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與月之間

今天違侍特別早起，花了一點時間在衣櫃前挑選合適的衣服，又在鏡前仔細確認了一番自己的模樣──他甚至試圖對著鏡子練習一下怎麼笑比較好看，但很快就放棄了──絕對不是因為他很少笑，而是因為身為五侍之一，本來就應該時時保持莊嚴肅穆的形象，他絕對不會像音侍那樣敗壞侍的名聲的！

雖然如此，但拿嚴肅的臉孔面對小孩子畢竟還是不妥……想到昨晚僕人回報他的「兩位小客人午餐都吃的很少，晚餐只喝了湯，其他什麼都沒吃」時，違侍也猶豫了很久，但還是沒把握自己能否承受得了小緹依的要求──如果小緹依開口拜託，他或許真的會不小心把昨天討論的事情告訴他和小菲伊斯。

昨晚他一想到珞侍憂慮的表情和無奈的眼神，違侍也苦惱了很久，等他注意到時間時，早已過了兩個孩子的就寢時間，也因此來不及去找他們……但小孩子的身體健康還是要好好照顧的，即使不論這兩個孩子跟風侍和梅花劍衛並不相同，但光「小孩子」的身分，違侍就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照顧他們。

不只是因為小緹依很可愛──不，是有點可愛，另一個小傢伙雖然長大後會變成那個梅花劍衛，但現在也只是個孩子；為了保護他們，也為了珞侍陛下，我只是去看看他們、關心一下而已，絕對不是因為擔心或想看他們才去的。

當走到風侍閣時，違侍接過身後侍女捧著的托盤──上面放了他請人精心準備、營養充沛的早餐，他打算親自送進去，順便確認小緹依和小菲伊斯真的有吃下去──並揮手讓對方先下去後，敲了敲門。

門後安靜了一下子才傳來少年的「請等一下」，接著響起奔跑聲──真是的，連慢慢走都不會，萬一跌倒怎麼辦！

木頭門被一把拉開，探出一顆紅色腦袋瓜，還有一張滿懷期待的臉：「違侍大人，您是來──」

「我只是剛好辦點事，經過就順便送早餐進來而已。」違侍打斷小菲伊斯的話，刻意無視對方暗淡下來的眼神，逕自往房間裡頭走。

小緹依披著一件稍嫌寬大的外衣，雙手抱著膝蓋縮在窗旁的沙發裡，雙眼睜大大地望著他們的方向，臉上流露出跟菲伊斯相同的表情：

「違侍大人？」

「……吃太少對發育中的孩子不健康，容易生病，你們生病了會造成神王殿的麻煩，趕快來吃早餐。」

面對這張臉，違侍只能說到這種程度，但對方臉上的失望還是隱隱刺痛了他的心。

小緹依轉過頭不看他的方向，似乎不想理他，這讓違侍忍不住焦急了起來：

「緹依，你們──」

「我不是！」緹依突然大吼，違侍嚇了一跳，手上的餐盤差點翻倒，但他很快就恢復了冷靜，將餐盤放到圓桌上，推了推眼鏡。

「你不是什麼？你的名字不是緹依嗎？」

小緹依刷地從沙發中站起，緊握雙拳，外套順著他的動作滑落到地毯上，但披著它的人並不在意。

「我是緹依，但不是你們認識的那個『緹依』！如果今天是那個『緹依』，你們還會什麼都瞞著他、不告訴他嗎？」

「不告訴你們是為了你們好！」

「藉口！你們這群大人說一套做一套才是最差勁的！」

違侍臉色鐵青，衣袖一揮，無視一旁著急想勸阻的菲伊斯就甩門離去，直到回到違侍閣，喝斥所有的僕人退下後，才終於有了讓腦袋冷靜下來的時間。

他並不想跟小緹依吵架，不管對方說了什麼，他都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子，可自己是成熟的大人，怎麼可以用這種態度對小孩子呢？

另一個讓他煩躁的原因，是小緹依說的話。

昨天他們跟夜瑛的談話，小緹依和菲伊斯用監聽魔法全都聽進去了這件事，是談話結束後珞侍告訴他的。違侍本來不相信小緹依可以用出連自己都無法查覺的魔法，但陛下都這麼說了，加上綾侍那傢伙一臉「怎麼原來你不知道啊」的神情，讓他無法不介意。

他們知道自己跟這世界的「風侍」和「梅花劍衛」不同，彼此來自不同的世界。

他們知道擁有同樣靈魂的彼此無法共存於幻世。

他們知道，想毫髮無傷地回去原本的世界，或許得碰碰運氣……

『十天內，一定要將他們的靈魂交換回來，若交換失敗，輕則這四人從此消失，嚴重的話──』

『時空的縫隙擴大，全部的世界都會因此動盪不安，到時造成的影響不可估量。』

夜瑛昨晚是這麼說的。

違侍灌下一杯茶，想到小緹依剛才的眼神，彷彿受到驚嚇、恐懼，雙眼含著淚水的模樣──他們早就心知肚明，而自己卻還得在兩個孩子的面前說些冠冕堂皇的話……

無論怎麼做都不對、怎麼做都是錯。

違侍伸手想摘眼鏡，鏡框卻被他一扯，刮花了他的臉頰；他摸了摸頰上的傷痕，不自覺地發起呆來……直到門外傳來一陣怯生生的敲門聲。

「出去！我不是說了任何人都不要來打擾嗎？」

不耐地朝門外喝了一聲，門外的敲門聲立刻停止，但人卻沒有離去──違侍感應到對方氣息的同時也認出了來者，他皺起眉頭，還是站起身走向房門，將厚重的門扉拉了開來。

門外，紅髮的孩子正仰著臉看著他，臉上帶著笑容，眼中的不安卻沒有藏好：「違侍大人，我是來跟您道歉的。」

風侍閣內，金髮的孩子站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翻著桌上的卷軸，細細端詳其中的筆跡，眉頭越皺越緊；他環顧四周，最後拿起一支夾在卷軸中的羽毛筆──這是少數讓他覺得像康納西王國的東西──收進懷裡。

雖然想留話跟另一個自己說些什麼，但此刻留下證據不是明智之舉，況且如果是「自己」的話，不可能查覺不出來少了一支筆，就用這個代替打招呼吧。

緹依爬下椅子，才剛把椅子移回原處，門就被推開了。

進來的是菲伊斯，他表情有些僵硬地快速將門關上；當他再度轉過身時，臉上燦爛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違侍大人答應了。」

「嗯，計劃很順利。我們等10分鐘後再出去。」

緹依臉上也浮現出淡淡的笑容，不過很快又變回面無表情的模樣，菲伊斯看了，無奈地朝他走過來：

「笑一笑嘛，至少違侍大人答應帶我們出去了，接下來就看我們能跑多快了。」

他們的計畫很簡單：減少用餐食量、吸引違侍前來，然後由緹依故意激怒違侍，再由菲伊斯去道歉，藉機提出「想去街上逛逛、散散心，或許心情會好一點」的請求，他們再趁出去時找機會逃跑。

至於要逃去哪，緹依說大人的自己曾在書上留下筆記，當中提到一個叫做「沉月祭壇」的地方，裡頭供奉著被稱為「沉月」的神，具有將靈魂帶到幻世的力量；既然如此，或許祂也知道該怎麼把他們的靈魂送回原本的世界。

逃亡目的地，沉月祭壇，就此定案。

本來菲伊斯不懂為什麼要激怒違侍，緹依的說法是「昨天我在大家面前發過一次脾氣，現在用哄騙或裝乖小孩的方式是行不通的，說不定還會引起違侍的懷疑。不如反過來先激怒他，再低頭道歉示弱，對違侍反而更有效。」

這句話菲伊斯抱持懷疑的態度，雖然結果證明緹依的想法沒錯，不過為什麼他就非得是示弱道歉的那個啊？

『因為你看起來就是一副會為了這種事情道歉的樣子。』

緹依說的理直氣壯，菲伊斯也懶得回嘴；他走到仍悶悶不樂的緹依身旁，用身高優勢揉了揉對方的金色小腦袋，然後再被對方一掌拍飛時哈哈大笑：

「放心啦，就算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一定會保護你的。」

十分鐘後，緹依和菲伊斯已經換好外出服在神王殿門口等待違侍──衣服不是他們原本從康納西王國穿來的，而是違侍替他們準備的東方城衣服，對於這點兩人都不怎麼滿意，但現在時機敏感，任何足以引起違侍懷疑的狀況都必須排除。

緹依握緊拳頭，菲伊斯發現後，也跟著握住了對方的手，兩人對視一眼：

一定要一起離開這裡！

違侍沒有讓他們等太久，當他出現時，雖然臉上表情十分緊繃，但眼神落到小緹依身上時，目光也隨之柔和了下來──雖然那陣目光移到他們交握的雙手時，又皺起了眉頭。

「走吧。」

違侍沒有帶其他侍衛或僕人─這對緹依和菲伊斯來說也是好事─或許是對自己很有自信，認為不管發生什麼事，憑自己的能力都可以保護好兩個孩子。

當然，這指的是在一般情況下，兩個孩子沒有逃跑意圖的時候。

緹依沒有和違侍對上眼，只是默默地低著頭走在菲伊斯身旁，菲伊斯則亦步亦趨地跟著違侍背後，一面興奮地東張西望：

「哇，緹依你快看那個！」

「……喔喔喔！違侍大人，那個人在做什麼？」

「那是街頭表演者，他在表演……」

「那是什麼？好漂亮──」

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從街道、人群、屋子到攤位上賣的東西，沒有一樣是菲伊斯和緹依看過的，兩人儘管掛念著心事，卻也不知不覺被熱鬧的氣氛所吸引；緹依表現的不明顯，一雙眼卻睜得大大的，不時轉頭打量著路過的攤位，菲伊斯更是一路上不是忙著問問題就是驚嘆連連，連違侍都展現了少有的耐心，一一回答了他的提問。

他們一路上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和跟隨，卻少有人敢上前打招呼或攀談，只有少數幾名原生居民或官員模樣的人跟違侍大人行禮──緹依敏銳地聽到人群中傳來「違侍大人今天看起來不太一樣」、「居然有笑容耶」、「那兩個小孩是誰呀？金髮的那個好可愛」的低語，以及那些緊盯著自己不放的眼神，他收起嘴角的笑意，恢復面無表情的模樣，手也悄悄握緊了些。

大人的緹依自有對付人群圍觀的方法，但小緹依從未出過宮，儘管人們的目光讓他感到不舒服，這種狀況下卻也沒有避開的方法；幸好違侍本身的威嚴讓人不敢輕易靠近，不然小緹依恐怕會是第一個逃離現場的人。

「喏，給你。」

一個色彩鮮豔的小娃娃突然闖入緹依的視線，他一愣，這才注意到菲伊斯正站在他面前，手上拿著不少點心零食，一手遞過來一個約他手掌大小、用各色布料拼組而成的男娃娃，臉上笑意滿載。

「很可愛吧？上面的布料花色是東方城獨有的喔！」

菲伊斯的眼神和表情組合起來，有種讓人無法拒絕的神奇魔力；緹依不由得接了過去，然後意識到違侍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當他抬頭望向對方時，違侍卻已經轉頭，專注地研究起攤位上其他的娃娃，一邊喃喃自語：

「啊啊，拼布是這樣做的啊，先用一塊布當基底，再以它為圓心組織起來……」

拼布、先用一塊布當基底，再以它為圓心，組織起來──

緹依的腦袋瓜飛快運轉了起來；他拉著菲伊斯的手，無聲地望向攤位背後，色彩繽紛的各色布料──這是一家布料專賣店，店面寬敞，裡頭擺放了許多高過成人身高的架子，上面放著一捲捲不同花色的布料供客人選擇，由於店內空間十分廣闊，放眼望去至少提供上百種花色，整匹整匹地從高架上垂落，鋪滿三面牆，也讓店家顯得五彩繽紛，格外引人矚目。

緹依不需開口，細心的違侍立刻注意到他的視線；只見他咳了一聲，接著昂首闊步地走入店內──幾乎是同一時間，店內掀起一股不小的騷動，正在挑選布料的客人爭先恐後地「快走」出去，每個人都低著頭不敢看他們，瞬間整間店就被清空了。

菲伊斯張大嘴，看看違侍又看看店裡，決定還是聰明點，不要開口為妙。

「違、違侍大人光臨小店，小店真是蓬蓽生輝、受寵若驚……」

一個穿著華服，臉上掛著好像從臉頰一側裂到另一側的笑容走出櫃台的中年男子，對著違侍又是鞠躬又是哈腰，後面站著兩排穿著各色制服的男女，誠惶誠恐地跟著鞠躬複誦男子說的話，違侍揮揮手，制止了對方滔滔不絕地恭維：

「我要買適合給這兩個孩子做衣服的布料。」

「哎呀，真是可愛的孩子啊，美的像天上的神靈一樣，眼睛楚楚動人彷彿會說話──」

那個店主模樣的男人眼神發直地盯著緹依，讚美的話才說到一半就被違侍嚴厲地一瞪，他臉上一抽，忙不迭地回答「馬上為您送上最美麗的布料」後，轉頭指揮其他人：

「沒聽到違侍大人的話嗎？把所有適合給孩子做衣服、最上好精緻的布料拿過來！你，你去倉庫把右邊櫃子上的那整箱布料拿來，旁邊那個，那邊架子上的挑幾匹最好的拿過來，還有……」

甫安靜下來的布店立刻又熱鬧了起來：店員跑來跑去地將布料搬去櫃檯，違侍一邊審視一邊評論，時不時搖搖頭，店主很快又換上新的布料，店外圍觀的人潮也越來越多……

緹依拉著菲伊斯的手，若無其事地跟著在店內閒逛，漫不經心地隨手摸一摸布料，又轉過一個轉角，湊上前彷彿在欣賞花色般仔細地觀察，接著又走到成堆的布料架前觀看，不知不覺就離違侍和匆忙混亂的人群越來越遠。

一直走到店內最深處，緹依確保四周的布料架足以遮蔽所有人的視線後，才停下腳步；菲伊斯也跟著停下，剛才輕鬆愉快的表情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緊張和嚴肅。

「緹依，店外有很多圍觀的人──」

「我知道，所以不能『就這樣』出去。」

緹依臉色雖然蒼白，神情卻很堅定；他雙手一揮，菲伊斯還沒聽清楚他唸了什麼，眼前突然出現一陣白霧，接著一種奇怪的感覺襲來──菲伊斯低頭一看，自己居然長高了？

不對，這雙手和這雙腳是誰的啊？

「我的幻術只能撐五分鐘。」

眼前突然蹦出一個陌生人，讓菲伊斯嚇得差點一頭撞上櫃子，但一開口卻是緹依的聲音……菲伊斯腦袋一轉，明白了緹依正在施幻術，但這種感覺還是太不可思議了！

「你和我的樣子是從哪裡變出來的啊？」

「臉只是路人臉而已，衣服的樣子稍微換了一下，免得太快被發現。」

「……」真是考慮的細密又周全啊。

「好了，現在我們分頭出去，就像剛才那些離開店裡的人一樣低著頭，走快一點，被人問起只要說我們現在才發現違侍大人在店裡就好。你先出去，在左邊的轉角等我，我再跟你會合。」

「這個幻術瞞得過違侍大人嗎？」

緹依這次沒有說話，但菲伊斯光看眼神就知道對方的意思，不由得悚然一驚，然後無奈地笑了：

試試看才會知道，不試就逃不出去，你要試還是不試？

當然要試！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