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與月之間

 

人生處處是驚喜，但總有那麼幾個時刻，驚喜並非躲在轉角處，而是迎面給你一頓痛擊。

 

 

如果再給菲伊斯一次機會選擇，他絕不會在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偷偷溜到王宮花園小憩。

就算真的去了花園，也不會自個兒沿著那條陌生的小徑亂逛；就不會因此聽見女性的尖聲高喊，導致他忍不住走去一探究竟了。

他藏在樹後，出現在眼前的是兩位女性，一位是個子略微嬌小的金髮女性，正背對他，對另一位黑髮的女性激動地說著話。

「一介小小官員的女兒，也敢對我指手畫腳！」

菲伊斯瞇起眼，仔細地打量著另一位黑髮女性的臉孔，很快就想起對方是畢西爾親王的夫人，三個多月前剛辦完婚禮，當時神座們都有受邀參加為新人祝福，菲伊斯也不例外，還是由緹依親自擔任證婚人。

菲伊斯印象最深刻的倒不是婚禮現場有多盛大、觀禮人數多少，而是當晚只喝了兩杯酒就說頭疼、提早離開的某人，他因為對方蒼白的臉色而堅持送至慕昇宮，卻被強拉進宮裡，被迫陪喝了好幾杯酒，最後終於把發酒瘋的某人平安送回了床上；好不容易脫身，卻在門口碰到了稜。

 

『真是難為陛下了，再怎麼說，親自主持昔日未婚妻的婚禮，果然還是太勉強了吧。』

 

泰珮姬莉沙‧洛尼契，他因此記住了這位女性的名字和長相。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她。

此刻的親王夫人，臉色如常而沉靜，連同所說出的話。

「畢西爾請我幫忙轉交的這些東西，是出於對妹妹的關心，妳若不喜歡，可以轉送給別人，我相信畢西爾不會介意的。」

「關妳什麼事！妳以為我不知道嗎？妳進宮根本另有目的！」

金髮女性的聲音尖銳而高亢，甚至作勢要推對方的肩膀，菲伊斯想也不想就走出了樹叢，一把捉住了那隻纖細的手腕。

「呀！你、你是誰……」

金髮的女性回過頭─那是一張麗緻小巧的臉蛋－發出一聲尖叫，接著猛地後退了好幾步，躲到親王夫人的後面，天藍色的眸子怒瞪著他。

「請恕我失禮，美麗的小姐與夫人──」

他一手別在背後，一手握拳放在胸口，彎腰行了個敬式，不過很快就被對方給打斷。

「無禮！我可是公主，你是什麼人，竟敢擅闖皇族宮殿！來人──」

年輕的公主殿下一跺腳，眼看又要大發脾氣時，親王夫人卻走了過來，星空般的的眸凝視著他，輕聲開口。

「您是……昊絕神座？」

他微微一笑，再次頷首。

「夫人靜安。誤闖宮殿，驚擾了兩位，我深感抱歉。」

這時，始終遠遠站著、一臉不快的公主殿下突然走向前，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直勾勾地盯著他。

「你就是昊絕神座？」

「正是。」

公主上下打量著菲伊斯─他從頭到尾都保持著禮貌的微笑─一臉不信地冷哼一聲。

「竟敢擅闖本公主的居處，你簡直居心可議！來人，把他拿下！」

親王夫人急忙上前，柔聲說：「等等，溫絲朵莎蕾，我想這中間應該有什麼誤會，昊絕神座是……」

「閉嘴！這裡沒妳說話的份！」

觀察到現在，菲伊斯大致明白眼前這位公主殿下的身分，以及和親王夫人的關係了──刁鑽橫蠻、不可理喻，任性還不聽人說話。

皇族除了薇薇小公主之外，大概都這樣吧。

腦中閃過所有認識的「皇族」的臉，菲伊斯嘆了口氣，不反抗兩名朝他衝來的守衛，無視了自己的手臂被粗魯地往後扳拽，笑著對一臉擔憂的親王夫人說：「夫人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或許不會完全沒事，但他都跟緹依、上王陛下、暗部第一天行使及國師交過手了，甚至遇過另一個世界的緹依和自己，其他人怎麼想都不會更難對付吧。

在和親王夫人「道別」後，他若無其事地跟著衛兵和公主走入宮殿裡，一面研究沿途各式各樣奢華精緻的擺設和裝潢，一面揣測著公主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即使不提他是緹依的搭檔，他好歹也算是神座；要是公主殿下大發脾氣想廢掉他，不曉得神會欣然接受、乾脆地換人做，還是懲罰他繼續做下去？

菲伊斯漫不經心的猜想，在那位心高氣傲的公主在他眼前坐下後，很快就被推翻了。

「你真是昊絕神座？明明就長得一副風流的紈褲少爺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是高潔神聖的神座……」

「公主說的是。我也很納悶上神挑選神座的標準，可能就剛好弄錯我了吧？」

他雙手一攤，聳了聳肩；這句話是他的真心話，但對方似乎誤以為他在開玩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哎呀，笑起來挺可愛的嘛，做什麼剛剛那樣兇巴巴的呢。

「您笑起來真好看，果然笑容是女性最美的妝容呢。」

不好，又板起臉孔了，而且臉都紅了，是不是要被拖下去賞個幾十棍啊？

「無禮！哼！」

「公主恕罪，我一介平民，不懂宮中禮儀，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吧。」

「想討饒？也不是不行，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高傲的美人揮手讓所有侍衛及宮女下去後，端起桌上的琉璃杯，抿了一口－優雅的動作和某人如出一轍－接著斜睨著他，臉上泛起兩朵可疑的紅暈，說出的話卻讓菲伊斯大驚失色。

「我要你幫我，撮合我和緹依哥哥。」

 

 

兩天後的上午，菲伊斯一如往常地送公文到陛下的辦公室，送到後卻沒有馬上離開，仍舊站在辦公桌前。

緹依抬起頭，眉頭揚起，問道：「還有事？」

「呃，那個，我想說就快中午了，是不是可以一起吃個飯……」

菲伊斯臉上浮現出些許尷尬，眼神飄移，對方聽了隨即笑了出來。

「我當你有什麼要事要報告，結果只是想邀我吃飯？難得你都親自開口了，我拒絕不就太失禮了嗎？」

不，其實我比較希望你拒絕，這樣我才有藉口回絕任性公主的要求──

 

『你跟緹依哥哥很要好吧？只要你在他面前為我美言幾句，他就會對我有興趣了。』

『公主殿下，先不論您對陛下和我之間的關係是否有誤會，陛下他現在可是具有神座的身分，不能結婚生子，也無法回應您的一片癡情，我怕耽誤了您的大好青春啊。』

『只要緹依哥哥有那個意思，就算我們只是私下交往我也願意！更何況，現在緹依哥哥不能結婚，誰都搶不走他，我才不會輸給泰姬那種女人。』

『……我想這應該要尊重本人的意願，這種感情之事，我實在──』

『我不管，你非幫我不可！不然我就告訴父親你私闖本公主的宮殿，意圖對我圖謀不軌！』

這可不得了，告訴現在被外放到其他大陸的立因斯親王，可不就讓對方有藉口回宮作亂了嗎？而且什麼圖謀不軌，他是清白的！

菲伊斯終於意識到事態不妙，好說歹說下，終於說服公主「先從了解心上人的喜好開始」，也就是說，他必須問出緹依喜歡吃什麼、做什麼，然後才能跟公主交差了事……

 

話雖如此，突然問陛下這些問題，以緹依的敏感也不可能沒發覺吧，所以他才決定邀請對方吃個飯，一邊觀察一邊聊天，希望能順利過關，唉。

當天中午，菲伊斯「如願」跟緹依共進午餐，不過不知是否緹依有刻意交代，當天的菜餚都是菲伊斯喜歡吃的料理，而某人則在一旁看著他喜孜孜地享用，一面笑著說什麼「用餐時真是毫無防備呢」，最後兩人一邊鬥嘴一邊用餐，到底緹依喜歡或討厭吃什麼，他完全沒發現。

唯一的收穫，只有對方無意中說的一句話。

「甜點太甜了，以後不用上我的份。」

緹依不喜歡太甜的東西！

很好，至少讓他有成果可以跟任性的公主殿下報告……嗯，希望緹依不會發現是自己說出去的。

抱持著祈禱般的心情離開，等菲伊斯用餐完畢、回到宮內的客房時，卻發現門口已經有人久候多時。

「昊絕神座！」

金髮的青年蒼白著臉，一看到他就立刻垂下頭，沮喪地說：「非常抱歉，我妹妹……」

「等等親王殿下，我們進去再說吧。」

走廊上還有衛兵巡視、僕人來來回回的，菲伊斯急忙請對方入內，關上門後他才一轉身，對方又是一陣拼命道歉。

「我聽姬說了，姬很擔心你，都是我這個做哥哥的無能，管不了妹妹，讓你們因此受苦……」

光看眼前這名斯文青年，實在很難想像，眼前人跟幾天前碰到的那位尖聲怒叫的女孩竟是兄妹。不過若真這麼說，上王陛下、陛下和薇薇小公主之間也是天差地遠啊……

「親王殿下，這不是您的錯，我沒什麼事，倒是夫人受委屈了，還請您多多關心她。」

雖然公主的任性讓他很傷腦筋，但相較之下，親王夫人受到的無禮待遇他還是比較在意的，且從當時那種態度看來，恐怕也已經有段時間了吧。

聽到他這麼說，畢西爾的頭垂得更低了。

「姬也是說她沒關係，請我來關心你……真是對不起、對不起……」

「請別再道歉──」

「我明明說過會讓姬幸福的，如果緹依知道了，一定會很生氣……」

「現在不是怕緹依生氣的時候吧？」

不小心將想法直接說出口，對方抬起頭，有些訝異地望著他，接著再次喃喃說了一句「對不起」，讓菲伊斯也有些煩躁了起來。

「殿下，我不是您，無法全然感受您的辛苦，但有些事情並不是道歉能解決的。至少就我的立場看來，我相信緹依和夫人都是珍惜您、也珍惜彼此的，請您抬頭挺胸，就算回應不了他們的期待也沒關係。」

「請您更重視自己一點。」

聽到他的話，畢西爾的眼睛微微睜大，俊秀的臉龐露出茫然的神色。

「我……我總是惹緹依生氣，雖然姬不曾責備過我，但我感覺得出她的失望；溫絲朵莎蕾和父親從來就看不起我，我改變不了他們。現在也是，現在也……」

「不用改變他們，只要您自己願意改變就行了吧？」

因著過去的相處經驗，菲伊斯深知畢西爾親王既是緹依重要的朋友，也是政治上重要的能臣；他個人對畢西爾的印象也不錯，唯獨缺乏自信這一點，始終沒有任何變化。

在菲伊斯費了好長一段時間，好不容易安撫好畢西爾親王並送對方離開後，已經過了休息時間，又要開始工作，但在工作前還得去跟公主殿下報告。

王宮真是讓人減壽的地方，平常應付那些人還不夠，現在又硬加新的挑戰給我……

菲伊斯發誓，以後絕對要設法搬出王宮，遠離這些王族是非，才能悠閒過日子！

 

 

幾天後，菲伊斯再度站在某人的辦公桌前，一臉無辜地與放下筆的某人對視。

「這次是想邀約下午茶了嗎？」

「不是，我是來送東西的。」

他慢吞吞地舉起手上的東西，雙手遞到對方面前：一個嫩粉色、巴掌大的絲綢小布包，上面還綁了個精美的緞帶蝴蝶結。

緹依瞥了眼布包，眼神很快又繞回他臉上──而且是帶了點險惡和不悅的那種，也沒有伸手接過。

「這什麼？」

「剛剛在外面碰到一位……小姐，託我轉交給您她的心意。」

「誰？」

「……」

不是他不說，而是說了緹依肯定不收；雖然不說對方也不會收……

菲伊斯暗暗在內心嘀咕著某位任性公主，先不論這禮物是什麼東西，包裝成這樣，叫他一個大男人轉交也太尷尬了，搞得像是他送的一樣。

「宮中人這麼多，我也不是每個人都認識啊，不如陛下先收下，晚點再來研究看看──」

「我不收陌生人送的任何東西。」

「我這樣一直拿著，手也很痠啊，這是送你的又不是送我的，你就先收下嘛！」

「我拒絕。誰知道裡面會不會有毒或其他危險成分？」

喂，別踐踏清純少女的心意好嗎，雖然不曉得公主殿下送了什麼，既然是送給心上人的，誰會下毒啊！

他正想開口反駁，上方卻傳來一句嗓音輕柔的話。

「我贊同陛下的意見。」

一道黑影一閃而過，接著便現身在緹依背後，單腳跪下。

是稜，而且戴著面罩，看來是剛執行完任務回宮的樣子。

「屬下剛才路經花園時，碰巧看到昊絕神座所說的送禮物的『小姐』，奉勸陛下別接受，以免禍害將來。」

「是誰送的？」

菲伊斯還來不及阻止，答案就已經從稜的口中說了出來，而緹依的表情也一如他所預期。

「退回去。」

「等等啦，這好歹是人家的心意，你至少打開看看再決定吧？」

「稜。」

緹依大概是懶得跟他爭辯，喊了一旁的屬下，菲伊斯暗忖這下大概會被趕出去了，剛沮喪地放下布包，卻聽到稜說了一句出乎他意料的話。

「既然昊絕神座認為沒問題，就請您親自在陛下面前打開吧。」

王座上的人抬起頭，看神情似乎也愣住了，只有稜仍神情自若。

「屬下認為，這樣既不會傷了昊絕神座與溫絲朵莎蕾公主的心，也能藉此判斷公主對陛下的心意，是否還有其他可利用的情報，順便滿足一下屬下的好奇心，何樂而不為呢？」

「……」

真難得啊，竟然可以看到陛下無言以對的表情……

稜的話中有太多讓菲伊斯想吐槽的點，不過他現在已經懶得再為誰辯護了；眼見緹依再次低頭批閱起公文，他也默默解起了布包上難纏的蝴蝶結。

布包打開後，放在裡頭的是十多塊小餅乾，形狀不規則，有些的邊緣帶了些焦痕，而且都是愛心的造型。

辦公室中一片靜默。

「既然都打開了，只看著未免太可惜，不如昊絕神座試吃一塊吧？」

稜再度語出驚人，菲伊斯向他的搭檔投去求救的眼神，卻看到對方挑了挑眉，一臉「我看你敢不敢吃」的神情，讓他著實氣惱，抓起一塊餅乾，就往嘴裡送。

喀！

菲伊斯的臉色微變，但在另外兩人的注視下，還是沉默著嚼了嚼，花了一段時間才將整塊餅乾吞下了肚。

「溫絲朵莎蕾公主的心意如何？是否美味可口呢？」

稜這種自然地問出危險問題的態度，無論多久菲伊斯都難以適應，但此刻他早已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回答：「口味還可以，不會太甜……」

「就這樣？」

這次問話的換成了緹依，在兩雙擺明了看好戲的目光下，他勉強開口。

「其實不難吃，就是硬了一點…….」

「……呵。」

菲伊斯瞪著某人掩嘴轉身的臉龐，相較之下，另一位老奸巨滑的傢伙不但沒動搖，甚至笑咪咪地說：「感謝昊絕神座犧牲小我，讓暗部獲得了有用的情報。您若有個萬一，我會率領全體暗部使前往祭拜──」

「這絕對沒有毒！」

一陣折騰後，菲伊斯精疲力盡地帶走了剩下的餅乾，打算還給公主殿下──直到最後，緹依仍一口都沒吃，不過他已經累到不想再勸說了。

他已經可以想像公主殿下大哭大鬧、生氣摔東西的模樣了，但這真的不是他可以控制的啊，他已經盡力了……

 

直到菲伊斯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辦公室的門外，緹依才放下筆，盯著門的方向蹙眉沉思。

「稜，去調查一下。」

「遵命。」

 

 

在那之後，大約一個多月的時間，菲伊斯除了忙碌於宮內宮外的公事，還得應付任性的公主時不時的召喚和逼問，不過碰面次數多了，他對公主殿下的認知也稍微多了些。

例如，雖然公主常使性子、不高興時聲音會拔高，但當提起她口中的「緹依哥哥」時，會露出非常可愛的笑容，還會臉頰泛紅，聲音變得溫柔、羞怯，讓菲伊斯哭笑不得。

例如，他發現公主其實沒有像外表表現得這麼討厭畢西爾親王，至少跟其他皇室成員相比，公主顯然還是喜歡哥哥的，只是討厭嫂嫂而已──討厭嫂嫂的原因也只是因為對方曾是緹依的未婚妻，跟本人倒是沒什麼關係。不過，只要菲伊斯點出這點，公主就會惱羞成怒地趕他離開。

至於公主其他強人所難的要求，例如央求他騙緹依出來跟自己約會、央求他教如何做出吸引男性的料理，還有要求他說跟緹依如何認識等話題，這些他就敬謝不敏了。

偶爾，當公主又大發脾氣，抱怨嫂嫂、兄長或父親時，菲伊斯也會當起說客，盡量不帶個人因素地從旁勸導，也因此得知：自從立因斯親王被流放到其他大陸後，公主一個人在宮中過的生活就變得安靜了許多，會上門拜訪的官員幾乎都被肅清了，除了跟其他王族親戚往來外，也沒有其他出門的機會，只能關在宮中過著一天天相似的日子。

菲伊斯輾轉得知，王族女性的生活大多如此，他對此感到同情，卻也無能為力。

傾注自己的感情在某個不可能實現的對象上，似乎是唯一能排解公主殿下寂寞的辦法，只是這樣千篇一律得不到回應的感情，最終也只會更寂寞罷了。

如果可以，增加跟哥哥嫂嫂的接觸，或許對公主殿下的生活會有些幫助？尤其親王夫人的年齡跟公主相近，又是位善解人意的女性，要是公主不要如此敵視對方就好了……

當時他並沒有意識到，這段時間在旁人眼中的意義為何，只是單純將公主視為一個任性妹妹般地照顧、希望對方能多露出笑容而已。

等菲伊斯發現不對勁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那天，他又因為被公主臨時召喚，匆匆處理完手邊的工作後前往宮殿，快到門口時，卻聽見裡面傳來激烈的爭執聲，而且聲音聽起來不只一人。

「我不要！我絕對不同意！」

「溫絲朵莎蕾，你冷靜一點……」

「哥哥是笨蛋！這種時候一點用都沒有，只會幫著外人欺負我……」

公主的聲音逐漸哽咽，這時一位陌生的女性聲音加了進來。

「皇室成員年滿十八就該出嫁了，你都快十九了，這件事沒有你決定的份。」

「我不要、我不要！」

以菲伊斯的身分，現在無論如何都不能進入房間，更不能插手皇族之間的事情，但房中傳來的心碎哭聲讓他無法乾脆地離開，只能焦急又苦惱地站在門邊。

他偷偷探頭望向裡頭，發現除了畢西爾兄妹外，還有一位陌生的中年女性，看起來應該是他們的長輩，正苦口婆心地勸著公主。

「嬸嬸知道你喜歡緹依，但他是神座，這輩子都不可能結婚，妳趁早放棄，跟著嬸嬸去第三大陸吧！」

公主長長的金髮披垂而下，紅著眼眶，一面捶打畢西爾的胸口，一面大哭道：「我不要離開、我不離開皇宮！」

畢西爾沒有制止妹妹的動作，只是皺緊眉頭，輕聲說：「為什麼妳不想離開？至少告訴我原因，我會盡量幫妳……」

「我喜歡的人在皇宮裡，我絕不離開！」

「所以說，緹依是不可能──」

就在這時，公主猛然抬起頭，眼神就這樣對上了在門邊偷窺的菲伊斯。

菲伊斯還沒反應過來，公主就突然大聲說：

 

「我喜歡的人不是緹依哥哥，是昊絕神座！」

 

……啊？

 

 

十五分鐘後，菲伊斯被兩名守衛帶到了陛下的辦公室，連同那位氣急敗壞的皇族女性、不知所措的畢西爾，以及一路眼淚沒停過的公主殿下。

「──一介平民、不過是被選為神座，竟敢勾引公主，簡直無恥又下流、敗壞公主的名譽！陛下，請您務必要替溫絲朵莎蕾主持公道！」

「嬸嬸，我想這其中有什麼誤會……」

畢西爾幾次試圖開口，都被尖厲的斥喝聲給賭了回去；兩名當事人一個一言不發，另一個則哭個不停，直到那名女性講完，停下來喘口氣為止。

王座上的陛下靜靜聽完所有過程，眼神一一審視著現場所有人，終於開口。

「所有衛兵，全部退到門外，把門關上。沒有我的允許，不准讓任何人進來。」

「是。」

當所有守衛都退出後，緹依才淡淡地說：「我明白大公夫人擔心溫絲朵莎蕾，不過公主的名聲還是需要顧及的。」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已經明白您剛才所說的了。」

緹依打斷了急欲辯解的大公夫人，視線越過眾人背後、停在紅著眼眶的公主身上，稍微放柔了音調。

「溫絲朵莎蕾，我想知道妳的想法。妳不須顧及別人，儘管告訴我，我一定幫妳。」

「陛下，溫絲朵莎蕾嚇壞了，她──」

「我不是在問您。」

一個凌厲的眼神掃去，頓時再無人開口，唯獨公主斷斷續續的抽泣聲，環繞在辦公室裡。

「妳不願意告訴我嗎？」

公主垂著頭，始終不肯抬起，哭得更厲害了。

陛下嘆了口氣，眼神轉向另一位當事人，口吻依然平淡。

「你呢？昊絕神座，有什麼想解釋的嗎？」

菲伊斯望著王座上的人，又望了一眼公主，沉默不語。

「你不為自己辯解嗎？」

「……」

「倘若大公夫人的指控屬實，引誘皇族未出嫁的公主，即使你貴為神座，我也無法輕判。」

房中的抽泣聲突然消失了，但菲伊斯現在腦袋中一堆思緒橫衝直撞，根本無法靜下心來思考，只能保持著沉默。

緹依盯著他的臉龐幾秒，眼神驟然轉為銳利，語氣也冷了下來。

「公主無法為自己的清白辯護，昊絕神座則不肯提出辯解，依據現在的情況判斷，我就當作大公夫人的指控屬實了。來人！杖責昊絕神座一百棍，流放至第七大陸，今後不得再踏入皇宮──」

「緹依哥哥！」

高亢的叫聲從眾人背後響起──臉色慘白的公主終於抬起頭，儘管眼淚仍不斷滾落、嗓音也抖的厲害，雙眼卻仍堅定地望著王座上的人。

「昊絕神座……跟昊絕神座無關，他什麼都沒做。」

「是我、我喜歡他！」

菲伊斯的腦袋「轟」的一聲爆炸了，眼前一片花白，動彈不得、無法思考。

「溫絲朵莎蕾，妳胡說什麼！這種男人哪裡值得──」

「昊絕神座認真地聽我說我的煩惱、逗我笑；就算我發脾氣，他也只是溫柔地笑一笑；我心情不好時，他也會安慰我和鼓勵我，雖、雖然他沒有緹依哥哥好看，說話又隨便，可我還是覺得他、很英俊瀟灑……」

說話聲音越來越小聲，最後根本細小的像蚊子叫了。

菲伊斯不敢回頭看公主，臉卻漸漸熱了起來；他可以感受到來自前方和旁邊的視線，但他卻怎麼樣都無法抬頭。

該死，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察覺到公主的心意？可公主明明就是喜歡緹依，兩人就算見面，話題也永遠都環繞在緹依身上，到底什麼時候……

「我明白了。」

前方再次傳來緹依的聲音，低沉而柔和。

「溫絲朵莎蕾，我很抱歉，但妳畢竟有著皇室公主的身分，我無法為妳和昊絕神座做主。我不會懲罰你們任何一個人，不過，我要請妳暫時離開王宮，到第五大陸的王室別館度假吧。只要你們分開，這件事我就當作沒發生過，當然，也不會讓任何人說出去。」

最後一句話，緹依是望著大公夫人說的，對方急忙低下頭，雙手緊緊捏著裙襬，喃喃說著「謝陛下」。

緹依看著垂首不語的溫絲朵莎蕾，想了想，又再加上一句。

「剛才大公夫人說，今天去拜訪妳是為了談妳的婚事？」

公主倏然抬頭，原先止住的淚水再次撲簌簌地滾落。

「不，我、我我我……」

「雖然昊絕神座不行，但其他人只要妳有意願，我都可以為妳做主。」

「相對的，只要妳沒有意願，就算是立因斯叔父也不得勉強妳。這是我對妳的許諾。」

他補上這句話，現場其他人有些張大嘴巴，有人一臉愕然；公主則瞪大了雙眼，好半晌才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謝謝你，緹依哥哥。」

「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如果沒其他事就退下吧，我要繼續辦公了。」

在緹依的示意下，後頭的人也慢慢移動起步子；菲伊斯呆了呆，急急回頭，正好看見公主殿下在大公夫人的攙扶下，正要轉身離去的身影。

公主對上他的眼神，停下腳步，相望無語。

「對不起，公主殿下……」

這聲道歉中有太多種意思：對不起無法回應妳、對不起讓妳誤會，對不起、無法為妳做些什麼……他有很多想道歉的，但在這裡卻無法一一說出口，只能歉疚地望著對方。

公主凝視著他，長長的金色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一張俏麗的臉蛋都哭花了……然後，彎起了嘴角。

「謝謝你。」

接著，那道纖細的身影就這樣踏出了慕昇宮，不再回頭，直至消失在夕日中。

 

 

「好了，你們誰可以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背後突然響起冷硬的嗓音，菲伊斯一愣，這才發現畢西爾親王竟然也還在！

「為什麼菲伊斯會跟溫絲朵莎蕾進展成那種關係？她平常都待在自己的宮殿裡，你是怎麼接觸到她的？」

迷路後不小心闖進公主的宮殿，然後為了救親王夫人所以認識的──這種理由，緹依會信才有鬼！

菲伊斯仍舊悶不吭聲，但這次緹依顯然不打算這麼輕易放過他──陛下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眼中的怒意顯而易見。

「回答我的問題。你知道自己這次闖了大禍嗎？」

「……」

他當然知道，勾引皇室公主這種事，不管怎麼想都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這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怎麼想都想不通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若深入解釋也有損公主的名聲，因此就算陛下發火，他也不想解釋原委。

「我和公主是清白的。」

「我相信你們是清白的，但我問的是『為什麼』。」

 

「……是因為我。」

 

一道聲音打破了緊繃的氣氛，兩人同時轉頭看向另一人；那人因此瑟縮了一下，但還是結結巴巴地開始解釋。

「緹依，你別生氣，其實是我……一個多月前，我去找溫絲朵莎蕾，本來只是想送她東西，但是她不喜歡，所以……講話的聲音稍微大聲了一點，被路過的昊絕神座聽到了，過來幫我說話……」

「路過公主的寢宮？」

面對緹依面帶嘲諷地瞟來一眼，菲伊斯聳聳肩，沒有開口說明。

「因為溫絲朵莎蕾不喜歡我，所以我……跟昊絕神座請教了有沒有跟人好好相處的方法，昊絕神座是為了幫我的忙，所以才、偶爾去找溫絲朵莎蕾的……」

「喔？是嗎？」

緹依冷笑一聲，說：「就結果來看，某部分確實發揮了效果，改善了溫絲朵莎蕾和人的關係，不過不是跟你，而是跟菲伊斯。」

「……」

雖然聽出對方在諷刺，但菲伊斯並不想辯解；更何況，畢西爾親王這次竟然幫自己說話，想也知道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氣，光是如此他就該心存感恩了。

「你真的不會傷害公主殿下吧？她是真的喜歡你……至少以前是。」

菲伊斯還是很在意那個用任性隱藏自己寂寞的女孩，幸好緹依雖然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給出的答案還是讓他鬆了口氣。

「我一向說到做到，更何況你們之間也沒什麼……你連自己要被懲處了都不在意，倒是很關心溫絲朵莎蕾啊？」

「我只當她是妹妹……算了我說什麼你都不信，隨你要怎麼處罰。」

他自暴自棄地說完，就看到陛下背對著他們踏上臺階，回到辦公桌前方坐下，面無表情地望著他們一會兒後，眼神又落到了自己身上。

接著，緹依竟然笑了。

「你剛進宮擔任輔政時，雖然我相信你的人品和能力，但稜和老師並不認識你，稜甚至私下瞞著我去調查了一番……前陣子我才看到那本調查報告，你知道他是怎麼形容你的嗎？」

「……我可以不要聽嗎？絕對不是什麼好的形容──」

「他說你『擁有能吸引人的詭異特質』。」

這什麼形容詞？到底是褒還貶啊？

「我原先不太相信，經過這次事件後，我算是信了。連那麼刁蠻的溫絲朵莎蕾都可以被你吸引，放任你隨意進出王宮，實在太危險了。」

「喂，你這什麼意思，別把我說得像是害蟲一樣──」

「所以，關於你的懲處部分，」緹依彷彿沒聽見他的抗議，臉上的笑容儘管美麗，卻莫名地令人感到一股惡寒。

 

「從今天開始，你就搬進我的辦公室跟我一起辦公，由我親自監督你，這樣我比較安心。」

 

「等一下！我又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重大罪犯，為什麼要由一國的國王親自監視……你別假裝沒聽到，緹依！」

「昊、昊絕神座，我們一起加油吧……」

「這才不是加油的問題！」

「對不起……」

「拜託您別再道歉了──！」

 

 

因為不小心認識了一個人、走入了一個人的生命，就會改變一個人嗎？

他至今仍不知道答案。

幾年後，菲伊斯得知公主殿下在第五大陸認識了一個當地的小官員，兩人彼此相愛，在緹依的強勢介入及做主下，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

曾經短短的相處時間，對公主殿下來說究竟代表什麼，菲伊斯至今不知道答案；也無法確切明白最後一次見面時，對方說的那句「謝謝」是什麼意思；只能擅自認定，人與人的相逢都是有意義的，無論是當下還是未來。

當然，因為這件事而意外導致了他在某人心中的地位產生變化，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後話】

等所有人都離開辦公室後，緹依終於再次執起筆，抽出一份公文，開始在上頭振筆疾書……

啪！

一聲脆響，手上的羽毛筆硬生生斷成兩截。

「您看起來心情不太愉快，是因為玩具被人拿去玩了的關係嗎？」

前方突然傳來的聲音，讓王座上的青年直接丟下筆，往後靠上椅背，盯著前方神出鬼沒的人。

「我不是要你盯著大公夫人和溫絲朵莎蕾，直到確定兩人離宮為止嗎？」

「屬下也是有手下的，這種簡單的盯哨工作並非一定要我出動不可，我以為此刻在陛下心中，盯緊昊絕神座才是第一首要。」

緹依雙手環胸，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不作聲也沒有反駁。

「屬下只是不解，就事情的結果來看，一切都依照您的預想，但您看起來並不高興。」

就「結果」來說，確實如此。

一切都依照他事前預估的方向發展，他沒什麼好抱怨的。

 

兩個多月前，他接到暗部的密報，聽說被流放到第三大陸的叔父跟當地反王勢力勾結，正蠢蠢欲動、意圖再次東山再起。

除了派暗部密切監視及回報，緹依也對這名總愛跟自己作對的叔父感到不悅──站在他的立場，當然最好的做法就是斬草除根，但父王肯定不希望如此。

所以，次好的做法，就是在掌握所有事態發展的情況下，在叔父鬧出大事前，從中截斷，暗中消滅一切火種。

當他發現立因斯企圖把自己的女兒當成政治聯姻的籌碼、嫁給當地勢力極大的反王權臣時，儘管不以為然，他也得解決這個問題。

他對這個堂妹一向沒什麼好感，但對方對自己的一片真心，他也無法視若無睹；最壞的打算就是依靠他的個人魅力，讓溫絲朵莎蕾拒絕聯姻要求，但這樣欺騙少女的純真不是他所樂見的，且阻止立因斯的效果也有限。

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了菲伊斯和溫絲朵莎蕾奇特的互動關係。

無論是菲伊斯還是溫絲朵莎蕾，緹依都對他們有深刻的了解；根據暗部的回報，他判定菲伊斯只把對方當妹妹，但堂妹的態度似乎漸漸變了。

這樣的發展對他有利，且正好可以解決他的煩惱，因此緹依決定暫時任由事態發展下去。

直到今天被大公夫人發現、鬧到他這邊為止。

能夠將尚未萌芽完全的情感扼殺，不致於讓堂妹投入太深，這點緹依倒是感到慶幸，但菲伊斯對溫絲朵莎蕾的關心，還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或許也不能說是意外，畢竟某人可是連自己這個頭號敵人都會真誠關心、願意以命相救的人，難怪那傢伙可以吸引到眾多追隨者和朋友；更何況是深宮中不問世事的單純女孩，又怎能抵擋得了菲伊斯詭異的人格吸引力呢？

菲伊斯的優點他當然知道，他也樂於讓父王、老師、稜、畢西爾及薇薇等身邊人也認識菲伊斯的優點─經過這次事件，薇薇那邊也要注意點─但這跟溫絲朵莎蕾傾心於那傢伙是兩回事。

越想越不愉快。

 

「稜，派人保護薇薇，也多注意一下那傢伙，但不用派人跟著他。如果又有類似這次的事情，早點跟我回報。」

「是。」

 

我的東西就是只屬於我的，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准碰。

 

【作者的話】

哈哈哈哈突發性三天完稿，耶！

本來只是因為久違地重新翻了一下大菲本，被那肥皂劇又言情的劇情給電的體無完膚，覺得緹依怎麼能這麼狗血又這麼帥這麼威，果然還是得把國王緹依和菲伊斯送作堆才行～

因為這樣，所以想寫一篇讓緹依開始注意到菲伊斯的故事，就決定寫篇菲伊斯被人追（？）導致緹依吃醋的故事吧（被天之破）

故事名稱【慕情】，在日語中是愛慕之心，有些解釋提到是指異性之間，但現在可是多元開放的時代，就算是同性也可以吧哈哈哈（逃）

最後澄清一下，我寫溫絲朵莎蕾的外貌不是亂寫的，原作後面的人物介紹確實是寫她「空有美貌沒有頭腦」，所以人家真的長得很美麗，只是單純了一點（不要美化）。其他部分腦補設定就不多說了，倒是國師傳《煦光夢迴》中，也有伊莫的妹妹（公主）不小心愛上國師的故事，但我覺得喜歡上菲伊斯還是比喜歡上國師那個木頭還好啦(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