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與月之間

 ─不再悲傷，卻也永遠失去了笑容─

終於，您放我自由，
終於，我脫離了長久以來的束縛。
一直以為這就是自己想要的，
等到真正得到了才明白──
所謂的「自由」只是改將「心」上鎖：
沒有愛，又何來的恨呢……

中殿沉默地走向殿下所居的寢宮，其後兩名健龍衛亦安靜地跟隨在後頭。
從內殿走向殿下的宮殿的路不長，她輕輕地移動步伐，極力克制自己想飛奔上前的慾望──洪麟！這一刻終於來了！你現在在想些什麼呢？我好想馬上見你…

很快地，宏偉的建築已矗立在眼前，幾十名穿著黑色盔甲的健龍衛整齊地排成兩列，副總管站在最前頭，背對著門口；地板上殘留著些許水漬，似乎剛清洗不久。

一種奇異的靜默圍繞著眾人。

「娘娘。」朴勝基低下頭，看不清他的神情；中殿淡淡地問：「洪總管呢？」

副總管仍低頭沒有答話，僅一側身；眾健龍衛跟著向兩旁退開──

洪麟背對著他們，單獨站在通往殿下房間的走道上，彷彿沒注意到身後的動靜，只靜靜地站在木門前，猶如一座木頭雕像。

「洪麟！」隱隱發顫的低喚終於自口中溢出，中殿急步上前－不顧現場眾多侍衛的眼光－握住了對方的手；他的手不若自己這般涼冷，依然溫厚如初，卻多了一份重量──洪麟回頭，無多餘言語，只平靜的朝前者一笑，那堅定的眼神頓時令她心安下來。
朴勝基走至他們前頭，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一欠身，道：
「請娘娘與洪總管隨臣入內。」

迴廊上靜悄悄的，裊裊煙霧自迴廊盡頭飄出，兩側雕花繁複的瓷瓶在空氣中隱隱浮動；一片迷濛裡，洪麟注視著那扇素色木門愈趨逼近──眼前熟悉的門扉彷彿越來越大、越來越寬，他的腳步像踏在霧裡，輕飄飄的，心，卻愈來愈沉，愈來愈重，似乎下一刻就會從胸口迸出！

殿下就在門的後方、就在這扇門的後方……

三人停下步子，中殿凝視著走在他前面的洪麟及另一個男人的背影：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兩人，此時卻給她某種相似的感受：因為即將要面對的是相同的對象嗎？

莫名的不安纏上心頭，中殿不禁伸手想握住愛人的手，對方卻不知是無心或刻意地，微微避開了她欲碰觸的手；她驀然一驚，抬起頭──

「殿下，臣帶娘娘與洪總管來了。」

半晌，木門的另一側仍無人應答，副總管邊朝裡頭低喊「殿下，臣進去了」邊逕自拉開房門。

半透明的深紅色紗帳裡，那個人側身靠著床頭，素色的衣袍看起來有些單薄，垂下的髮絲掩蓋了他的臉；即使他們已經進來，他仍置若罔聞，完全沒有轉過頭來的跡象；中殿看著這樣的殿下，不知為何，心更慌了。

朴勝基走近床腳，恭敬地低頭輕喚：「殿下。」；儘管中殿此時內心十分抗拒，她還是跟著副總管向前行禮：「殿下萬安。」

許久，房裡仍是一片寂靜──不論是床上那人，還是中殿背後的人。

洪麟，你怎麼了？怎麼沒行禮──本該接在她之後的聲音遲遲未響起，中殿內心焦急，卻又不能回頭看：她知道洪麟就站在她後方，但為什麼他卻沒動作呢？

「中殿的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一句低沈的問話突兀地闖入她耳裡，中殿反射性地望向床──帳幕內的人依舊維持適才的姿勢，好似一座冰冷的石雕；她的視線移至床邊，面無表情的副總管注意到她的目光，淡漠地問：
「娘娘，殿下問您的預產期，需要臣現在去請劉太醫過來嗎？」

「半年……之後。」
明明只剩五個多月，她卻下意識地將時間拉長；當中殿發覺時，話已說出口，再無法更改了！她有些慌亂地看向王──

「即日起，健龍衛總管一職由副總管接任，洪總管轉任中殿的親衛隊隊長，」面前的高麗王以聽不出情緒起伏的音調、一字一句卻都帶著不容反駁的氣勢：

「半年後，中殿產下大君，朕將對外宣布中殿難產、不幸逝世，並派親衛隊洪隊長代朕守墓。」

房裡，鴉雀無聲；中殿杏眼圓睜，微啟朱唇，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之後，朕會派人護送你們回元朝。」

大君、逝世、守墓、元朝──「你們」？

中殿一陣愕然：殿下的意思真的是自己想的那樣嗎？她和洪麟可以「一起」離開宮裡？殿下願意放過他們──放過洪麟？

中殿忽視禮法規範，抬頭緊盯著對方，試圖在那雙黑瞳裡找出一絲陰謀或算計的痕跡；奈何殿下的臉被披散的長髮遮蔽，根本無從由她尋起！

正當中殿將全副精神集中於床上那人時，她背後的人終於開口了。

「元朝……？」
洪麟無法理解對方的意思，大腦似乎無法接收適才那人所說的訊息，即使每個字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打從一進來，他的注意力就全放到床上那人身上，再看不到其他東西了；他是下定決心面對一切才再度踏進這間房間的，為了贖罪，也為了那徘徊在心底深處、無以明狀的情感──可殿下卻連抬頭望他一眼都沒有，哪怕一次也好！那樣徹底的忽視與冷漠姿態讓他寒心，彷彿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被掏空、碎了滿地，包含對方說的話都讓極力維持冷靜的他更混亂了！

毫無預警地，洪麟突然衝上前──待他回過神時，他已經站在娘娘的前頭，面對著床頭──一支劍擋在他胸口前，逼使他無法再上前一步，洪麟沒有理會朴勝基的喝斥，他只專注的看著床上的殿下：

噗通、噗通、噗通！

他聽到自己愈趨激烈的心跳聲，洪麟保持凝視那人的動作，重重地跪下：

「罪臣洪麟，犯下逆天之大罪，弒君背叛，傷害殿下，辱沒殿下威儀，該千刀萬剮！懇請殿下賜罪！」

求求您賜罪予臣！臣罪有應得，殺了臣也無所謂，罪臣只求您……看臣一眼……殿下……

「洪麟！」背後傳來娘娘駭然的驚叫，他沒有回應，洪麟只一逕專注的望著眼前那人；殿下從沉默、身軀微微動了動，到緩緩起身坐起，所有一切在洪麟眼裡全成了慢動作，直到那人轉頭看向他──

隔著一層朱紗，對方的臉孔有種虛無飄渺之感；墨色髮絲散開，襯著一身青衣和蒼白的臉孔，眼神與之對上的瞬間，洪麟只覺得渾身發冷、無法動彈：

那雙面對朝廷時冷硬高傲、帶著霸氣與睿智的雙眸，在面對他時，那雙眼曾溢滿柔情、曾深情繾綣、曾憂傷憤怒、曾痛苦怨恨、也曾冷酷無情──只因為是他，洪麟曉得，那雙深邃的瞳眸裡無時無刻倒映著他的影子，即使洪麟親手將冰冷的刀劍送入那人體內的當刻，對方也始終用破碎絕望的眼神凝視著自己，不願轉過頭去，他曉得的──

那人的情感是含蓄內斂，卻又無所不在的！

那麼，現在殿下的眼中不再映出自己的身影，就是對自己的懲罰了吧？

不然，為何那雙曾經飽含情感的雙眸如今卻空空洞洞、什麼也沒有？無怨無恨亦無怒，沒有一絲一毫波瀾的起伏，像石像般平靜的毫無生氣，只餘一片黑暗深淵。
殿下正望著他的方向，但他感受不到殿下在「看」他──那雙眼裡，倒映不出任何事物，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

「殿……殿……下？」恍惚間，他聽見自己嘴裡滲出幾個字，彷彿這身體已不再是屬於他的；他下意識的站起身，想做些什麼他也不清楚，顫顫的，伸出手。

殿下的眼只停留在他身上一瞬，卻足以說明一切。

「朴總管，送客。」不輕不重的語氣，殿下彷彿沒聽見洪麟的聲音，眼神落到了床前的健龍衛總管身上；朴勝基直接用劍隔開洪麟，冷酷到逼近殘忍的說：「臣送娘娘與洪隊長回宮。」

中殿眼見洪麟還呆站在原地，手舉在半空中似乎想做些什麼，她連忙上前拉住後者，低頭欠身：
「臣妾告退。」說完便拉著洪麟的手臂匆匆離開，對方沒有掙扎或反抗地隨她拉著走，眼神卻定定的停留在床上那早已轉頭的人烏黑的長髮上。

『如果沒有你，朕……或許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您曾說如果沒有臣，您或許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那您在哪兒呢？殿下？

朴勝基關上門，一踏出宮殿，當著全體健龍衛的面前，回頭對洪麟就是一拳！

「洪麟！」中殿尖叫一聲撲到跌倒的愛人身上，其他健龍衛也慌了，紛紛上前阻止他們的副總管，後者大力甩開眾人，走到昔日的總管大人跟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對方：

「滿意了？殿下寬恕了你，你自由了！『總管大人』！」

聽到這最後一次的稱呼由朴勝基口裡呼出，洪麟沒有笑、沒有悲傷，不言不語，只是木然。

遺失的是什麼？是心的碎片、是曾經擁有的美好、是記憶中的殿下與自己，再也尋不回的，卻是那深刻入骨、銘刻在靈魂裡頭的深邃眼眸。

是的，自由了。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不是嗎？為什麼他卻感到失落？心空空的──他自由了，但付出了什麼為代價？

作者碎碎念：

人偶，誰是人偶，誰是誰的人偶？

中殿是人偶；身為古代的女人，她一輩子都附屬於男人，不論是跟殿下的政治聯姻，王權制度、社會禮俗，甚至是跟隨自己選擇的愛人－洪麟－也不代表她從此就可以得到自由與幸福，即使她多勇敢堅強，她的命運依然只能任人操控，直到死去。

洪麟是人偶；他不同於殿下，他是個異性戀，卻自小被殿下帶進宮「培育」，讓他處於充滿男人的環境，使他以為自己喜歡的就是男人，直到遇見中殿，他內心深層的某些東西才開始覺醒。身處階級制度嚴明的社會，他是臣，他不能違抗君王的命令，他對君王必須有絕對的忠誠，這是當時社會的價值規範──所以，他必須保護殿下，但他從來沒有機會思考自己「忠誠的理由」：是因為他是「王」？還是因為他是自己深愛的「最重要的人」？如果洪麟當真如電影最後對白所言，對殿下完全沒有一絲絲的情愛，那將是場大悲劇，不論是對他還是殿下。洪麟，他是王權與社會下的人偶。

殿下，可以呼風喚雨的一國之王，即使當下受制於元朝，但只要殿下有野心，他依然可以擺脫元的控制，沒有人有能耐操控得了他──除了他自己；殿下是自己的「心」的人偶：若非因為他是同性戀，他不需要帶洪麟回宮、不會喜歡上洪麟、可以跟中殿生兒育女，不需受控於元朝，不會釀成如今發生在三人間的悲劇！殿下的同性戀不是造成他痛苦的主因；而是因為即使他發現洪麟已經背叛他，他仍不願放棄──或是無法捨棄對洪麟的愛戀之「心」！然，誰能控制自己的心？沒有心又怎算是人？殿下捨去心，如今站在眾人眼前的殿下只是一個「活著的人偶」；他仍會動會思考──他是王，他有身為王必須活下去的理由──即使他的心早已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處！

是說這篇小說的題目本來應該是「人偶夢」，可是怎麼聽怎麼怪，某夜真的很沒有取名的才華啊！！！以後可能會換篇名，因為「鏡夢」我發現有其他的同人文作者用過了（其他的作品），而且跟整篇小說的主旨也有些出入……

所以說，以後若發現這個專欄的文突然全部變成另一個標題，請各位大人不要誤會是新文喔～某夜基本上這個專欄只會放霜花店的同人文，而且也只會有這一篇（天知道這篇花了我多久時間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