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與月之間

章之二十五

遙夢（中）

─遙遠的夢境，不復記憶─

分不清的距離；
夢境，與記憶。
那在草原上徘徊的人影，
追逐，太過遙遠。
是誰夜夜在夢裡低語？
誰在那熟悉的草原望風佇立？

那是他第一次帶年僅十二歲的洪麟離開皇宮，那次他們在外頭整整待了七天才回宮。

對那孩子來說，那次的出遊是場新鮮有趣的體驗，長大後他或許也不記得這次他們一起出宮的目的地；但對身為王的他而言，這次的離宮，有著非常重大的意義。

他低頭看著因為連日來的趕路而在他懷裡睡著的小臉蛋，夕陽照在他圓潤的側臉上，透出一股粉紅的恬淡氣息，他看著看著，忍不住輕笑出聲。

『唔……？』
看來小傢伙終於醒了，他微笑看著洪麟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好奇地打量四周的可愛模樣，心情也不由自主地愉快了起來。

只是看著這個孩子的一舉一動，他就感到一股暖意從心頭升起；如果洪麟能一直陪在他身旁，或許在成為王者的道路上，就能減少一點寂寞也說不定……

『殿下，還有很久嗎？』孩子仰起臉蛋問他；雖然他們騎馬一連趕了好幾天的行程，但洪麟一路上都不吵不鬧，醒著就興致勃勃地觀察四周的景物，累了就睡在他的懷裡，這也讓他原先擔心小孩子會受不了這趟旅程的顧慮減輕許多。

『累了嗎？還有幾天的路程，時間也晚了，休息一下吧！』

孩子沉默了半晌，當他以為洪麟累了想休息，正想準備停下時，懷裡卻傳出對方小小聲的問著：
『殿下，您一直都在騎馬，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這句天真的話將孩子的善良天性表露無遺，讓他不禁失笑──正如那時他問全部的健龍衛孩子時，洪麟給他的答案；這孩子的善良是天生的，很單純，很傻，卻也很可愛；也正是這樣發自內心的真誠令自己感動，才會做出帶洪麟去「那個地方」的決定。

『嗯，是該休息一下了。』他笑了笑，放慢馬的速度，兩人騎著馬沿著森林邊緣漫步，他看著這逐漸漆黑的天空，聽著森林深處傳來的野獸嚎叫聲，不禁皺起眉頭。

不能在這裡夜宿，會嚇壞洪麟的！必須趕到有人住的地方才行！但是下一個村子離這裡還有段距離，就算現在趕去也要深夜才會到，該如何是好……？

『殿下……』

正當他陷入沉思之際，注意力被孩子突然發出的怯怯聲音給拉了回來；感受到洪麟的顫抖，他一面自責沒早一點發覺對方會冷，一面取下自己的披風想為他披上，豈料洪麟卻彷彿嚇了一跳般，拼命搖頭：

『不不不，殿下，我不冷！請殿下披著吧！』

這麼冷的天，又是夜晚，怎麼會不冷！他不以為意，溫言勸了幾句後便想幫洪麟披上披風，那小小的孩子卻怎麼也不肯披，兩手將披風抓得死緊不讓他靠近，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直率地望著他，口中直說『我不冷，真的不冷，請殿下披著吧』。

他望著孩子在黑夜中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沒有虛偽、沒有奉承、沒有一切假惺惺的刻意，有的只是一片純真，以及隱藏在拙劣言詞後真誠的善意──為了怕自己著涼的溫柔心意。

想到洪麟現在大概正努力想辦法讓自己穿上披風──如同他正設法說服對方披上披風一樣，兩人都是基於相同的理由而僵持不下，想到這點，他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尤其是看到洪麟一臉茫然疑惑地望著他時，他更是忍俊不住地笑出聲來。

『殿下？』

『好吧，那就只好這樣了。』

他騰出一隻手，將孩子小小的身體拉進披風裡，並用披風包得密實、確定兩人都不會被風吹到；緊緊相貼的溫暖身軀令他內心一熱，一時間百感交集。

彷彿明白了什麼：自己的心意，在可預見的未來裡，兩人的命運……

『這樣，我們就都不會冷了。』

兩人，一起……

「……下、殿下？」

眼前的森林猛地後退、模糊、轉為蒼白；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的……

一陣暈眩感襲來，他的視線往下移；他的健龍衛總管正半跪在地上，一臉疑惑地望著他。

「事情辦得如何？」

「是。」朴勝基站起身──他已經習慣即使殿下沒說「進來」或「起身」他也會自動做出動作──開始報告：「慶元君一行人三天後就會抵達高麗。隨行軍隊兩百人，但還有其他偽裝成普通民眾的士兵，目前發現的大約有五十人，估計至少有一百人以上。」

「其他官員的情況？」

「尹承恩還沒有什麼大動作，但有個小孩時常出入他的宅第，替他收集皇城的情報，我已派人監視他。其他人都在監視下，目前沒有可疑的舉動。」

「小孩？」

「是的，是一名窮苦人家的小男孩，曾受過尹承恩的幫助，他──」

朴總管猛地停下，因為殿下的臉色有些不對勁，以及對方舉起的手。

「先退下吧。」

「……是。」猶豫了一下，朴勝基還是忍不住低聲勸道：「殿下，臣請劉太醫進來為您看看好嗎？您……」

「退下。」依舊是聽不出情緒起伏的命令句，他甚至沒有抬頭看向對方；至始至終，他的眼神就一直停留在窗外、某個遙遠的地方－－儘管他自己並未意識到這點。

「……」

直到房間終於重新恢復寂靜，他才捂住胸口，顫顫地靠在床沿喘氣。

還不到時候……還沒結束，不能倒下……

在他眼前發黑、失去意識前，這句話從他心裡閃現而過。

「剛才看到的騎馬的人，怎麼突然就消失了呢……？」

一襲白袍的青年站在枯黃的大草原上，背對著太陽，望著草原與天空交界的盡頭，喃喃自語著。

「難道是我看錯了嗎？可是……」明明他就親眼看見兩個人騎著馬；一個年紀較大的少年，前頭還坐著一個小男孩，兩個人從他眼前奔馳而過，可卻偏偏一眨眼就不見蹤影了……

「真遺憾，本來想請他載一程的，就算是指點路線也好……」青年嘆了一口氣，俊秀的容顏上卻也不見苦惱的神色，反而露出淺淺的笑意。

幸好，這裡除了自己之外，的確還有別人啊。

暮色沉降，天空漸趨黯淡，一匹馬卻仍在草原上急馳，馬上頭的人顯然不管光線是否足夠，仍駕著馬快速地奔馳在廣闊的大地上。

刺骨的夜風撲面而來，劉晏俯下身讓風的阻力降到最低，雙眼直直盯著前方，腦海浮現出四天前與朴總管對話的情形：

『再過七天，元朝的官員就會抵達高麗。』朴勝基面對著他，一向冷靜的神情現在卻顯得比往常更緊繃，對方的反常讓劉晏心底明白：有大事要發生了。

『還有慶元君。』不顧對方震驚的站起身，朴勝基自顧自地說下去：

『在這種時候來到高麗，美其名是探望殿下，實際目的絕對不只那樣。根據情報，他們還帶著一支軍隊，我們無法掌握確切人數，但恐怕為數不少。你的任務就是──』

朴勝基轉頭看向劉晏，那是劉晏第一次看到朴勝基如此絕決的神情；冰冷、絕對，冷酷又堅決，彷彿已經將生死至之餘度外，只除了一件事──

「達達達───」

劉晏馬不停蹄地往來時的路上飛奔，儘管天色已黑，他卻仍拼命趕路，耳邊清楚地響起朴總管那時說的話：

『健龍衛的存在目的只有一個，』

「吾等為王而生，也只為王而死。」低聲念出迴盪在記憶中的話，劉晏臉色一凜；

是的，這就是我們存在的唯一理由，即使必須欺騙洪總管，臣也必須回去！

一切都是場騙局；為了保護那兩人的騙局。把洪麟與中殿送去聖王廟，是為了遠離可能即將展開的奪權危機，通往聖王廟的路線捲軸是王親手交給他的，但王從未允許劉晏半途折回宮，更未授權讓他把任務交給洪麟，連朴總管也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劉晏知道自己這麼做，等於是犯下了欺君之罪，是不可饒恕的；然而，一想到未來可能會發生的危險狀況，他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您一心掛念的對象已經安全了，現在，請讓我們來保護您，殿下！

他牽著孩子小小的手，巧妙地閃過所有的官兵，走進了那座他生平第一次來到的建築物。

『洪麟？還好嗎？』

對方仰起臉蛋看著他，一臉驚嚇，還帶了點惶恐──這讓他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無奈又好笑的情緒，但更多的卻是心疼；他俯下身將孩子拉近自己，笑了笑：

『怕嗎？沒事的，那些人不會發現我們的。』

洪麟看著他，點點頭，臉色稍微平靜了些。他安撫性地摸了摸那小小的腦袋，站起身──他們此刻正站在一塊高地上，背後的巨大建築物就是他們這次的目的地；從這裡往下看可以看到眾多配戴武器、身著黑色盔甲、一臉嚴肅的士兵來來回回地在建築物附近巡視，但卻沒有人上來這塊高地，即使是守衛也只在離這裡有段距離的地方看守，彷彿有條線橫越兩者之間，禁止他們跨越。

孩子好奇地看著下方──一手仍緊牽著他的，望著下頭走動的衛兵，問道：
『殿下，他們為什麼不過來？』

『嗯……因為這裡是朕跟洪麟的祕密基地，除了我們兩人，誰都不能進來。』

他將孩子一臉驚奇又開心的情緒一收眼底，卻也不打算再做進一步的解釋，只是抬起手，指向遠方的森林與山崖──那是他們來的方向──輕聲問對方：

『洪麟，剛剛我們進來的路線你可記清楚了？』

洪麟茫然地看著自己手指的方向，又瞥了一眼下方黑色盔甲的衛兵，再度縮進他的背後，還緊緊拉著他的衣袖；看來這個陌生的環境真的嚇壞這孩子了。

『不用擔心。不會被發現的。』他牽起那溫暖的小手往建築物裡頭走，卻感受到手上傳來的微弱的反抗力：

『殿……殿下，您就這樣直接進去不好吧？裡面應該還有其他人在看守……』

瞧這孩子這副緊張害怕的模樣，他差點就直接把真相告訴對方──可惜時候還沒到，他不想現在就讓孩子知道關於「這裡」的事，所以只好溫和地安撫他：

『這裡不會有其他人進來的。』說完他就拉著他的手，不顧後頭的孩子遲疑的步伐逕直往裡頭走──在穿過無數個木造的曲折迴廊與轉角之後，他們總算來到了目的地：

『洪麟，你看！』

當朴勝基再度進房想對殿下報告事情時，一拉開門，眼前的畫面讓他心跳差點停止──

「來人！快來人！快宣劉太醫過來！」

朴勝基大吼著，一面小心地攙扶起昏倒在地的王，輕輕地將對方瘦削的身子放到床上；從對方身上傳來的低溫與僵硬感令他的心猛地一縮，慌忙把手放到王的鼻下：

幸好、還有呼吸……

他抬起頭，意外地看到王的臉上居然帶著一絲久違的笑意；那是許久不見的、王遺失已久的溫柔笑容……

是做了什麼好夢吧？

直到劉太醫領著其他太醫慌慌張張地奔進寢宮、一群老醫生圍在殿下床旁七手八腳地為王診治時，朴勝基都只是不發一語地望著床上那人的笑容：

不管現實如何，至少此刻，希望您能有個好夢；而臣會守護您，直到生命結束為止……

作者碎碎念：

啊哈哈哈哈某夜又爆了～～～（被砸雞蛋）
本來是預定「遙夢篇」分上下兩章就好，可是在下章寫到五千字還沒結束時，某夜就放棄了...(打滾）
不是因為某夜獨厚洪麟，讓他有兩個章節，
而是因為某夜想描寫的事情太多，所以才不得不切成三章啊～～～
而且「逆雷篇」的開頭也應該是王的角度來敘述會比較清楚，
所以考慮過後，某夜才把這篇分成三章，
請各位原諒某夜＠＠

是說中間劉晏那段大揭祕（？），不知道有沒有人覺得有些失望呢～？
王怎麼可能會把任務交給洪麟嘛，想恢復健龍衛總管的位置，他還差的遠呢～就算是代理也一樣啦（茶）
一切都只是劉晏為了騙洪麟接手任務、讓自己可以早點回去的藉口而已啦～～（這什麼欠揍的語氣）
劉晏也是會騙人的，請大家不要被那清秀英俊（？）的外表給騙囉～

中間那段描寫洪麟和王的情景，其實是有些暗示意義的，可惜必須等遙夢（下）寫完才能告訴大家。

王的夢其實有點複雜；王與其說是失去心，不如說是他的心「徘徊在過去的夢裡」，王的心停留在夢中的那片草原上，因此草原上大部分的時間是不會遇到別人的－－除非王做夢，夢到了別人。

過去描寫的草原，天氣總是陰晴不定，這都是呼應王的心與「現實中的王」的狀態，如果「心」死了，現實中的王也就真的會「死去」。
至於洪麟為何追不到夢中的王，原因很多，就留給聰明的大家去猜囉～

敬請期待下章......如果下章沒有把「遙夢篇」完結，某夜就、就、就全部重寫！！！
無論如何一定會完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