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與月之間

消失？大人的我們嗎？

前一晚五侍討論的什麼異世界、不同的時空之類的菲伊斯還聽不太明白，但夜瑛的這番話即使他聽不懂也知道，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什麼意思？因為『我們』在這裡，所以大人的我們就回不來了？」

小緹依也臉色難看了起來，然而五侍和少帝卻沒有回答；他們彼此對看了一眼，違侍清了清喉嚨：「緹依，菲伊斯，接下來的事情我們會和夜瑛討論，你們先回風侍閣。」

「為什麼？我們不是應該要一起參加會議的嗎？」

比起菲伊斯的驚愕，緹依的抗議就堅決多了：「我拒絕，明明接下來的才是最重要的討論，我要參加。」

「我只是帶你們來讓夜瑛看看，既然她已經看過了，後續就交給五侍來處理，小孩子不用管。」

「憑什麼都交給你們，我們有權利知道──」

「權利？」

從國主陛下身側傳來一句低沉的聲音，威嚴卻冷酷，直刺入兩個孩子的心：

「在東方城國主和少帝的面前，只有『風侍』或『梅花劍衛』夠資格跟我們談權利。」

坐在國主身旁的金髮大哥哥望著菲伊斯，嘴巴動了動，最後還是沒有開口，甚至別開了目光，就連范統哥哥也移開了視線，這讓菲伊斯失望極了。

他回頭望了一眼緹依，發現對方漲紅著臉，緊緊抿著唇，雙眼輪流掃過面前的每一位大人，然後停在蒼白著臉、微微顫抖的夜瑛臉上，和她對視了半晌後，不發一語地轉身離去，菲伊斯急忙跟上前，在僕人的護送下，兩人一起離開了珞侍閣。

本來以為這些人只是有點奇怪，但應該還算好人，現在菲伊斯覺得要修正這個印象了──為什麼他們不能留下來一起討論、一起聽？一定有什麼祕密瞞著他們，五侍和少帝打算做什麼？那位叫做夜瑛的小姐說的話又是什麼意思？

菲伊斯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好一會兒還是沒有頭緒，倒是一停下腳步就突然意識到房內安靜地出奇，他立刻抬起頭。

緹依不見了。

「緹依？」

菲伊斯驚跳起來、四下張望，幸好他很快就注意到床角露出一簇金色的髮絲，看樣子緹依似乎正背對著他縮在床旁。

心情低落嗎？這也難怪，緹依不管怎麼說也是個王子，就算這裡是異世界，那些人說的話也太過分了。

他慢慢走向緹依，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著各式各樣安慰的話，然而當他一走近對方身旁就知道自己是白擔心了。

緹依正低著頭躲在床角，不過並不是因為沮喪；他面前放著一個圓盤，那本來是墊在窗前那株藍色花朵的花盆下的，不過現在裡頭卻裝滿了水，水的中心映照出讓菲伊斯熟悉無比的畫面，還有裡頭的幾個人影──不就是他們才剛離開的珞侍閣嗎？

「這是──」

「噓，安靜點。」緹依瞪了他一眼，菲伊斯不敢再出聲，也學著緹依的動作躡手躡腳地縮起身子，瞪著水鏡瞧──水鏡之術，他曾在書上看過這個中高階的監控魔法，但他學了三年的魔法都還沒辦法掌握，沒想到這個小王子居然可以這麼輕易就用出來……

菲伊斯偷偷瞥了眼緹依，對方卻專心地盯著面前的水鏡，他只好默默把滿肚子的好奇吞下肚，也開始專注在水鏡中的珞侍閣。

說也奇怪，本來他只能從畫面上晃動的小小人影判斷出誰是誰，但隨著菲伊斯盯著水鏡看的時間越長，那些人講話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甚至清楚到彷彿他人就在珞侍閣，聽著眾人的談話一般：

『什麼叫同一個世界容不下兩個靈魂？風侍和小緹依不是同樣的靈魂嗎？為什麼會有兩個？』

一個紫色的人影在水鏡邊緣走來走去，語氣聽來有些氣急敗壞，接著響起的是夜瑛的聲音：

『正因為他們是同樣的靈魂，所以才無法同時存在於同一個世界。』

『也就是說，不同的時間就算不同的世界，而風侍和過去的緹依分別屬於兩個世界，是這個意思吧？』

『是的，綾侍大人。』

『為什麼一樣的靈魂不能同時存在？幻世本身應該可以容納不同異世界的人才對……』這次問話的人換成了珞侍。

『幻世可以容納來自異世界的人，但必須是不同靈魂的人才行；如果相同的靈魂同時存在，時空……時間和空間會大亂，所有的世界都會因此毀滅的。』

夜瑛的回答讓在場的人都沉默了一下，接著恩格萊爾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為什麼你說他們的靈魂會消失？』

『因為脫離身體的靈魂會變得很虛弱，雖然風侍大人和梅花劍衛大人的靈魂力量應該不弱，可是也不能脫離身體太久……』

『那能維持這樣多久？』

『我不清楚，可能……』

夜瑛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不清，菲伊斯忍不住傾身上前，整個身子都快碰到水面才勉強停住。

『不過，風侍是在原本的世界死後才會來到幻世，換句話說，即使是相同的靈魂也是獨立存在、彼此並不會互相影響吧？』

『綾侍，你想說什麼？』

『只要現在這個緹依和菲伊斯不在了，風侍和梅花劍衛就可以回來了嗎？』

『綾侍！』

眼前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菲伊斯感覺被一股力量猛地一推，整個人往後撞到什麼後才停住！

他痛呼一聲，用力眨眨眼，緹依那張美麗的臉孔赫然出現在他面前，正兇狠地瞪著自己：「看你做了什麼好事。」

菲伊斯趕忙低頭，這才發現圓盤周圍一片狼藉，地毯上也沾到了不少水漬，連他的袖口也濕了一片一－他愣了一下才想起，剛才他的手好像有揮打到什麼東西，原來是碰倒了水盤啊……

「抱歉，你能再重新弄一次剛剛那個水鏡術嗎？」

「不要。」

小緹依揉了揉肩膀，表情不耐地站起身，菲伊斯也急忙想站起來，小腿卻傳來一陣麻，逼得他踉蹌了幾步，一屁股坐倒在背後的東西上──正是剛才他撞到的床。

「等等啦，再用一次嘛，五侍正在說很重要的──」

「沒必要，用這個術也是有風險的，而且我也累了。」

「……什麼累了，現在哪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啊！」

菲伊斯皺起臉，想到綾侍最後說的那句話，從心底竄出的不安和恐懼讓他止不住身子的顫抖；

沒想到五侍居然是這種人，這不就擺明了只要能讓大人的他們回來，小孩的他們怎樣都無所謂嗎？可是現在大人的自己也很危險，那他們……是不是真的回不去了？

從來到幻世開始到現在，菲伊斯不是沒有過不安，但異世界的生活有人照料、那些人之前對他們也不錯，身邊還有一個聲稱需要自己照顧的小王子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加上菲伊斯本身樂觀的個性，總認為最後一定能回去原本的世界──可如今兩人的處境已經從「能不能回去原本的世界」變成「能不能活下去」，那又完全不同了！

他好不容易才從八歲那場災難中逃脫，結果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結束了嗎？

菲伊斯的拳頭緊了又緊，冷汗爬上他的額頭、佈滿整個背脊，身子也一陣發冷；這時，他驀地感覺到有什麼溫暖的東西覆上了他的手，他低頭一看：

緹依？

對方兩隻手一上一下地抓住他的手，小小的掌心甚至握不住他的一隻手掌，但卻非常柔軟而且溫暖；緹依此刻正認真地望著菲伊斯的雙眼，語氣堅定地說：

「菲伊斯，我一定要回康納西王國。」

說什麼傻話，綾侍大人說的那句話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我們現在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啊！連未來的自己也可能有危險了，說不定我們再也回不去康納西王國了！

想說的話全卡在喉嚨，菲伊斯張開嘴卻吐不出半個字，他望進緹依的眼睛──那雙眼睛藍得這麼純粹，就像一面鏡子一樣清楚地照出自己的模樣：嘴角下垂、表情僵硬、眼中盡是恐懼……這樣狼狽的自己就明明白白地映在小王子的眼中，可為什麼緹依的眼中卻沒有任何害怕或懷疑呢？

「你也要跟我回去。你說過會一直在我身邊的，說到就要做到。」

原來如此，這個眼神並不是無懼，而是自信還有……對自己的信任嗎？

明明是很「王子殿下」的發言，菲伊斯卻笑了：

「哪有人這樣命令別人的啊。」

等腦袋終於冷靜下來後，菲伊斯跟緹依肩並肩地坐在床頭，開始小聲地討論起他們的「計劃」；菲伊斯原本以為小王子應該聽不懂五侍的談話內容，或就算聽了也不了解背後的意義，沒想到他又錯了，緹依不但明白，甚至連下一步都想好該怎麼做了。

「比起想辦法送我們回去，直接讓我們消失好把大人的我們換回來還更容易吧。」

「是啊，既然裝成好孩子也沒用了，我們就得趕在他們發現前離開這裡了。」

「嗳？慢著慢著！」菲伊斯猛地回頭瞪著緹依，顫抖地伸出手指指著對方：「你這幾天突然態度大改變，變得跟違侍大人這麼親近，還讓他牽你的手，該不會就是為了──」

「沒辦法，誰叫我們都是小孩子，總得找個有權力的人來依靠一下。」

……到底誰才是小孩子啊？

菲伊斯撫了撫額，開始懷疑起王宮的教育到底都教了些什麼啊？之前也用美色迷惑過五侍和少帝，小王子不是才五歲嗎？

「你的表情很奇怪，有意見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被唸吞吞吐吐的人正了正臉色，決定先跳過這個神秘的問題，繼續把關心的重點放在眼下的狀況：「你剛剛說離開，這裡可是神王殿，除了五侍之外到處都有守衛，你想怎麼離開？」

「不是『我想』怎麼離開，是『我們要』怎麼離開。」

因為緹依的神情非常認真，菲伊斯只好硬是把笑意忍了下來，不過還是被對方丟了個大白眼。

「聽好了，如果我們要離開這邊，要解決的除了五侍和守衛外，如果我猜的沒錯，神王殿的周圍應該有結界。就算我們偷溜避開了五侍，也出不去神王殿，被發現後的下場可能還更慘。」

緹依的目光從窗外轉回菲伊斯的臉上，用一種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菲伊斯，然後唇角彎出一抹詭異的弧度：

「哪，你會用魔法吧？」

另一頭的珞侍閣，會議一直持續到下午，音侍最早被珞侍支開，接著夜瑛也告辭離開，其他人繼續留下來討論，直到接近晚餐時間時，范統和少帝才表示要回去了。

珞侍原本有意留他們下來過夜，但恩格萊爾苦笑著說：「今天有點累了，我跟范統暫住在對街一間小旅館，我想回去休息一下，明天再回西方城跟那爾西和伊耶哥哥商量看看。」

「……好吧，那我送你們出去。」

珞侍也跟著站起身並看了綾侍一眼，對方會意後隨即轉身去張羅國主的晚餐，他則陪兩位客人一起走向神王殿門口。

走在略顯冷清的走廊上，恩格萊爾和珞侍在前方並排前進，范統一個人跟在後頭，但三人都顯得心事重重；范統幾度想開口卻又打住，只是悶著頭默默地走，直到他們走過第三個轉角，少帝終於忍不住說：

「珞侍，剛才──」

「我知道。」

珞侍緩緩地、一字一字地說，低低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廊道上，分外沉重。

「你知道？可是你沒有阻止──」

珞侍轉頭凝視著好友，輕聲問：「既然你也查覺到了，為什麼你也沒阻止呢？那只是中等魔法，你應該比我更早發現才對。范統你也是吧？」

最後一句話他是看著後面始終欲言又止的友人說的，對方沒有回答，但珞侍光看表情就知道答案了。

恩格萊爾沉默了半晌才小聲說：「如果我的處境跟他們一樣，我也會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我覺得你應該另有打算，所以……」

聽到這個回答，珞侍張大眼，偏了偏頭，然後笑了出來：

「謝謝你，還有范統，謝謝你們相信我。我也知道他們有權利弄清楚這一切，可這畢竟是跟他們的生命相關的事情──一想到我們要在他們面前討論他們的生死去留，我就無論如何都希望他們離開。小緹依和小菲伊斯還只是孩子啊，只要能不在他們面前討論，我還寧願他用監聽魔法。不過……說到底，這也只是我的自私吧。」

珞侍頓了頓，想到早上兩人離去前，小緹依望著他、望著在場每一個人的眼神：充滿憤怒、恨意和不甘，那個眼神他並不陌生──當初風侍站在五侍面前說要討回自己的記憶、脫離他們的掌控時，也流露出相似的眼神，只不過那個眼神更加冰冷、深沉，還有未達目的絕不罷休的覺悟……

他一顫，勉強牽了牽嘴角：「我實在不擅長應付小緹依，這次又讓綾侍做壞人了，希望風侍回來後不會知道，不然他對綾侍的印象只會更差吧。」

「火侍本來對綾侍大人的印象就很好吧，讓他發現就好了。」

「是啊…….」

剛才會議中夜瑛提出的方法也可以試試看，但因為需要西方城的幫忙，還得再等月退回去確認，時間也很緊迫了，這幾天的工作得加緊處理完才行──

珞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直到手臂感覺被什麼東西碰到，他才意識到兩位友人都盯著自己看：

「嗯？抱歉你剛才說了什麼？」

「那個，開會時綾侍說的那句話……」

『只要現在這個緹依和菲伊斯不在了，風侍和梅花劍衛就可以回來了嗎？』

……真是亂上添亂啊，音侍惹出的麻煩已經夠讓他頭疼了，偏偏連綾侍都──明明綾侍也知道小緹依和小菲伊斯在偷聽他們的談話，還說出那種話……

「沒來得及阻止他，是我的錯。」

珞侍煩躁地揉了揉頭，另一隻手卻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他並不怪綾侍，綾侍侍奉東方城超過千年，本來就是以東方城的最大利益為優先考量的，他也很清楚對方之所以說那句話，目的只是希望能用最快的方法讓風侍和梅花劍衛平安回來，可是這番話聽在兩個孩子的耳裡又會怎麼想呢？

幸好夜瑛接下來有說這兩個孩子是從過去的世界來的，如果發生了什麼事可能會影響到未來的風侍和菲伊斯，不建議那種做法，這樣他們聽了應該也能放心了吧？

「綾侍和小緹依那裡我都會處理的，別擔心。」

一行人說著說著，大門口也已經出現在他們的面前，珞侍放慢腳步，振作了一下精神、露出笑容：「那我就送到這裡了，你們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也要麻煩你們了──」

「珞侍，」金髮的少年往前走了幾步後又突然回頭，那雙天藍色的眼睛就這樣直直撞上他的，讓珞侍猝不及防地倒退了一步，差點撞上范統。

「如果夜瑛說不同世界的靈魂不會互相影響，你會……照綾侍說的方法去做嗎？」

恩格萊爾這句話說的很輕、很柔和，似乎只是單純的發問，珞侍卻覺得心一沉，胸腔和腦袋裡像被人點起一團火，臉頰有些燙，卻不是因為生氣。

他與恩格萊爾對視，心中的想法化成言語、自然而然就說了出來，連同他的心情一起坦然呈現在兩位友人的面前：

「請你們相信我，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也不想傷害那兩個孩子；就算是從別的世界來的，他們也還是緹依和菲伊斯、也還是同樣的靈魂啊！我絕對不容許任何人傷害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