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與月之間

「這太強人所難了啦，經理！」

菲伊斯挑了挑眉，看著擺出一張苦瓜臉的下屬，傾身上前，拉開嘴角，笑意自然浮現。

「別這麼說，奧可，我相信你有這樣的能力。」

「這太突然了，績效指標提升五個百分點，就算我們的小組表現是最好的，但都已經下半年度了才突然要求增加績效，真的做不到啦！明年，明年我們一定可以！」

「不，就是今年底，剩下的四個月就要達標──別急著拒絕我。之前的績效指標定的本來就比較寬鬆，你們目前做的成果早就接近預設的目標了，別以為我不知道。身為業務部最頂尖的團隊，接下來想偷懶可說不過去吧？」

看到面前人張口還想辯解，他整個身子往後靠上沙發，嘆了一口氣。

「好吧，你再考慮看看，如果真的覺得辦不到，我也不勉強你們。幸好克羅那組提升的績效，應該可以彌補你們達不到的部分……」

「等等！克羅那小子的組別也提升了嗎？而且什麼彌補我們的部分，我可沒說我們辦不到啊！」

經過一段時間的討論後，部屬終於答應了他提出的要求──而且還信誓旦旦地表示，絕對會增加七個百分點的績效，打敗克羅那組，說完就充滿自信地步出了他的辦公室。

菲伊斯這才鬆了口氣，端起桌上早已涼掉的茶水，喝了一大口，眼睛飄向玻璃窗外的藍天，想起兩天前整理前主管留下的交接資料，卻發現內容大多不全且凌亂、其中許多數據資料明顯錯誤百出，讓他心情更陰鬱了。

伊利諾是當天接到董事會的開除令，當天就被要求打包東西後離開公司，電腦和所有的數位配備也立刻被鎖死，根本沒有動手腳的時間，這些缺漏的資料只有一個解釋：他的前長官顯然已經有好幾年的時間把心力放在工作以外的地方了。

……不過，這些真相及解釋，一定都不會是長官們想聽的，尤其是他那位把「升遷」當成懲罰、以絕對嚴厲作風聞名，現在更直接變成他直屬長官的執行長大人。

『別找藉口，我不想聽』──他幾乎可以在腦海中聽見長官大人這麼說了。

沒辦法，事到如今也只能先下手為強，在他被長官大人「徵召」前，先把能做的都先做好吧！

一口氣灌完整杯茶後，他伸展了一下肩膀，拿起電話，撥打某個分機。

「克羅，現在有空嗎？借我十分鐘，我請你喝咖啡。」

 

 

不知不覺，一忙就忙到了下班時間，等菲伊斯從電腦桌前回過神時，已經七點多了。

辦公室外有些昏暗，多數業務都已經離開了，只有少數幾個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他快速收好東西，拎起皺巴巴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打開辦公室的門。

「經理，你要走啦？」

他已經夠小心了，但還是一走出來就被同事發現，不少人甚至開始往他的方向移動過來，菲伊斯連忙加快腳步走向電梯，一面大力揮手，大聲說：「對啊，都忘記有約人了，你們也早點下班啊！」

聽到他已經約人，幾個正朝他跑來的同事瞬間放慢腳步，與此同時，電梯也來了，菲伊斯一頭就衝了進去，差點跟裡頭的人撞個正著！

「抱歉抱歉──長官大人？」

不同於他已經把袖口和領口的扣子解開了幾顆，袖子也捲到手腕上了；緹依仍舊穿著一襲整齊的正裝，一雙眼睛正上下打量著他。

「有約人還穿成這樣，想必是親人或熟識的朋友了？」

「什麼啊，真不能小看你的聽力。」

電梯門已經關上，菲伊斯走到青年身旁，瞄了眼面板上跳動的數字，一面打了個大呵欠。

「別小看我，我偶爾也會有約會的。」

「嗯哼。」

對方回了個曖昧不明的回應，大概是對他的約會對象沒興趣，菲伊斯也樂得不說，在一片安靜中，電梯很快就抵達了地下停車場。

電梯門打開，菲伊斯站在門旁，微彎下身對青年比了個「請」的手勢，然後跟在對方背後走了出來──才沒走幾步，他就遽然停下，反射動作地躲到一旁的柱子後。

「你在做什麼？」

糟糕！他完全忘記長官大人的存在了！

「沒、沒事！我在練習反應速度，訓練一下腿部肌肉的瞬間爆發力……」

他一面含糊地說著，一面探頭打量著前方不遠處的幾個人影：兩個業務部、一個公關部，而且都離他的車子不遠──竟然在這邊盯哨，這下他不就無法開車了嗎？

「在躲誰？」

「沒有沒有，長官大人不必理我，請先回家吧！」

「那好，我去跟那些同事打個招呼再離開──」

他迅速拉住對方的手臂，氣急敗壞地把青年往柱子後方拽。

「你別害我！」

緹依揚起眉頭，雖然語氣平淡，但他發誓那雙眼睛裡絕對閃過惡魔的精光。

「下班後跟同事打聲招呼也害到你？你有被害妄想症嗎？」

「你……唉！那些傢伙從我上任以來，只要逮到機會就一直想約我出去，不然就是送我東西，我、我實在盛情難卻啊……」

長官面前他盡量說委婉點，但他相信以對方的聰明絕對聽得懂。

簡單說，就是想巴結他。

當業務久了，一些做人處事和做事方法菲伊斯當然也懂，以前他也會自掏腰包買東西送客戶、做人情，花出去的錢向來隨對方的地位階級而提升，所以相當清楚這些潛規則；問題是，一旦成了主管，這些習慣若還繼續下去，今後不僅難做事，也難以帶人，這可不成！

「之前我都盡量避開他們，沒想到竟然連下班都會遇上！看來只好搭計程車了……」

喃喃自語了幾句，卻聽到身旁傳來輕笑聲，菲伊斯轉過頭，發現對方正饒有興味地注視著自己，但他卻不覺得剛才的話哪裡有趣。

「聽起來好處挺多的，有什麼不好嗎？」

「當然不好啊！接受了就等於欠他們人情、今後無論我想做什麼、要求什麼，他們都會以為只要給好處就可以過關，這樣我還怎麼做事！」

「這樣就做不了事？怎麼不學學伊利諾，左手收右手轉送出去呢？或是像公關部的葛蘭，一面賣人情一面從背後撈回本；企畫部的伊弗萊爾也不錯，通通拿來當成威脅的籌碼──」

「停！我知道了啦！你又是從哪裡知道這麼多消息的……」

菲伊斯用力揉著頭，試圖壓下突突刺痛的太陽穴──他當然多少聽過一些，但這些畢竟是私下流傳在同事之間的八卦，更何況高階主管向來備受長官信賴和倚重，他怎麼也想不到，緹依竟然連這些情報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只要我想知道，多的是方法。」

雖然他從來沒小看過長官大人，但長官大人總是能不斷地給他驚奇呢……

他瞪著眼前高傲中帶著幾抹嘲弄的笑容，不甘示弱地說：「請恕屬下愚鈍，尚未掌握到如此精妙高深的職場人際技巧，只能有賴長官先行示範了。」

別的他不敢說，但執行長的「好人緣」可是出了名的，他就不信自己會輸給長官大人！

聽到他這番挑釁的言論，青年揚起眉頭，勾起了唇角，笑容簡直堪比惡魔！

「這意思是，你沒有能力處理眼下想討好你的同事部屬，必須請我出面解決？」

「這無關我的能力，而是我認為長官大人適時的優秀示範，為下屬樹立榜樣是很重要的。畢竟出一張嘴任誰都會，不是嗎？」

兩人互望著彼此，同時露出了笑容──當然不是太愉快的那種。

「我同意上位者的示範很重要，不過能否學起來，還得看下屬的能力和資質。」

話一說完，長官大人也不等他回應，直接從柱子後方走了出去；菲伊斯根本來不及攔阻，只能眼睜睜地盯著對方踏著優雅的腳步，走向正在閒聊的同事們。

「執行長！」

「您辛苦了！」

幾乎就在緹依走近的同時，原先放鬆姿態靠在車上或柱子上的同事們，同時彈起身，挺直腰桿朝青年打招呼。

菲伊斯看到青年點了點頭，放緩了前進的速度，接著在距離其他人幾公尺遠的車道上，停下腳步，微微偏過頭，望向菲伊斯車子的方向。

 

「這是……諾曼登的車？」

「你們在等他嗎？」

 

僅僅兩句話，雲淡風輕又再平常不過的語氣，其他三人卻都神色一僵，同時搖頭。

「我只是下班剛好路過，和他們聊了幾句，現在要走了。」

「哎呀，都快到和老婆約的時間了，大家我先走啦！」

「是啊！時間也晚了，執行長辛苦了，明天見！」

不到兩分鐘的時間，三輛車陸續開出車道，很快就消失在停車場的出口。

 

菲伊斯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幕。

……好吧，他收回前面挑釁長官大人的話。

這確實是只有緹依才能用的方法，而且只有對方才能用出如此「威力」。

「你還要在那邊發呆多久？」

前方人朝他喊道，雖然表情如常，但菲伊斯總覺得在青年臉上看到了勝利的笑容。

嘖！

他慢吞吞地踱步過去，經過對方身邊時，咕噥道：「感謝長官大人的親身示範，我承認自己確實能力不足，剛才那招我可學不起來。」

「有自知之明，很好。」

菲伊斯悶不吭聲地鑽進車子裡，剛發動車子，修長白皙的手指突然敲了敲他的窗戶，喚著他的名，他只好搖下了車窗。

窗外那人站在背光處，遠方幾輛車子駛過，車頭燈在對方背後閃爍消逝，為那張俊美的臉蛋籠上一道道飄忽神秘的光影。

「諾曼登，別停下腳步。」

「你是我授予的業務經理，別被任何人絆住了。」

說完話，執行長逕自轉身離開，只留下車裡望著對方背影發愣的菲伊斯。

呆了好一段時間後，他雙手握緊方向盤，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低頭趴倒在方向盤上，不可遏制地笑了出來。

「……太狡猾了。」

「被你這樣一說，我不就連煩惱的時間也沒有了嗎？」

 

 

在那之後，菲伊斯在部門內大刀闊斧地推動了許多制度，簡化流程和手續，放寬了業務的福利和請款標準，相對地，對各專案組也提高了業績要求，即便引起同仁的反對聲浪，菲伊斯仍堅持實施。

在混亂了一個月後，業務部的新規定總算漸漸上了軌道，雖然不時還會冒出些小狀況，但大致還算穩定。

下午兩點多，菲伊斯總算從工作中脫身，溜到樓下的露臺，一邊抽菸一邊隨意啃著忘記吃的早餐。

天色有些暗淡，空氣中有種特殊的悶熱氣息，晚一點大概會下雨吧，今天不知道能不能早點離開呢？

還在胡思亂想時，後方走廊傳來的談話聲讓他立刻驚醒，迅速往柱子後一躲。

兩個人從走廊走向露臺，是他的部屬奧可和克羅，像在爭執著什麼，隨著距離縮短，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差點就搞死老子了！」

「這點程度就叫累？看看經理，人家可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在長官面前也『火』的要死喔！」

菲伊斯的心重重一跳，悄悄屏住了呼吸，動也不敢動。

「不就是換了位置順便換顆腦袋，看什麼都不順眼嗎？」

克羅走到欄杆旁，點起一根菸，隨意解開領口上的幾顆鈕扣，並發出一聲哼笑。

「大概是想做點成績給上面看吧，畢竟伊利諾那隻老狐狸被換掉了，皮不繃緊一點可不行。」

奧可也跟著點起菸，吐出一口長長的白煙，一把將前額的髮絲撥開，然後仰頭看向天空。

「其實經理也是滿可憐的啦，當初會接手伊利諾的燙手山芋，不就是被神之子設計的嗎？」

「我看是自願的吧，經理從以前還是主任時，就比其他人還拼，連最難纏的客戶的單子也敢接，現在可好啦，接下這個大位，把大家整成這樣，最爽的應該就他了吧！」

「我也沒想到他會變成這樣啊，突然硬是提升了我們的業績目標，搞得我底下的人天天跟我抱怨，還要花時間跟客戶解釋。」

「真要有苦衷就算了，你看他現在成天不是悶頭待在辦公室，就是跑得不見影子，連面都很難見到，人家在幹大事呢，我們這些普通人懂什麼。」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起勁，十多分鐘後，才又慢吞吞地踱向走廊，然後在轉角處各自道別後離開。

 

直到兩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走廊盡頭，菲伊斯才走了出來。

一陣風吹來，帶來幾絲寒意，他慢慢放開掌心，任由扭曲變形的菸蒂和灰燼從中滑下──剛才一時情急，他把菸握在手中，導致手掌被燙出幾顆水泡，但老實說也不怎麼痛。

這種程度的傷，他早就習慣了。

默不作聲地從口袋中掏出菸盒，取出一根菸，正想點火，一滴斗大的水珠墜落在菸嘴，然後是手指、手腕、手臂、肩膀。

下雨了。

 

 

這天晚上，菲伊斯一直在公司忙到九點多，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他起身收拾好文件，準備離開前，瞥見桌上一份報告，是準備明天呈交給執行長的資料。

明早要去拜訪客戶，不進辦公室，現在先送去吧。

他一手拿起資料，將背包甩上肩膀，關燈後走出自己的辦公室。

外面的共用辦公空間亮晃晃的，半個人影也沒有，他一一關閉整層樓的電燈後，搭著電梯上了十三樓。

十三樓只剩下走廊仍點著幾盞燈，其餘皆是一片昏暗，但執行長辦公室的門底下卻透出一片大亮。

菲伊斯愣了愣，抬手敲了敲門。

「進來。」

他探頭進去，發現青年坐在沙發上，茶几和沙發上堆滿了厚重的文件夾、資料、書籍，以幾乎將其淹沒的驚人態勢，環繞著緹依。

「你還在忙啊？」

「你好像沒什麼立場說我啊？」

看到進來的是他，青年很快又低下頭，繼續翻看手邊的資料──而且是貨真價實的「翻看」，幾乎是幾秒就換下一頁，速度快到令菲伊斯懷疑。

「你這樣真看得清楚內容？」

「第七百六十四次董事會會議紀錄，出席者包括十一位董事含董事長、董事長特助、執行長，共十三人，會議主題──」

「行了，我已經充分了解長官大人一目十行的能力了。」

菲伊斯沒好氣地說，接著走向對方的辦公桌，將資料放在對方的桌上──上頭同樣堆滿了各式文件夾，不過跟沙發和茶几相比，桌上還殘存少許空間可擺放。

「這些都是過去董事會開會的紀錄？最近要開會？」

「下個月一號。」青年頭也不抬地回答。

說到西卡潔集團的董事會，菲伊斯對成員的印象大多是各界菁英，但其中也有幾位是家族成員，包括現任董事長暨上一任執行長，同時也是緹依的父親，此外似乎還有一位家族成員。

「我記得董事會中有兩位你們的家族成員吧？而且董事長又是你父親，到時開會一定沒問題的。」

他只是開個玩笑，青年卻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你現在是暗指我的位置是靠我父親給予的？」

「當然不是！我是說，雖然董事會確實要謹慎以對，但長官大人也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了。畢竟有自己人在，還是可以放鬆一點的，不是嗎？」

緹依不知道有沒有聽進他的解釋，很快又低頭繼續看手邊的資料，菲伊斯自知說錯話，只好摸摸鼻子，轉而問起別的問題。

「已經很晚了，你吃過晚餐了嗎？」

「……」

「我要下班了，順道幫你買？」

「……」

等了一會兒，眼見對方沒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菲伊斯聳聳肩，盡可能放輕動作地打開門。

「那我先走了，長官大人也別待太晚，早點回家休息啊。」

瞥了沙發上文風不動的長官一眼，菲伊斯正想帶上門，卻聽見裡面傳出了聲音。

「家族成員，不一定就是自己人。」

……嗯？

他停下動作，看向辦公室裡，青年仍持續翻閱著資料，連頭也沒抬起來，讓菲伊斯有些懷疑是否自己聽錯了。

「西卡潔集團是家族企業，就算是父親，也是公私分明的。更別提本來就心存二念的人了。」

好吧，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家族企業大概就是帳本和財報了吧……

腦中閃過不相關的事情，他正想再次詢問是否幫對方帶點東西吃時，青年已經抬起了頭──或許是他的錯覺，才會覺得那張向來自信從容的臉上，隱約流露出幾分憂鬱和落寞。

「相對的，立場對立的人，有時反而更能互相理解或相信呢。」

長官忽然朝他微微一笑，讓菲伊斯的思考中斷了幾秒鐘，回過神時，對方已經再次低頭閱讀起文件。

「我等等就離開，不必幫我買東西了，快下班吧。」

雖然還有問題想問，但菲伊斯知道再待下去就太不識抬舉了，因此微微欠身後，轉身離去。

 

 

兩週後，發生了另一件大事，讓菲伊斯不得不帶著部屬，親自向客戶道歉。

事件的起因是他引入了新的訂貨交付系統，而他的部屬奧可在操作時，因看錯位置，輸入了錯誤的交貨日，比實際日期晚了十天，等到交貨前幾天才發現錯誤，雖然菲伊斯動員全體業務緊急調貨，卻還是遲了兩天才送到。

兩天之差，客戶原先安排的貨運航班因此延遲，不僅全部重新安排，機器設備廠房的成本也無法追回，造成的損失至少上千萬。

最糟糕的莫過於，這還是絕對得罪不起的大客戶，業界被稱為「鬼牌」的男人──誰中招誰倒楣，同時也是菲伊斯之前的客戶。

「經理，禮物……」

「不必了，平常那傢伙就不看在眼裡，這個節骨眼更不可能收。」

平常威風八面、業務部前三名的業務主任奧可，此刻垂著頭走在他後方，但菲伊斯也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

一踏入客戶布置奢華高貴的辦公室，菲伊斯靈敏地躲開迎面飛來的文件夾和煙灰缸──當然不忘一把拉過嚇傻的部屬。

「你還有臉來見我？給我滾出去！」

「伊耶，非常抱歉這次造成你的損失──」

「你他媽升任經理後，派這什麼垃圾來接手我的單子？老子賠的錢你們要出嗎？」

帝王般坐在沙發上、衝著他們怒吼的男人，雖然一頭白髮，實際年齡卻只比菲伊斯大了兩歲，兩人過去合作時就不用敬語，直來直往成了習慣，但在伊耶暴怒時更加可怕。

過去負責伊耶定單的業務，無人能撐過兩個月，菲伊斯從進入西卡潔集團開始到成為經理後將客戶分給屬下，和伊耶合作不過五個多月，卻已經是部門內最久的紀錄保持人了。

奧可戰戰兢兢地走向前，顫抖著開口：「伊、伊耶先生，關於這次貴公司的損失，我們……」

「你給老子閉嘴！廢物沒資格講話！」

菲伊斯拍了拍部屬的肩膀，示意對方後退些，自己則走上前，開始和伊耶交涉。

早就知道眼前人有多難纏，他當然也是有備而來，道歉不過是做做場面，實際的賠償方案才是他這次來的重點。

「──以上，就是我們針對這次的錯誤提出的特別專案。雖不足以賠償你全部的損失，但長期來說，對你絕對是利大於弊。希望你願意接受我們誠摯的歉意，當然，我也保證絕不再犯，是不是，奧可？」

他微笑地轉頭望向自己的部屬，對方還沒回答，就聽到前方傳來不屑的冷哼。

「你還讓這廢物來接手？原來西卡潔集團只剩下這種廢物了嗎？」

「奧可是我司能力最強的業務之一，也是我可靠的部屬，這次的意外絕對是最後一次。」

在他的眼神鼓勵下，奧可神色一正，開口：「經理說的是，今後我一定全力以赴，您絕對可放心。」

「全力以赴？」

伊耶臉上浮現一抹詭異的笑容─菲伊斯心底的警鈴大響－接著便折起雙腿，揚起頭，下巴往剛才丟在桌上的合約書一點。

「廢物，你不會以為弄個長期優惠專案，就能擺平我的損失和怒火了吧？」

 

「給老子磕頭謝罪。」

 

低沉的聲音落下，另外兩人同時愣住了。

奧可瞥了眼菲伊斯，又看向伊耶冷酷的側臉，沉默了一會兒，一咬牙，向前走到伊耶跟前，膝蓋一沉──

「慢著。」

菲伊斯一把抓住奧可的手臂，用力往上提，將對方拉到自己背後，雙眼直直地瞪著伊耶。

「伊耶，我不准你侮辱我的部屬。」

「那也行，要磕頭當然得大的來。」

他瞪著對方，聲音跟著冷下。

「不，西卡潔集團不會有任何人向你下跪。」

白髮男人雙手環胸，冷著一張臉與他對視，整整一分鐘，誰也沒開口說話。

接著，伊耶抓起剛才放在桌上、菲伊斯帶來的特別專案的合約書──

嗤啦！

菲伊斯聽到背後傳來倒抽一口氣的聲音，但他仍動也不動，就這樣看著伊耶伸長手臂，任由被撕成兩半的紙張從他們眼前滑落。

「你們可以滾了。」

「請等等──」

奧可還想上前，但菲伊斯伸手阻止了對方。

「……很遺憾您選擇不續約，如果之後需要西卡潔集團的服務，我會請奧可過來為您效勞。感謝您這段時間對敝公司的支持。」

說完話，他向面前的人一躬身，接著頭也不回地離去。

 

「經理、經理！……菲伊斯！」

剛走出電梯，手臂就被往後用力一拽，他終於停下腳步，扭頭看向慘白著臉的部屬。

「我們回去吧！只不過磕個頭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行。」

「鬼牌可是『億』級大客戶啊！要是丟了這麼大的客戶──」

「所以我們現在要加緊開發新的客戶，來彌補丟了這個客戶的損失。」

奧可驚訝地看著他，似乎完全沒想到會聽到這個回答，結結巴巴地說：「鬼牌在國內是排名前十的企業大老，恐怕很難找到同等級的客戶，一定會影響到業績，這對公司損失太大了！回去磕個頭就可以……」

「奧可，你沒聽清楚我剛才說的話嗎？」

菲伊斯轉過身，抬起拳頭往對方頭上掄了一拳，然後拖著滿臉迷惘的部屬往大門口走。

「聽著，上面究責也是我來扛，你的工作就是想辦法開發其他的客戶，接下來的日子大家都得辛苦點，聽懂了嗎？」

「唔唔……嗯……」

背後傳來含糊的聲響，夾著哽咽聲，他沒有回頭也不再開口，就這樣開著車，兩人一起回到了公司。

 

回到公司後，彷彿經過了某種精密的算計，他才剛放奧可去露臺抽根菸平復一下心情，就立刻接到執行長的召喚，只好又匆匆趕往對方的辦公室。

等待著他的，是一張比往常更陰沉的臉龐。

「我已經知道結果了。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是從哪裡知道的啊？明明他們才剛回來，他都還沒想好要怎麼跟長官解釋……

「諾曼登經理。」

對方的語氣已透露出明顯的不耐，菲伊斯呼出一口氣，開始報告。

「既然您已經知道了，我就不贅述了。業務部這次出此大錯，是我的責任。希望您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接下來的兩年，業務部一定會開發更多客戶，彌平失去鬼牌……失去伊耶所造成的損失。」

面前的長官往後靠上黑色座椅，靜靜看著他，他也毫不避諱地迎上對方的視線。

等待的時間很難熬，菲伊斯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但他相信緹依不會想聽到道歉，而這已經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回答。

當然，他也已經做好被辭退的心理準備了，尤其董事會就快到了，一定會針對丟了這麼大的客戶提出質疑，緹依面臨的壓力可想而知。

「你所謂的負責，就是要我再給你兩年的時間來彌補？」

沒有絲毫抑揚頓挫的語氣，宛如暴風雨前的寧靜。

菲伊斯點點頭，硬著頭皮回答：「是的。」

「如果兩年內沒做到呢？」

如果沒做到？

答案不是很明顯嗎？

丟失億級的客戶當然很嚴重，但菲伊斯知道，這對西卡潔集團這種跨國大企業來說，只是財務表上曲線的微幅下跌罷了。

無論緹依知不知道磕頭賠罪的插曲，又或是知道了但不在乎，這些都無關緊要；今天會導致這種結果，純粹是他個人的堅持罷了。

要他犧牲部屬的人格尊嚴，只為了讓財報上的曲線好看一點，絕對不可能。

而他能賭上的，也就自己這條命了。

「我任您處置。」

「記住你這句話，菲伊斯‧諾曼登。我會讓你說到做到。」

 

在那之後，菲伊斯在部門內的地位一夕翻盤，這場「維護部屬不向惡勢力低頭」的八卦傳遍全總部，甚至傳到了分部，不僅大家傳的沸沸揚揚，還意外擄獲了不少女性同事的好感。

當然，一頭栽進工作中的當事者本人是不會知道的。

 

 

為了盡可能地提升業績，菲伊斯幾乎是不眠不休地頻繁拜訪客戶、挖掘新市場，同時忙著處理經理份內的行政工作，連假日都在公司加班；闖禍的奧可也不遑多讓，兩人一股腦拼搏的狠勁，帶動了整個業務部的向心力，讓業績在短時間內突飛猛進。

某一天，菲伊斯拜訪完客戶，趁著一點空檔回辦公室，準備整理一下提案資料，卻發現整層樓空無一人，所有同事都擠在會議室裡，黑壓壓的一片人頭，還不時傳來說話聲。

「你們在這做什麼？」

「經理你快來看！」

克羅從人群中擠出來，為他清出一個空位，將他拉到最前面的位置後坐下，他才發現大家正在看投影螢幕，畫面上十多個穿著正裝的人圍著一張長桌而坐，背景有些眼熟，似乎正在開會，而站在最前面、正在說話的人──

「長官大人？」

他脫口而出，坐在一旁的奧可點點頭，說：「這是董事會的直播，現在會議正在樓上進行呢。」

「直播？董事會開直播？這、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董事會會針對公司的經營管理進行匯報，並討論經營的方針和政策，據此提出改善建議，因為許多討論牽涉到高層人事及內部營運機密，一般是不會公開的，即便是強調一切透明的西卡潔集團，頂多也只是放上事後整理的會議紀錄而已。

「沒有全程直播啦，前面財報相關的討論還是閉門會議，但最後開放董事針對管理政策和方向提出疑問，由執行長親上火線回答。聽說是執行長本人的意思。」

「你們怎麼知道有直播？」

「剛才有廣播啊，說有興趣的同事可以看直播。十五分鐘前就開始了，你回來的太慢啦！」

菲伊斯思索了一下，立刻明白了緹依為何會有如此驚人之舉：緹依上任至今剛滿一年多，只比他進來的時間早了一些，加上剛上任就推動許多改革，公司內部有不少質疑的聲浪，應該是想藉此消除大家的疑慮吧。

不過，這也等於要在全公司面前接受批評指教，可不是常人做得出的事啊！

想歸想，但隨著螢幕上逐漸激烈的爭執聲，他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力。

 

「──我想數據呈現的夠清楚了，導入新系統確實減輕了作業上的負擔，加快了各部門橫向連結的效率。至於員工反映的操作不順問題，這還需要時間來適應。」

「全集團強硬更新系統，花大錢卻拿不出半點成績，這不都用了快一年了嗎？看看有多少優秀的主管和員工離開，就為了你推動的新政策，搞得大家雞犬不寧！」

「員工流動率都在正常範圍內，五年前是1.3%，四年前是1.2%，三年前是1.47%，兩年前是0.98%，一年前是1.27%，還請您不要只比較兩年前和一年前的數據就含血噴人。」

「剛上任就汰換了這麼多設備系統，又擅自修改員工獎懲福利規定，增加員工的績效壓力，這些可是從尼弗西瑟創辦人就使用至今的制度！不是說不能改，但你既沒經過董事會，更沒經過主管會議討論，一意孤行的程度，和你父親的落差太大，也不尊重前兩代的執行長。」

隨著董事說話的聲音，畫面也逐漸拉到執行長，以及一旁的董事長特助西優席文身上；西優席文神色淡漠，看起來沒有絲毫動搖，但菲伊斯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轉到對方身旁的另一人。

一頭金色中短髮披垂在肩上，俊秀的臉蛋和沉靜的藍眼，平靜到無法看出思緒的神態和緹依倒有幾分相似，但未免太年輕了，隔著螢幕看著實令人難以置信。

那個人是……

「我當然尊重創辦人和前任執行長。」

緹依說完這句，看了一眼身旁，繼續說：「企業經營是時時刻刻都在變動的，更何況如我們這般的跨國企業，深受國際社會局勢的影響，更要與時俱進，甚至領先國際。創辦人的年代距今已有29年，典章制度前任執行長大多沿用到現在，但時代趨勢已經不同，我認為更改有其必要。」

「就算是這樣──」

「我贊同緹依的話。」

一句語氣輕柔的嗓音插入對話之間，發話人瞬間成了全場─以及螢幕前方眾人－的焦點。

伊莫色斯．西卡潔，現任董事長，緹依的父親。

「我沿用了父親的制度，但不代表緹依就得繼續使用下去。緹依經常和我討論這些制度的可用性和延展性，如果目前的革新是他深思熟慮後的結論，我尊重他。」

 

菲伊斯看著畫面上男人微笑的臉龐，內心深處嘆為觀止。

表情、聲音、語氣和說話內容都很柔和，但完全不容任何人反駁的餘地，而且跟緹依刻意避開家族相關字眼不同，伊莫色斯的態度流露出既是父親，也是董事長和前任執行長，完全就是用三重身分／權勢在壓人呢，真是不可小看的男人……

話說回來，董事長根本就在避重就輕吧，真正重要的問題連提都沒提啊。

菲伊斯才這麼想，就聽到螢幕上的董事把他的疑問問出了口。

「就算您認同執行長，但他完全一意孤行，不聽取任何人的意見，這並非企業永續經營之道吧？」

「嗯……」

伊莫色斯偏了偏頭，目光對上自己的孩子，輕輕蹙起眉。

「緹依，要好好跟大家溝通，有用的建議就採納，沒用的建議也要尊重別人，明白嗎？」

「好的，我明白了。」

 

一瞬間，畫面內外皆一片靜默。

 

「也就是說，沒被執行長採納的就是沒用的意見囉。」

身旁傳來奧可的嘀咕聲，其他同事也議論紛紛，但大抵上大家的想法是相同的。

這對父子還真是可怕啊……不管是任性的程度還是其他方面……

菲伊斯在心裡感嘆，而螢幕中的對話仍舊持續進行著。

 

 

「執行長年紀輕輕確實大有可為，但對資深員工和主管似乎不夠尊重？有員工私下投訴你在會議上態度傲慢不講理，用人偏頗且有違公司規定，是否能針對此提出說明？」

一位坐在執行長對面，金髮藍眼、身形肥壯的男人突然開口。

「還請您舉出實例。」

青年意外地沒有反駁，態度十分冷靜，難道是剛才董事長說的那番話發揮效果了嗎……？

菲伊斯還在觀察著緹依的神情，卻冷不防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聽說你辭退了任職本集團二十多年的業務部伊利諾經理，換上一個問題不斷的新人？叫諾曼登是吧？」

菲伊斯張大嘴，周遭則鼓譟了起來。

「那王八蛋說什麼鬼話！他懂個屁！」

「馬的伊利諾就是跟這傢伙有掛勾啦，搞不好還一起收別人的錢咧！」

眼見同事群情激憤，菲伊斯悄聲問旁邊的奧可：「這是誰啊？」

「立因斯．西卡潔，西卡潔家族的頭號廢物。」

奧可直直盯著螢幕中發話的男人，眼中的敵意和不屑完全不加掩飾。

是另一位西卡潔家族的成員啊？

菲伊斯猛然想起前陣子和長官大人的談話，看來指的就是這個人了吧。

「伊利諾收受廠商賄賂和招待，是經過董事會決議後辭退的。對了，您當天開會請假沒來，想必不清楚他被辭退的原因，需要我把所有跟他有牽連的54家廠商和87位牽線者的名單向您再報告一次嗎？」

立因斯的臉孔一陣扭曲，粗魯地說：「不必了！我的重點不是那個。」

「那您的重點是？」

「當然是那個諾曼登！才來不到一年就從主任升為經理，聽說是個常遲到又個性散漫的人，他上任後不但業績變差了，最近還丟了我們集團的重要大客戶，為什麼這種人可以擔任業務經理一職？」

立因斯講著講著，座中幾位董事也紛紛點了點頭，讓他有了底氣，講完還不忘重重一拍桌，一臉得意洋洋的模樣掃視在座其他人。

「諾曼登雖然為人不拘小節，但工作態度真誠認真，業務經驗豐富，是我親自核可、足以勝任經理一職。關於他上任後業績是否有變差，」緹依快速地操作著電腦，切換頁面到另一張折線圖上。

「這是諾曼登上任前後的業績績效比較表，他上任後，業務部整體的表現水準是提升的。希望您提出質疑前，能先提供正確的資訊來源，切勿道聽塗說。」

螢幕這一頭，同事們還在為執行長的表現叫好喝采，只有菲伊斯暗暗吃驚：雖然他每週都有提供初步的績效數字給緹依，但像這樣詳細清楚的對照圖表他可從來沒做過，除非長官大人自己私下整理，而且肯定花了不少時間……

「至於丟了客戶的部分，」畫面上的長官繼續說話，儘管語氣不疾不徐，眼神卻凌厲地環視著眾人，甚至瞥了鏡頭一眼──彷彿也正注視著畫面外的每一個人一樣，讓菲伊斯心裡一震。

「這是由其他同事犯下的錯所導致。當然，身為主管，下屬犯錯責無旁貸，諾曼登提出兩年內提升業績15%、彌補這次損失的目標，屆時他若達不到，我也會另擇更適合的業務經理人選。」

 

周圍突然變得莫名的安靜，菲伊斯回過頭，發現大家都用緊張或歉疚的表情看著他，尤其是身旁的奧可，更是一臉恨不得下跪道歉的沮喪模樣。

「經理……」

「嘿，幹什麼呢你們，是怕業績達不到嗎？堂堂西卡潔集團總部的菁英們，瞧瞧你們這什麼表情。」

他重重往奧可的背部一拍，接著收起張揚的笑容，認認真真地注視著每一位部屬的臉，嚴肅地開口。

「提升15%可不容易，你們做得到嗎？」

會議室內靜默了三秒──

「當然！一定做給你看！」

克羅擠過來攬住奧可的肩膀，大聲說道；奧可也握緊拳頭附和，會議室裡很快就響起了此起彼落的呼喝吼聲。

「絕對做到！」

「鬼牌下地獄去吧！給他好看！」

奧可緊緊握住他的手，眼泛淚光，其他幾個人見了，一個一個宛如疊羅漢般朝他們撲上來，將兩人壓在桌子上，滿室跟著鬧騰了起來，差點讓菲伊斯被壓垮，只好連連揮手討饒。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我的骨頭快散了，讓我起來啊──」

雖然這無疑是他進西卡潔集團後面臨的最大危機，但也意外促成了大家的向心力，就結果來說，應該不算壞吧？

被壓在眾人下方、臉幾乎貼在桌子上的菲伊斯，雙眼仍盯著螢幕上說話的長官大人，不自覺地彎起了嘴角。

 

 

「這是做什麼？」

前來應門的青年穿著睡袍，一手正拿著毛巾擦拭著濕漉漉的頭髮，細密的水滴自纖細的脖頸滑落至睡袍中，讓菲伊斯一時間看呆了。

「沒事的話我要關門了－－」

「哇！別！長官大人，你看我兩手都是東西，怎麼可能沒事來找你啊！」

「你選的時機不對，我累了想休息，晚安。」

「等等啦，今天可是值得慶祝的一天，董事會也順利結束了，怎麼可以現在就休息啊！」

菲伊斯用手臂抵著門，好說歹說，好不容易才讓房間的主人同意放他進去，然後他一個人乖乖地在客廳張羅所有的食物和酒水，一面等緹依出來。

緹依的房間格局和他一樣，不過屋裡的擺設裝潢比他還精緻多了，溫暖厚實的地毯和淺灰色的寬敞沙發十分舒適，整面牆的書看起來也很驚人哪……

等待長官出來的空檔，他隨意瀏覽著屋內的物品，然後被書架上的相框給吸引了目光。

照片中的金髮男孩應該就是緹依了，看起來約莫十一、十二歲，摟著一個臉頰粉嫩嫩的小女孩；女孩一頭金色長捲髮，甜美的笑容就像洋娃娃一樣，一名俊美的男人則雙手環著他倆，三人的笑容都燦爛無比。

不過最讓他驚訝的是，那名男人的臉孔跟董事長一模一樣－－這少說也快十年了吧，竟然連一條皺紋也沒有，跟個年輕人一樣，未免太厲害了吧！

「如果想活久一點，勸你別對我妹妹出手。」

「不，我是在研究你父親是怎麼保養的－－你別突然說這麼可怕的話好嗎？就算小公主很可愛，我也沒那個膽好嗎！」

無奈地看著長官大人換上一身輕便的服裝走出來，菲伊斯咕噥著「我又不介意你穿睡袍」，然後被對方用看待變態的目光給狠狠剜了一眼。

「這些你沒吃過吧？別客氣，我買了很多喔！」

菲伊斯今天特地提早離開公司，繞去很多地方買了各式各樣的小吃和下酒菜，當然不忘帶一瓶好酒來。

青年不情不願地坐下，打量著滿桌的食物，眼中流露出驚訝和好奇。

「這是什麼？」

「公司對街的小巷裡賣的滷味，醬汁超級香，保證好吃喔！」

「這個呢？」

「車站後面一家小店賣的蔥花牛肉烤餅，雖然看起來很不起眼，但每天都有一堆人排隊要買，這可是隱藏的在地名店！」

他滔滔不絕地跟長官介紹，不忘為對方倒酒，青年則一一嚐了幾口，新奇的神情讓菲伊斯開心不已。

「今天長官大人可是大大發揮了一番啊，同事都對你刮目相看了。」

「是嗎？」

「對啊，尤其看你提出一堆數據資料打臉那些董事的時候，感覺特別爽快呢！竟然真的把那一大堆的數字財報和年代都記得清清楚楚，只差沒把資料搬出來甩在他們臉上了，不愧是長官大人。」

「那對我來說只是小事。」

「長官大人的小事，可是我們這些平凡人的大事啊。」

他苦笑著看著青年慢條斯理地啃咬著烤餅－－雖然吃的是庶民的美食，但動作還是優雅的像王子一樣。

「對了，還有一件事。」

「謝謝你幫我，還有我們部門說話。」

他放下手上的食物，在那雙清澈眼瞳的注視下，深深地低下頭。

「我沒有幫你們說話，我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

「包括工作態度真誠認真，還有親自核可我的職位嗎？」

「當然。」

沒有預想中的反駁和嘲笑，他瞪大雙眼，直直地盯著對方看。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我還以為弄丟伊耶的訂單，讓你很不滿或失望……」

「我看起來像這樣嗎？」

這次驚訝的換成了青年，甚至還眨了眨眼，微微擰起眉頭。

「因為你那時候－－」

「我確實對這件事不太高興，但也不至於因為丟了一位客戶就導致公司不可彌補的損失。何況你已經提出補償方案了，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但我原本以為你會辭退我……」

「闖了禍就想落跑？就算天底下有這麼容易的事情，也不會發生在西卡潔集團裡。」

不行，長官大人的思維真的跟正常人不一樣。

雖然這麼想，但菲伊斯還是忍不住笑了。

緹依偏著頭望著他，嘴角也往上勾起，淡淡地說：「何況伊耶自己也很清楚，我們的產品是市面上最好的，我擬的優惠專案沒得讓他挑毛病。將來他勢必會回來找我們，現在就暫且讓他不爽一陣子吧。」

「讓客戶對我們不爽，果然還是不好吧，我下次會注意的。」

聽到他的道歉，青年揚起眉，出乎他意料之外地說：「是他自己忍不下惡劣的本性，這次算他活該。」

「啊？」

「我跟伊耶認識超過五年，他向來喜歡挑釁人，之前的業務不敢得罪他，任由他為所欲為，他就發脾氣要我找個有趣的傢伙給他，我第一次聽到他稱讚的業務，就是你。」

「伊耶稱讚我？稱讚了什麼？」

「說你這傢伙不錯，可以讓他好好玩玩。」

這算哪門子的稱讚啊！

菲伊斯想起第一次登門拜訪時，一開門就被一本產品型錄砸中額頭，還被要求比喝酒，他拒絕後就被轟出大門，之後的幾次拜訪甚至見不到本人的面，好不容易見面了又是開門就被「驚喜」砸臉的經驗，忍不住就一陣頭痛。

「那天你和奧可離開後，他就打給我了，先是抱怨了一頓，然後又大笑，說沒看走眼，你確實有趣。」

「……」

原來是伊耶本人親自跟長官大人說的啊……

他揉著頭，無言以對。

「所以鬼牌－－我是說伊耶，他今後還會跟我們下單？」

「當然，就看他能忍到何時了。」

青年輕笑幾聲，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自然地散發出高雅而自信的氣質。

如果是現在的話，或許可以問問看，那個始終讓他無法不介意，但又礙於各種考量而不敢問出口的問題……

「還想問什麼嗎？」

長官似乎看穿他的想法，直接道出，讓他渾身一震，別開眼神，搔了搔頭。

「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只是有件事有點在意……」

「今天在董事會上，你說你親自核可了我升任經理，當然伊利諾出事了也沒辦法，但就算是部門裡的其他主任，也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吧？」

「這意思是，你認為自己不適合？」

「這個、也不完全是那個意思，但優秀的人才集團裡到處都是，雖然奧可這次闖了禍，但他的能力非常強，還有我的另一個部屬克羅，兩個都是部門內負責專案管理的業務主管，無論業務還是管理能力都沒話說。雖然你之前說是懲罰，但我不認為你是這麼公私不分的人。」

他一頓，仔細斟酌著想法後，再度抬頭望向對方。

「總有什麼原因，為什麼……選擇了我？」

緹依緩緩放下酒杯，偏著頭凝視著他，看起來既不像生氣也不是苦惱，就只是單純的注視著，就讓他心跳隱隱加快了。

「為什麼你覺得自己不夠格和他們比？你對自己這麼沒自信，我倒是有點意外。」

「因為我－－」

我並非你屬意進入西卡潔集團的人選，而是理應被刷掉的補選名單－－

這種話無論如何都無法當著本人的面前問出口，菲伊斯支吾了半晌，還是放棄了解釋，含糊地說：「……經歷稍嫌不足啊，算了，你認為可以就可以吧，反正做都做了－－」

「西卡潔集團用人不看學經歷。」

菲伊斯轉過頭，看到長官大人一雙眼睛微微瞇起，專注地注視著自己。

「錄取你前，我稍微調查了一下你的背景，你之前的工作，無論主管還是同事都對你評價很高，我認為你有能力勝任業務部的管理職。」

「錄取我……？不是伊利諾面試後決定錄取我的嗎？我以為你另有屬意的人選－－」

不小心脫口而出的話，讓兩人同時一愣。

「這又是什麼八卦傳聞？伊利諾確實面試了包括你在內的三個人，也列出清單跟我報備，你的順位雖然排名第三，但我綜合各項考量後，決定錄取了你。所以另有屬意人選的應該是伊利諾吧？」

「嗳，但是畢西爾不是你的朋友嗎？」

「這和畢西爾有什麼關係？」

緹依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那傢伙跟人相處一向畏畏縮縮的，明明就很有才幹卻想應徵我的秘書，我可不允許！所以就把他趕出國進修去了……話說回來，你為什麼會認識畢西爾？」

 

「……」

 

菲伊斯仰頭靠在沙發上，雙手掩面，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搞了半天，這個傳聞根本就是假的嗎！而且還是融合了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啊！

我這段時間的糾結，根本像個笨蛋！

「諾曼登？」

「沒什麼、什麼事都沒有，你別理我……」

他喃喃說著，兀自陷入無聲哀嚎的漩渦中，直到他聽見一陣輕柔悅耳的古典樂從身邊傳來，他才茫然地放下手。

青年仍坐在他身旁，旁若無人地啜飲著杯中的紅酒，架上的音響中傳來鋼琴的樂音，在環繞音響下溫柔地包圍著他們。

 

「再不吃的話，特地買來的宵夜就要冷掉了。」

「啊啊、是啊。」

「看來你一直對我存有奇怪的誤會啊，怪不得處處跟我作對呢。」

「胡說，我才沒跟長官大人作對，我是跟老天借了膽子嗎！」

「所以深夜闖入上司的家，硬塞一堆食物是正常部屬該有的行為嗎？」

「就說了這是慶祝啦慶祝！喂你有在聽嗎？別光喝酒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