今晚是滿月啊。

『如果未來你有了心愛的人,能和他一起欣賞月亮,不覺得很浪漫嗎?』

可惜啊,他連應證這句話的機會也沒有。

如果能再一次一起賞月的話,或許就能稍微體會,父王當時說這句話的心情了吧……

 

「……王子殿下?」

一聲遲疑的呼喚聲自背後響起。

他回過神,望向門口的方向,看到他想找的人正站在門邊,呆愣愣地望著自己。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送花。」

「花?」

菲伊斯大概是太累了,眼神十分呆滯,似乎還沒轉過來;他彈指點亮室內燈光後,側身站在盆花旁,指了指一旁已經半開的太陽花。

「薇薇請我拿太陽花來給你,這是她特別培育的,你要好好照顧。」

本想唸個幾句「連身為哥哥的我都沒有」,但這聽起來像在吃醋,因此他果斷放棄了。

搭檔慢慢走了過來,眼神仍舊定在他臉上,直到走近後,才跟著看向他身旁的盆花,看了幾秒鐘,才如夢初醒般發出驚呼。

「花?小公主請你把花拿來?為什麼是你?」

「我專程把花送來,你有什麼意見?」

本來還平靜無波的情緒,因為對方的反應而起了波濤;搭檔大概也意識到說法有問題,急忙改口。

「不是,我以為小公主會請侍女送來,沒想到竟然會是你,那個……」

緹依本來還有些不悅,但這麼近的距離下,對方眼睛底下黯淡的肌膚、幾日不見就隱約消瘦的臉龐,還是讓他內心一緊,別開了目光。

「我只是去探望薇薇時,順便接受了她的請託而已,沒什麼。這花很好照顧的,方法我都寫在這了。你早點休息吧。」

他從懷中拿出寫好的紙條,遞給對方後,不等搭檔反應就轉身離開,但才走了兩步,手臂就被對方拉住了。

回過頭時,眼前人同樣一臉訝然,尷尬地放開了他,支支吾吾地開口。

「你、你要回去了?」

他挑了挑眉。

「不然呢?你要留我下來喝茶嗎?」

都這麼晚了,你看起來也很累了──他還沒把話說完,對方接著說出的話就讓他吃了一驚。

「那個,今、今晚月色不錯!」

「所以?」

「我在想,王子殿下如果還不準備休息的話,要不要去花園散散步、之類的……」

雖然說到後面越來越小聲,但緹依還是聽得一清二楚,也因此難掩驚訝,忍不住仔細地打量起搔著頭、不敢看自己的男人。

「你今天是吃錯藥了嗎?還是受到什麼刺激了?」

「你有必要說得這麼過分嗎,我只是邀請你一起散個步而已!」

搭檔終於扭過頭──但臉上早已湧上一片紅潮,讓他更起疑了。

「過去這一個月,我連邀請你一起用一餐都很難,現在竟然主動邀請我散步?莫非終於想起和我是戀人了?」

「我……!」

菲伊斯閉上嘴,神情有些懊惱,遲遲不開口,眼神則飄到窗台的太陽花上,欲言又止。

眼前這一幕,加上剛才對方的反應,在緹依腦中組合成一種奇妙的可能性。

 

「那盆太陽花,該不會是你跟薇薇要來,準備送我的?」

「……」

「花園散步的提議,也是薇薇建議的?」

「……」

 

房中安靜了許久,然後才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你吃過晚餐了嗎?」

「啊?嗯、嗯,剛剛離開前吃過了。」

「梳洗一下,我在這裡等你。」

「咦?你的意思是說……」

「不是說了想去花園散步嗎?」

緹依偏過頭,凝視著戀人深邃的藍眸。

「走吧。」

 

 

夜晚的花園十分涼爽,風吹動樹影花叢,沙沙摩娑聲伴著蟲鳴,泉水低低吟唱永不停歇的歌聲。寶石燈蜿蜒在碎石徑兩側,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兩道人影在上頭徐徐前行,無人出聲打斷這片寧靜。

直到其中一人終於停下腳步。

「你打算什麼都不說嗎?」

「什麼啊,王子殿下也說點什麼啊!別每次都丟給我想嘛!」

「真要我說嗎?」

「你想說什麼就說啊!」

「好吧。你的頭髮是怎麼回事?」

菲伊斯回過頭,五官扭曲成一團,沉默地瞪著發話者,後者則一臉平靜地回望著他,他只好又扭回頭,悶悶不樂地開口。

「……我只是想梳得平整一點而已。」

「我覺得比剛才看到的更──」

「我知道啦!我才梳第一下就不小心把梳子梳斷了,我有什麼辦法……你別再笑了!」

緹依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湖水反光,好不容易才在對方氣急敗壞的瞪視下,止住了笑聲。

「我不明白,你在緊張什麼?」

「又不是我自己想緊張的。」

身旁傳來戀人的喃喃自語,他勾起嘴角,沒有答話。

其實他也沒這麼從容,但看到連一向粗神經的搭檔都繃緊神經時,就忍不住想逗弄一下對方。

明明連最親密的事也做過了,他還以為對方應該已經放開了才對。

「我聽薇薇說,你經常去探望她?」

「喔,對啊。小公主不是一個人住嗎?你這麼忙,不太可能常去看她吧,我偶爾有空就會繞去看看。」

「嗯哼。我不知道你何時開始這麼關心薇薇,不但常找她聊天、會買東西送她,連她親自做的點心都第一個請你品嚐,你們感情很好嘛?」

儘管知道搭檔和妹妹之間什麼也沒有,但緹依也不打算委屈自己──有可以捉弄戀人的機會,何樂而不為呢?

果然,他這話一出,菲伊斯就臉色大變,拼命搖頭。

「王子殿下,我發誓我和小公主都是清白的!我只把她當妹妹疼愛而已,聊天內容都很健康,送東西給她也只是表達一下我的謝意而已,絕對沒有其他意思!」

「表達什麼謝意?薇薇幫了你什麼忙?」

「呃……」

「怎麼,是不能對我說的事?看來你們的聊天內容也沒有很健康嘛。改天我請稜調查一下──」

被他的話一激,搭檔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衝口而出:「我只是問她關於你的事而已!」

這番話一出,兩人又同時沉默了下來。

良久,緹依才開口。

「為什麼不直接來問我?」

「因、因為,就算問你也不一定能得到答案啊!何況問到了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聽起來莫名其妙的話,緹依卻很清楚對方是什麼意思,而且難得地無法反駁。

這大概算是某種後遺症吧,關於成為戀人前,他對菲伊斯的各種隱瞞和避重就輕的態度。

「那你有問到值得參考或有價值的答案嗎?」

他半不甘心半冷淡地反問,結果他的搭檔竟然真的點點頭,認真地說:「有啊,所以我才會買小禮物送小公主嘛,雖然都是些街上看到的小玩意兒──你走慢一點啦!這是散步又不是競走!」

……還是叫稜調查一下好了,菲伊斯這個笨蛋。

 

在內心把遲鈍的戀人罵了個遍後,他稍微放慢了腳步,在對方大步趕到身旁時,斜睨了那人一眼。

「薇薇是皇室公主,又是未嫁之身,你別頻繁出入煦光築,以免招人非議。」

「知道啦,我會小心的。你未免太保護小公主了吧,這樣小公主以後要怎麼挑未婚夫啊?」

明知道菲伊斯只是隨口問問,但這個問題還是讓緹依思索了好一會兒。

「就算薇薇將來出嫁,我也希望她留在首都,至少要在這塊大陸上,別離開太遠,其他的話,我還是會尊重她的選擇……不行,人選我還是得過濾一下,薇薇這麼單純,要是被壞男人騙走就糟了。」

一旁傳來搭檔的笑聲,他抬起頭,兇狠地瞪了對方一眼。

「瞪我也沒用啊,我又沒有要跟你搶小公主。」

「我沒有要搶薇薇,我只是要保護我妹妹而已。誰敢欺負她,我保證讓他下場生不如死,如有必要,祖宗八代一律連坐懲處。」

「就說瞪我也沒用了……為了小公主未來的幸福著想,我還是問一下好了,請問哥哥大人對小公主未婚夫的挑選標準是什麼啊?」

挑選標準?

他停下腳步,靠在橋梁欄杆上,盯著湖中水面倒映出的月亮。

「最重要的當然是要愛著薇薇,而且心無二念,然後必須是個正直善良的人,當然也得夠強壯才能保護她,還要對薇薇溫柔體貼、對她好。我不要求他一定得是貴族,但一定要有一份正當的工作──」

當他發現水面倒映出搭檔望著自己、滿是笑意的臉孔時,立刻住了口。

「……總之至少得符合以上這些標準,我才允許他娶薇薇。」

「你怎麼沒說長相?你不關心小公主的丈夫長的是圓是扁、是高還是矮嗎?」

「長相──」

緹依一滯,不經意地與身側的男人視線相撞,下意識地別開了頭。

「長相端正能看就好,其他的只要薇薇喜歡,我不要求太多。」

「還好你沒要求要跟自己有同樣的水準,否則小公主這輩子可就嫁不出去了。」

「不是每個人都看重外表的。」

一說完這句,他瞬間驚覺不好,只希望平時遲鈍的搭檔沒注意到……

 

「王子殿下。」

後方的人停下腳步,他不想轉身,但在邁開步伐前就被對方捉住了手腕,只好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搭檔難得嚴肅的臉龐。

「以前我說喜歡你的臉,結果你竟然就因此想毀容,我實在不明白,喜歡你的臉有什麼不對?」

「沒有不對,你要喜歡什麼都隨你高興。」

他想掙脫對方的箝制,但菲伊斯伸出另一隻手握住他身旁的欄杆,又前進了一步,將他禁錮在欄杆和自己之間,剎那間兩人的距離急速縮短,幾乎是差一點就可以接吻的距離。

他抬起頭,對上搭檔的眼。

「就算我喜歡你的臉,但我也同樣喜歡你這個人,我以為你應該明白的。」

「我該明白什麼?」

一股燒灼感自心口深處湧上喉嚨,他直直盯著對方──理性警告他閉上嘴,但隱忍壓抑了這麼久,此刻他很難說服自己繼續。

「先告白的是我、等你回應等兩個月的是我,主動引誘你發生關係的也是我,而我只要求你留在我身邊,結果你待在組織的時間比待在我身邊的時間更久。你倒是告訴我,除了這張臉、這個身體,你還喜歡我哪裡?」

大概是沒想到他會說出這些,菲伊斯完全愣住了。

「你說的這些我都承認,但我也不是喜歡才待在組織,我是為了能早點收拾完這些爛攤子、順利結束這一切!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嗎?」

菲伊斯低吼完,接著放開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一手拍向自己的胸口。

「我說喜歡你的外表,你不喜歡,好,那王子殿下又是看上我哪裡?」

這種幼稚的爭吵毫無意義,因此他冷淡地丟下「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後,繼續往前走,但對方很快就越過他跑到前方,擋住了他的路,這讓他更生氣了。

「菲伊斯.諾曼登,我警告你,再不讓開的話──」

「就怎樣?對我用天之破或瞬間挪移回宮嗎?」

菲伊斯的聲音有些沙啞,雙眼泛著一層薄薄的霧氣,緊咬著唇,深呼吸了兩次,然後才慢慢地張開口。

「我不是在懷疑你的心意,我真的只是想搞清楚,從我們……那個,有過肌膚之親後,到現在我還是想不明白,就算問了小公主或稜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為什麼……是我?」

 

 

緹依記得,上次見到對方這副苦惱的模樣,是在他告白後,菲伊斯尚未給他明確答案、且不斷躲避他的那段時間。

好不容易跟對方要求到解釋,結果原來是菲伊斯把自己看得太輕了,害怕他之後反悔,所以遲遲不肯正面回覆。

他以為自己該說的、該做的都做了,應該足夠證明自己對菲伊斯的心意了,但現在看來這個結仍舊在。

解鈴仍須繫鈴人,看來今天不說清楚,兩人的心中結是打不開了。

 

「是啊,你既變態、粗神經、隨便又常遲到,遲鈍而且還是個笨蛋,常常跟我唱反調,老是跟我吵架,固執又不聽勸,為什麼我會喜歡你呢?」

另一人一呆,隨即眉頭皺得死緊,跟著走過來站在他身邊,兩人一起望著橋面下的水波倒影。

「王子殿下才是,自私任性又固執,常常講莫名其妙的話又不解釋清楚,傷害自己的身體也不當一回事,又常常對我動用暴力,對我的態度也很冷淡,最重要的是,明明長得很美卻不喜歡自己的臉,讓人很傷腦筋。」

緹依安靜地聽完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些當然都是實話沒錯,不過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形容自己,要是給外人聽見了,一定不曉得這說的對象是誰。

聽見他的笑聲,身旁人橫了他一眼,伸出手,覆上了他的手背,然後五指慢慢收攏,體溫也一併傳了過來。

有一瞬間,誰也沒開口說話。

「為什麼會是你呢?」

緹依垂下眼,凝視著與搭檔交扣的手指-對方的手比自己粗糙多了,佈滿硬繭和結痂的傷口-他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摩娑著。

「一開始根本沒想過,有一天會這麼在意你的。」

「本來就已經放棄一切了,只是需要一個人幫我完成我想做的事,完成後,怎樣都無所謂。」

覆在掌心上的手掌突然收緊了,他抬起頭,看見對方眼中明顯的動搖,似乎張口欲語,遂送上一個輕柔的吻,堵住了對方接下來的話。

「我以為我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人了,可是當我意識到時,你已經在那裡了,每一次回頭時,你都在那裡……」

「是你接住了我的心,在我陷入黑暗的時候。」

「所以我、想要你。」

「我想要你,一輩子待在我身邊,菲伊斯。」

他抬頭注視著面前人,全心全意地看著,只盼能將此心意完全傳遞給這個人,這個讓他甘願傾盡所有、也想留在身邊的男人。

臉頰旁傳來溫熱的輕撫,他看著菲伊斯的臉慢慢靠近,然後雙手捧起他的臉,唇瓣相合。

先是溫柔斯磨、反覆啄吻,然後舌葉交纏,吸吮舔舐。來不及嚥下的津液從喘息間滲出,銀絲被彼此以舌尖舔去後,又是一陣激烈吮吻。

「……嗯、唔嗯……」

熱烈交纏後,好不容易放開彼此,兩人同時伸出手,撫摸著對方濕潤的唇角,然後再次吻上彼此的唇瓣,一次又一次。

「我也、很困擾啊。」

親吻間隙,低沉的聲音顫顫地傳入他耳裡,斷斷續續。

「一開始、嗯,只是被你的外表和才能吸引了,才……引起了興趣……」

「可是、呼啊,真的很危險啊你……漸漸就無法移開視線了,想要更靠近、一直看著你──」

「發現的時候,就已經無法不在意了啊!」

唇齒分開後,菲伊斯仍雙手捧著他的臉,眼中清晰地倒映著自己的臉,清澈而堅定。

「我愛你。」

「我愛你,所以,請讓我一直待在──」

他等不及對方把話說完,再次狠狠吻上對方的唇。

 

 

「為什麼薇薇會建議你找我一起來花園散步?」

「咦,不是前王說的嗎?說要跟喜歡的人一起賞月什麼的,我記錯了嗎?」

戀人搔著頭,臉上寫滿無辜及無奈,緹依從兩人交握的手中感受到對方的緊張,低低笑了出來。

「父王確實曾說和心愛的人一起賞月很浪漫,不過我們也不是第一次一起看月亮了吧?」

「你說之前在城牆上那時?那可是我第一次和王子殿下一起賞月啊,為什麼那時不告訴我啊!」

「我覺得是正常人就會知道,只有笨蛋才不知道。」

「王子殿下不要再催眠我是笨蛋了,你這是以聰明人的腦袋揣度普通人的腦袋,我要跟小公主告狀喔?」

「哥哥和哥哥的戀人,你覺得你有勝算嗎?」

「你……」

戀人這次不說話了,但氣惱又哀怨的神情讓緹依看得十分愉快。

「好吧,其實能來賞月還是很不錯的。」

 

浪漫的不是賞月,而是因為跟你在一起。

 

「對了,等之後國家比較穩定、組織的事情處理的差不多了──不是現在,大概還要一、兩年後吧,到時候,你可以出宮幾天嗎?請國師代為處理公文?」

「嗯?怎麼了?」

「要不要一起去其他大陸看看?」

他揚起眉,詫異地望著菲伊斯,對方有些窘迫地別開頭,咕噥道:「偶爾……去其他地方看看,就當作是度假,也可以放鬆一下。你以前很少有出宮的機會吧?所以、那個……」

 

『菲伊斯叔叔不只是因為關心我才過來的。』

「就算昊絕神座一天到晚往組織跑、花在組織裡的時間比花在您身上的時間還多許多?』

稜,我知道原因了。

這不就是了嗎?

 

緹依凝視著他這笨拙的搭檔及戀人,眼神柔和了下來。

「我會好好期待的。」

 

 

 

【後話】

「你在看什麼?」

後方傳來熟悉的聲音,他默不作聲地任由戀人從背後一把擁入懷裡,紅豔豔的髮自他肩膀上探出來,散發出淡淡的沐浴乳香氣。

對方低頭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先是歪了歪腦袋,然後瞪大了雙眼。

「不愧是小公主特別培育的太陽花,真美啊!」

確實很特別,花苞時還看不出來,但花開後緹依才發現:火紅色的花瓣內側、連接花心的地方,竟然是金黃色的,就像真正的太陽一樣。

「吶,為什麼想送我這盆花?」

圍在腰上的手臂不自然地一抖,搭檔含糊地說「哎呀時間晚了,差不多該睡了」就想落跑,當然沒這麼容易。

他一手扯住對方的睡衣領口,將戀人拉近自己,微微一笑。

「說。」

「就、就是,花很美嘛,很符合王子殿下的形象……」

「美麗的花,宮裡到處都是。薇薇培育的花這麼多,為什麼選了這個?」

眼見搭檔的眼神又開始飄移,他再度將對方扯向自己,然後靠在對方耳朵旁,彷彿呵氣般呢喃。

「菲伊斯.諾曼登,好好說清楚,為什麼選了這個花?」

「……」

「如果你想領教一下暗部有哪些手段的話,我也可以拜託稜──」

「是、是花語啦!因為紅色太陽花的花語比較特別,所以……」

「喔?是什麼?」

戀人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說完後,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揪著對方的領口往床的方向走。

「我說,今晚還沒結束吧?」

解開睡袍後,他欺身壓到對方身上,一手撫上戀人左胸膛的肌膚,深深一吻。

「再給我更多吧。只要是你的一切,我都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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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後感】

第一次寫《回生‧稜》背景的同人,覺得心滿意足。

當年看完《回生‧稜》,雖然看得很愉快、也覺得緹依的告白方式和拐人上床的方式很有他的風格,但基於原作的篇幅有限,沒辦法呈現太多關於這兩人內心情緒的激盪,而我一直很好奇,在那之後的緹依和菲伊斯要怎麼相處呢?

組織和王宮各有各的問題,就算有國師加上稜也沒這麼好應付。除此之外,我更在意菲伊斯真的會因為和緹依發生過關係,就能對愛情完全釋懷嗎?這篇是我思考很久後得出的結論,或許某些人看起來很崩,很不像緹依或菲伊斯,但我很喜歡這一篇。

再此也要感謝薇薇的神助攻,稜其實也間接推了一把呢。

*「望月」本來是我寫《迴風》時說過,要用來寫那爾西、少帝及菲伊斯的番外故事篇名,後來不寫了,但這個篇名我很喜歡,又很適合這篇主題,所以在此登場

*真的有深紅色的太陽花,紅色太陽花花語:真誠、深切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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