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飄》同人,科學幻想架空,菲緹清水向

*實驗相關設定皆為幻想設定,非真實情況

 

 

05.浪花】

「諾曼登!」

他總算清醒過來,立刻陪笑:「是是,您剛才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放在心上,下次一定特別注意……」

「還有下次!你都睡過頭了幾次!看看你的實驗紀錄,到現在還沒──」

長官大力戳著螢幕,朝他吼到一半,卻突然瞪大眼睛,張著嘴,看著螢幕發起呆來─菲伊斯忍笑忍到嘴角都快抽搐了─然後才含糊地說:「就算紀錄都有完成,平日的規律作息也不可以怠惰,研究一刻都不能馬虎……」

「當然,謝謝您的關心和用心良苦,我今後會嚴格督促自己的。」

敷衍了幾句後,菲伊斯就被放了出來,走廊上看熱鬧的人一哄而散,沒人料到他這麼快就被放出來,唯獨他自個兒清楚得很。

當然,還有另一個人也知道……姑且算是他的搭檔吧。

畢竟他那些弄不完的紀錄,都是靠那傢伙搞定的。

他朝走廊轉角一個監視鏡頭露出一個大咧咧的笑,用唇語說「謝啦」;儘管回實驗室後免不了被同事們一頓揶揄,他也笑著帶了過去。

其實菲伊斯也不是故意遲到的,但連日來每天半夜還在工作實在太操勞了,反正記錄都會被那傢伙改掉,記這麼認真幹嘛呢,好好補眠比較重要。

 

 

接近凌晨時,菲伊斯披上外套,獨自從宿舍房間溜了出來。走廊沿途都是監視器,但他並不擔心──畫面上只會照出空蕩蕩的走廊,連他走路的一丁點腳步聲、一道陰影也不會留下。

某種程度來說,這或許才是真正該擔心的事吧。

走到實驗室門口時,不用刷識別證或虹膜辨識,門自動打開,他隨即進入。

實驗室再度化作一片深藍海洋,不同的螢幕上正跑著各式各樣的數據資料,不過他已經不像第一次看到時那麼驚訝了,而是一面打呵欠,一面朝青年揮了揮手。

「晚安,王子殿下。」

圓柱底下的顯示螢幕上,漫過一片藍,接著浮現幾個字。

你又遲到了,快點開始。

「別催我,我這可是無償加班啊!根本是過勞……」

菲伊斯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往圓柱後方走,那裡有個暗門,走下樓梯後可直通主機所在的機房,是整棟建築中最冷的地方,也是唯一能對外接通網路的地方。

一般的研究員根本不知道暗門的存在,機房也必須有高層權限才能進入,不過這些對他的搭檔來說,通通不是問題。

他搓了搓雙手,擠入一整排密密麻麻的電路和閃爍著燈光的按鈕間,深呼吸一口氣。

「開始吧。」

只要知道正確的方法及線路,連通外網其實並不困難;困難的是,由於建築物中設有層層防火牆,一旦建築內部訊號外流超過一分鐘,就會啟動全棟的警報器,並自動關閉實驗室以外的所有電源。

因此,菲伊斯的工作就是確保對外訊號連通後,每五十秒就得手動切斷,斷線一分鐘後才能再度連通外網,如此持續超過一小時,期間必須全神貫注、不能有絲毫分神及操作錯誤,是相當累人的工作。

相較於前幾天,現在的菲伊斯已經駕輕就熟,但全程擠在狹窄的空間繃緊神經,讓他後背出了一層汗,偏偏手指又因為機房的低溫而漸趨僵硬,當收到結束的指令、重新回到實驗室時,他幾乎癱倒在椅子上,放鬆四肢,呼出一大口氣。

「累死了。」

回答他的,只有儀器發出的規律滴滴聲。

菲伊斯扭過頭,瞥向圓柱內的青年,拉長了嗓音。

「我說王子殿下,你就不能說幾句話嗎?」

螢幕上原先正往下滑動的資料,眨眼間就被一片湛藍取代,接著所有螢幕上同時出現了幾個字。

你可以走了。

「我不是說這種『話』!」

菲伊斯從椅子上彈起上半身,差點拿起桌上的滑鼠扔過去。

「算了算了。我說啊,這都第七天了,你差不多該告訴我連接外網的目的了吧?」

我之前說過了。

「別以為用那種彆腳理由可以騙過我。我們好歹算是搭檔,你告訴我更多計畫內容,我才知道可以怎樣幫你,這對我們雙方都好不是嗎?」

你只要按照我的指示行動就好,其他的不必知道。

無論他怎麼問都得不到答案,雖然明白彼此的立場差異,但菲伊斯還是有些挫折。

「不說就算了。但還有另一件事,和我的工作有關,你一定得認真回答。」

菲伊斯坐直身子──這件事他已經想了好幾天,怎麼都想不透。

「你更改實驗紀錄和數據,讓開發的新藥看起來成效驚人,這對你想做的事情有什麼幫助?」

新藥開發必須經過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研究目標確認達成後,才會進入第二階段的動物實驗,通過後才能進入人體實驗。目前他們研發促進神經再生的藥物還處於第一階段,即便因為王子殿下的操作而順利進入第二階段,到了動物實驗時也會露出馬腳,被發現實際成效不佳,最終遭到研究中止的命運。

研究一旦終止,不但做為實驗體的王子殿下去留令人擔憂,更無法達到報復計畫參與人員或西卡潔企業的效果,區區損失數十億的研究成本,對西卡潔企業來說根本不足掛齒。

「紀錄和分析數據是我的主要工作,被你這樣一改,我拿這些數字分析也沒有意義。你希望我怎麼做?」

說完後,菲伊斯看向藍屏上緩緩飄動的光影,白色的文字隔了一會兒才從中浮出。

你照樣做你的工作,不妨礙我的目的。

「為什麼?繼續下去實驗遲早會被中止──」

只要在中止前結束就行了。

他盯著螢幕上漂浮的字,皺起了眉頭。

「王子殿下,你別老是跟我玩猜謎。這樣下去我很難跟你合作耶。」

這次螢幕上的空白持續了好一段時間,久到他開始撐不住湧上的睡意、打了不知第幾個呵欠後,才終於看到對方的回應。

你不了解現在的西卡潔企業。

正常的新藥上市前才會舉辦發表記者會,但現任領導者好大喜功、貪得無厭又愚昧無知,完全不了解生物研究的技術和知識;只要施予誘惑,那傢伙就會妄想擁有本不屬於自己之物,甚至急於向眾人展示自己空空如也的腦袋──

文字密密麻麻充滿整個螢幕,倏而消失;短短幾秒鐘,就已經讓菲伊斯了解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從文字間完全無意掩飾的怨毒來看,比起實驗室中的研究人員,王子殿下顯然更憎恨西卡潔企業現在的領導者,幾乎是厭惡到極點了。

望著又恢復成一片空白的畫面,菲伊斯嘆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你把新藥的效用盡可能的誇大,大到讓長官以為可藉機大撈一筆,不等藥開發完成就大肆宣傳,等結果出來後,股價勢必重挫,還會打擊西卡潔的商譽。接著,會有人開始質疑這個藥物實驗是怎麼做的,這樣一來,這個非人道的計畫被揭發也是遲早的問題了。」

你很聰明。

知道了計畫的大概內容,菲伊斯稍微鬆了口氣。

就某方面來說,他內心深處其實有些慶幸,至少自己及身邊的研究員們不是青年直接想報復的目標;至於西卡潔企業及長官就抱歉了,那些人離自己實在太遙遠,不是他可以顧及的。

這幾天的忐忑不安及罪惡感,到現在總算減輕了些。如果王子殿下的報復計畫是這樣──

「好,我幫你。」

這是他現在終於可以說出口的話。

可惜對方沒有領情。

都第七天了才說這種話?那你前六天在做什麼?

「還不是因為你到現在才跟我解釋!」

希望搭檔對自己能更坦然一點,果然還是太困難了。

 

 

06.暗流】

「一年半吧。」

「不,我賭一年內!」

正在整理資料的菲伊斯抬起頭,看向一旁正交談的同事們,眨了眨眼。

「你們在說什麼?」

「當然是進入二階實驗的時間啊!」

一人晃了晃手上的報告書,笑得一雙瞇瞇眼幾乎成了兩道細縫。

「這幾次的微生物和細菌培養都很成功,數字也漂亮,我已經開始整理第二階段的申請資料了。門口的守衛還說,西卡潔的股票最近漲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哪個長官放出新藥的風聲,讓我們賺了不少零錢花用──沒有你,要等正式升上研究員才可以配股,你自己加油吧。」

菲伊斯挑了挑眉,嘴上笑說「這樣講就不夠意思了」,心中卻忍不住感到好笑:現在能賺就多賺點吧,之後可就得賠慘了。沒想到上面的長官真如王子殿下所說的那樣愚蠢……

其他研究員不知道他的想法,還在熱烈討論著《人魚計畫》的最新進展。

「要是能再更早就好了,要不試試那個新品種的神經毒,上次的反應還不錯。」

「那不如用魚尾巴來實驗比較快,不是還有另一邊嗎?上次是左邊還右邊啊?」

他再次插入話題,問道:「什麼魚尾巴?」

「魚、尾、巴!」

一名研究員朝他翻了個大白眼,另一個則沒好氣地用手指敲了敲圓柱的強化玻璃。

「一、兩年前實驗過的……啊你那時還沒來。總之就是切斷人魚一邊的腿部神經,看它的再生恢復性如何,可惜失敗了。正好現在可以再做一次,加入新藥看看對照效果如何──」

「切斷腿部神經?」

在周圍一片瞪視下,菲伊斯勉強壓低音量,卻壓不下聲音中的顫抖。

「那個、也就是說,王子殿下的腳、現在──……」

同事們全用一臉看珍奇實驗體的目光盯著他。

「當然是沒用了,這還用解釋嗎?」

「如果又失敗了,下次看要不要改成手──不成,手要插針劑,要切很麻煩,要不手指也行……」

接下來的話菲伊斯聽不下去,轉身就走。

 

這天晚上,他比往常更早抵達實驗室,但當圓柱前的螢幕上出現「既然提早到就早點開始吧」的文字時,他卻沒有動身前往機房。

「我想跟你談談。」

嗯?

「我認為,我們應該調整一下計畫的先後順序。如果我們還被動等待長官開記者會公告新藥,少說也要半年一年後,等這個計畫被追查出來,可能都兩三年了。既然現在你可以連上外網,就可以用更快的方法達成目標。」

停了一下,菲伊斯繼續說:「只要你把實驗內容和數據傳送到國際媒體上,光是醫藥管理組織、生技研究機構及人權單位就不會坐視不理;堂堂的跨國大企業竟然拿複製人進行非人道的實驗,這種醜事一鬧大,西卡潔的股票也會應聲下跌,讓他們損失慘重──」

他滔滔不絕說了一長串,但螢幕上出現的字卻讓他立刻閉上了嘴。

那不是我要的。

我的復仇計畫,是將西卡潔集團送上最高峰──然後將他們推下地獄!我要那群傢伙在最得意的時刻感受到人生最深的黑暗、恐懼和絕望,比他們加諸在我身上千百倍地奉還!

我是為了那一刻,才活到現在的。

「不不,你有聽到今天我和研究員的對話吧?只要時間拖得越久,難保他們不會對你做出更過分的事情……」

無所謂。

那些事情,早就無所謂了。

菲伊斯望著螢幕上的字,沉默了很久。

「那樣……不值得。」

「王子殿下,那樣真的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說了算。

他還想繼續說服對方,但螢幕突然一閃,除了他前方的電腦畫面,其他人的電腦瞬間黑了下來,室內燈光也切換到省電模式。

有人正往這邊來。

你快進機房,那裡可以通到員工宿舍。

比起詫異和困惑,菲伊斯的身體更快做出反應:跑下樓梯、進入機房,沿著機器間的狹窄空間緩慢前進,避開盤根錯節的線路、電源和按鈕,在昏暗中摸黑往上走了一陣子,終於找到了逃生安全門。

門後方是位在地下一樓的宿舍區,他的房間就在走廊盡頭;他躡手躡腳地前進,不時停下來確認每個角落;多虧如此,才能及時避開另一個幾乎沒有腳步聲的男人,先對方一步躲到大盆栽後方。

菲伊斯蜷縮著身子,從葉縫間仔細打量,發現是上午跟他討論西卡潔股票漲多少的其中一位同事。

對方前進的方向,正是實驗室。

或許是東西忘了拿,或東西沒弄完,所以才去實驗室吧。

雖然有些不安,菲伊斯還是很快地回到了房間,又因為毫無睡意,索性打開電視,接著就坐在床上,盯著電視看。

過了一會兒,當他發現螢幕上播的是他向來沒興趣的美食節目時,才恍然大悟:

原來他不是真的想看電視,而是在等。

等王子殿下有什麼新的指示。

例如告訴他可以回實驗室了,或是剛剛那個人已經走了,就算是抱怨工作被打斷也好。

他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螢幕上並沒有任何對方傳來的訊息。

明明只要對方有那個意思,連通或操控整棟建築的電器線路都沒問題,想來應該是沒發生什麼事,所以才懶得跟自己說吧?

 

──或者剛好相反,真發生了「什麼」,所以沒辦法跟自己連絡?

 

菲伊斯站起身,在房間繞著圈子兜兜轉轉了幾圈,腦中浮現出上午同事說的「切斷人魚的腿部神經」,實在無法不在意。

「王子殿下?」他試探地叫了一聲。

房內一片寂靜,所有的電器、螢幕都正常運行。

他終於等不下去,打開房門,往實驗室的方向走去。

 

 

深夜的走廊仍一片白亮,冰冷的牆壁和緊閉的房門不斷往前延伸,只有腳底的影子作伴。

過去兩個月他也都這樣走,唯獨今天格外焦躁不安。

到了實驗室門口,他站了好一會兒,門卻沒有打開,他不得不拿出識別證刷過,接著探頭對準門口的鏡頭掃描虹膜,大門這才開啟。

室內十分昏暗,只有少數地方亮著燈,但圓柱內的藍光依舊顯眼,映照著底下三名正背對著他忙碌的背影。

「你們在做什麼?」

三名背影同時僵住,全部回過頭,神情古怪地看著他。

「你才是,來做什麼?」

「我來拿忘記帶走的東西。」

菲伊斯慢吞吞地踱到離三人不遠處的座位,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本筆記本,雙眼卻仍盯著其他人不放。

「這麼晚了還在做實驗?做什麼這麼神神祕祕的?」

見他走近,其中兩人立即走向前,一人搭住他肩膀,另一人則拖著他手臂想將他拽向後方,但菲伊斯打定主意,硬是站在原地不肯離開。

「沒什麼啦,白天有些實驗樣本漏掉了,趁現在趕快弄一弄而已。」

「都這麼熟了,你不會說出去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一前一後兩人同時說話,但菲伊斯根本沒在聽。

剩下那個傢伙用身體擋住他的視線,還揮舞著手臂假裝在操作儀器,顯然桌上放著什麼不能被看見的東西;如果他剛剛沒看錯,應該有幾個試管、針劑和樣本玻片,針劑外包裝看起來應該是強效的神經麻醉劑──

菲伊斯悚然一驚,轉頭看向藍海中、彷彿正低頭俯視著他們的青年。

「你們……對王子殿下做了什麼?」

「你還真關心這條人魚,也太好笑了吧!」

「也難怪啦,這可是名符其實的美人魚──」

他在一陣哄笑聲中,推開身旁兩人,大步向前,一把扯過那個人的衣領。

「你們,做.了.什.麼?」

「幹什麼!」

那個人臉色一變,其他兩人也衝上前想架開他,但菲伊斯的眼角餘光已經瞥見桌上的培養皿及水藍色試管中的東西。

他舉起手,衝對方臉上狠狠一拳!

「混帳!你們竟然、竟然又……」

因為太過激動而無法說出完整的話,他掄起拳頭,想再揍對方一拳,後背卻突然一陣劇痛,接著全身一麻、頓失力氣,軟倒在地。

另外兩人跨過他,其中一人還故意踩了他一腳──跑向眼前的人,菲伊斯瞪著對方手上的電擊器,渾身抽搐,別說咒罵,連動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還能用嗎?」

「剛才撞到桌子時全翻倒了,還要再取一次細胞樣本重做,媽的!」

被他揍了一拳的男人走過來,踹了他好幾腳,接著蹲下身,一把扯起他的頭髮往上提。

「死小子,今晚你什麼都沒看到,聽懂了沒?」

他揚起笑容,朝面前人啐了一口。

然後就被重重按倒在地上,額頭猛往地上磕了好幾個響頭,全身似乎被痛毆了好幾下,讓他一陣頭昏眼花,連對方罵了什麼都沒聽見,只依稀看到同事們逐漸遠離的腳踝,連聲音也漸漸遠去。

 

「……再一次……魚……強一點……」

魚?

「結果、突破的……實驗後……」

刺耳的笑聲讓他清醒了幾分,但無論他怎麼使力,身體就是動不了分毫,只能蜷縮在地上,不住痙攣。

該死的、快動、快動啊!

再不動,那群該死的傢伙又要……

 

誰會來救我?

 

驀然閃現記憶中的文字,讓他體內不知從何擠出的力氣,硬是提起身子,即使抖個不停仍死命往前爬,然後一頭撞上鐵櫃──以及上頭的緊急鈴。

四周鈴聲大作、警報響個不停,混雜著一些人的怒吼叫罵聲,但菲伊斯沒時間細想,他再次暈了過去。

 

 

在那之後,菲伊斯休養了兩天才終於被允許下床,這還是他死皮賴臉央求護理長換來的。

聽說那三個私下進行實驗的研究員,已被解除《人魚計畫》的合約、搬離了員工宿舍,但也僅此而已。

實驗室內的每天仍舊照常,研究員們的腳步仍舊匆忙,誰也不會為了誰而停下。

除了菲伊斯。

「──明明就可以提早通知我,走廊上到處都是監視器和電燈,要不我房間也開著電視和空調,還有對講機,怎樣都可以表示一下吧?」

周身環繞著的海藍色並沒有讓他的怒氣平復一些,反而因為眼前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讓他更火大了。

如果現在是在實驗室裡,他應該會氣到拍桌。

「到底為什麼不告訴我?要是你早點說,你的神經就不會……如果我早一點來……」

他望著王子殿下的雙腳,即便這是在幻想中的海洋、即便對方的身軀正輕盈地飄浮著,但那雙腿──現實世界中的那雙腿,恐怕再也無法走路了。

一想到這點,他就更加後悔和氣惱。

前方半天沒有動靜,直到菲伊斯稍微冷靜下來,開始反省自己在過程中不夠敏銳快速時,青年才終於有了反應。

無論有沒有通知你,結果都是一樣的。你阻止不了他們。

菲伊斯倏然抬頭,周身的海流像是呼應他的情緒般,捲起了巨大的波濤。

「當然不一樣!就算我阻止不了他們,也不會放任他們動手!該死!怎麼做得出來、這種、這種混帳事……」

把一個活生生的生物體的腿部神經切斷,取其生理組織切片做實驗,就算是在動物實驗中,也是明顯違法且違背研究精神的,更何況對象還是人。

你好像誤會了什麼。

青年神情十分平靜──跟幾個月前相比,現在菲伊斯能更清楚地看到對方的容貌,雖然還是會被流動的水波所干擾,但已經不再是一團模糊不清的人形,就連浮現腦海的文字也有了更多聲調和音律。

彷彿這個人跟自己的距離更近了一些。

也因此,對方接下來說的話,深深、深深地扎入了他的心中。

腿也好,手也好,就算我仍是完整的,也無法逃出這裡。

既然如此,即便這整個身子都被切碎,又如何呢?

「……不、不、不是那樣,不對──」

他發出一聲呻吟,胡亂抓了抓頭,試圖從混亂的思緒中擠出一絲理智。

「對,現在當然是這樣,你逃不出去,但我會幫你──我會帶你出去,逃離這座牢籠,西卡潔集團也好、這裡的研究員也好,一定可以擺脫他們。」

「我一定會帶你離開!」

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像是魔咒,說出的同時,心中也豁然開朗;菲伊斯精神一振,直視著青年,再次鄭重地宣示。

「我一定會想辦法,幫助你安全離開。」

對方望著他,沒有開口。

一股莫名的緊張感自菲伊斯體內竄出,他在腦中反芻了一下自己剛才說的話,並計算了可行性後,臉色頓時發白。

「那個,雖然可能要花比較久的時間,一、兩年可能有困難,需要找一些外援,但我一定會遵守約定……」

……呵。

青年突然轉過身子,背對著他,他呆了呆,這才意識到:剛才,是王子殿下在笑嗎?

「王子殿下,你在笑我嗎?」

他想繞到對方前方,兜兜轉轉了幾圈還是失敗,忍不住提高音量,說:「聽著!就算我只是一名研究員助理,但我們的能力相加,對外搬救兵絕對不成問題!在這之前,我一定會盯緊其他人,不讓他們傷害你。」

你倒是很有自信。

背對著他的青年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才轉過來,雖然神情如常,但菲伊斯覺得對方的聲音中透出一股奇妙的笑意。

好吧,我會期待你的表現的。

「你等著看吧!」

 

 

07.海灣】

之後的一年,菲伊斯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實驗室,除了去員工餐廳用餐、回宿舍洗澡外,連睡覺都睡在實驗室中。

研究員中不乏成天泡在實驗室中的研究狂,但卻無人像他這般每天、如此長時間地「住」在這裡。

儘管被同事們嘲笑,菲伊斯也不改其作法;且因為待在實驗室中的時間變多了,在某人的幫助下,他花更多時間學習及鑽研機密的研究資料,推理實測和累積的經驗能力也不知不覺進步了許多,順利從助理晉升成研究員。

然而,看再多資料,還是有些是他無法取得的。

 

「我說啊──」

「嗯?」

「你不覺得這樣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很沒良心嗎?」

菲伊斯指了指下方──他的大腿以下幾乎都陷在沙礫中,寸步難行就算了,偏偏某人還大大方方地坐在前方平坦的大石頭上,悠閒地吹海風賞夕陽,怎麼看都讓人不太愉快。

雖然他提出了嚴正的抗議,但在「這裡」,任何人的抗議都是無效的。

「你可以在那邊埋三分鐘,看能不能自己爬出來,爬不出來就不是我的問題了。」

青年回他一個美麗的笑容──真心誠意卻又滿懷惡意,偏偏他又捨不得轉開視線,只能暗罵在心裡。

自從和青年越來越熟稔後,他不僅能「聽見」對方的聲音,也因此得知這個幻覺空間是依據對方的想像所形塑的。

前陣子對方模擬出這片海灣下的夕陽海景,風景美歸美,但他只要一踏出腳步想靠近青年,海風和浪花就會源源不絕地湧上來阻擋他;昨天他使出這輩子最大的專注力,忍過三分鐘,總算得以走到青年背後,當時他忍不住炫耀了幾句,怎料今天就成了這副德性。

「用沙埋也太卑鄙了吧!」

「還是你比較喜歡海水?」

青年轉過頭,右手臂向上一揚,背後頓時掀起幾層樓高的巨浪!

「不不不必了!沙子很溫暖、這裡就可以了!」

「嗯哼。」

瞪了若無其事繼續欣賞夕陽的青年,菲伊斯抱怨了幾句後,往下一坐,伸直腿,跟著一起望向前方。

夕陽已經快沉入海平面下,周圍一片昏暗,遠方橘紅的浪濤一波波沖上岸,又倏然被海洋拉回,在沙灘上留下無數深深淺淺的刻痕。

他愣神地看了好半晌,思緒隨著海波起起伏伏,最終化為一聲嘆息。

「嘆什麼氣?」

「唉!我們搭檔了一年多的時間,我都從助理升為研究員了,怎麼還是無法解密你的檔案啊!」

「可能讀了會送命吧。」

「什麼啊,你是遭到什麼可怕的詛咒嗎?我只是想看你在實驗室誕生第一年的紀錄而已耶!」

想到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努力,加上總在旁邊說風涼話卻又不幫忙的某人,菲伊斯投向對方的眼神也兇惡了幾分。

「你明明所有員工的身家檔案都能入侵了,為什麼不能解密自己的機密檔案?」

「舉例來說,保護研究員資料的防火牆,若是像這片海一樣伸腳就可觸即,那我的檔案的防護層級就在那裡。」

順著對方手指看過去,是一片高聳的峭壁尖端。

「你這比喻很有貶低人的嫌疑。」

「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觀點,我對此不予置評。」

這個人真是個性惡劣,不知道是先天承襲自被複製基因的原生者,還是被後天的實驗過程扭曲了……菲伊斯忍下回嘴的衝動,轉而提起別的話題。

「我明後天休假,我會請同事幫忙留意其他人和做紀錄,連上外網的部分就等我回來再繼續了。」

「喔?終於有休假了啊,恭喜。」

「得來不易啊!好不容易可以去幫密提爾慶生,再不連絡,他應該會以為我已經死了吧。」

他有一個義弟,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是他世上唯一最親的人。參與計畫前,義弟拼命阻止;參與計畫後,他沒有假日又不能聯絡外界,恐怕這次見面會被罵到臭頭了。

「幫家人慶生……嗎?」

王子殿下喃喃說了一句後,垂下頭。

「如果……的話,現在、我也……」

剩下的話語淹沒在翻湧的海浪中,被沖往遠方的地平線;菲伊斯努力挺起上半身,但還是聽不清楚,而對方憂鬱的側臉讓他打消了追問的念頭。

「要不要我幫你帶什麼紀念品啊?」

對方回過頭,他則聳聳肩,笑道:「聽說實驗室旁有座『滿月海灣』,我回程時會經過,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目睹傳說中滿月沉入海面下的奇景……你怎麼表情這麼奇怪?」

「……沒事。」

明明剛剛一副想說什麼的模樣,問了又說沒事;菲伊斯皺了皺眉,他不是第一次看到王子殿下這樣,但通常問了也問不出答案,讓他感到煩躁,卻又莫可奈何。

「喜歡海就直說啊,我多拍些海景給你──」

「誰喜歡海了!」

驟然激烈的回應,讓菲伊斯一愣,忍不住起身想看清對方的神情,但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彷彿被覆上一層泡沫簾幕般,陷入混沌。

你該離開了。

聽來遙遠的低語,以及背對他的修長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一片湛藍中,當菲伊斯回過神時,眼前已經是一片閃爍的儀表燈號了。

「……明明就還有兩分鐘。」

雖然懊惱,但他心知肚明,王子殿下想趕人時,無論他說或做什麼都沒用。

 

 

隔天上午,菲伊斯開著借來的車,開了兩個多小時,總算回到了家,然後毫不意外地被衝出來的義弟一把摟住,又哭又打又大發脾氣,他只能低聲下氣地盡力安撫。

基於《人魚計畫》的保密性,菲伊斯沒有透露任何計畫內容給密堤爾,但其它的生活和工作內容則盡力交代,也買了一個大蛋糕和許多禮物幫義弟慶生。

直到晚上密堤爾入睡後,他才有空上網查資料,包括他一直很在意的現任西卡潔集團的高層。

「西優席文‧休勒西,現任執行長,以前是董事長秘書啊。」

螢幕上英俊卻無表情的臉蛋,冰綠色的眸子讓人望而生懼,出席任何場合都是一襲黑色的正裝,商場作風以公事公辦、冷酷無情著稱。

他接著往旁點擊「董事長」,出現的是一名金髮藍眼、略微豐滿的中年男性,雖然臉上掛著笑容,卻顯得刻意又僵硬,乍看之下並不是個讓人有好感的人。

「立因斯‧西卡潔……四年前上任啊?」

隨手點下旁邊的「歷任董事長」,發現上一任的董事長雖然也是金髮的西卡潔家族成員,卻有對灰色的眸子,模樣斯文俊美,勾起了他的興趣。

由於網站介紹的資料極少,他正想繼續查時,外頭就傳來敲門聲。

「大哥,你還沒睡啊?已經兩點多了耶!」

「好好好,我要睡了。」

匆匆闔上筆電後就寢,菲伊斯完全沒想到,他的疑惑竟在第二天的下午得到了解答。

 

 

休假第二天,他和密堤爾用完午餐,休息了一下後,再度出發回實驗室。

接近傍晚,他繞道來到了滿月海灣,將車停在樹下,徒步走入沙礫和與人齊高的雜草間,走了一小段路後,眼前景象瞬間開闊了起來。

沿岸大大小小的岩石和海浪激烈交鋒,白色浪花沖刷著巨石,發出轟隆巨響,血紅的夕陽倒映在海平面上。眼前的景象有些眼熟,菲伊斯想了一會兒才想到:王子殿下幻化出的落日海景跟這裡有些相似,但海面更平靜、周圍也更安靜些……

才想到這,後方就傳來一陣引擎聲。

一輛黑色的車子停在他後方,駕駛門打開後,一名褐色長髮、一身黑的男人走下車。對方拿下墨鏡,打量著四周,並與他對上眼。

「嗨,你也是來賞景的嗎?」

菲伊斯主動先打招呼,對方卻沒有回答,只是瞥了他一眼,接著走回車子旁,在後座彎下身,不知跟誰說話。

一會兒後,男人扶著另一名少女的手,慢慢走了過來。

少女有一頭過腰的金色捲髮,容貌清秀,看起來約莫十五、六歲,卻穿著一襲沉鬱的黑色裙子,整個人也因此顯得蒼白而柔弱。

與此相反的,是少女雙手捧著的兩束鮮花。

菲伊斯腦中一轉,隨即明白是來奠祭遭逢海難的親友,於是說道:「抱歉,我在這邊會妨礙到妳嗎?」

少女微微一笑,搖搖頭,並回頭示意另一名男人不須跟來。

「沒關係,我很快就走。」

菲伊斯幫少女爬上一顆巨大的岩石,對方向他道謝後,站在岩石上,面對大海,喃喃說起了話;他隨即退後,站在岩石後,凝視著海面上的滾滾浪花。

好一陣子後,少女舉起手中的花束,將兩束花一起投入海中,鮮花很快就被湧上的海浪帶向了遠方,失去了蹤影。

他再次伸手攙扶少女爬下岩石,橘紅色的陽光灑在對方的臉龐,以及上頭閃閃發光的淚痕上。

雖然想安慰女孩,但他向來不懂得怎麼安慰人,只能絞盡腦汁地擠出話題。

「那兩束花好特別啊。是太陽花和藍玫瑰嗎?」

「是的。」

少女揚起嘴角,讓原先蒼白的臉龐多了幾分惹人憐愛的嬌美。

「太陽花是我自己種的,父親很喜歡,以前我每天都會插一朵在他房間的花瓶裡……」

說到後來聲音有些顫抖,沉默了一會兒後,少女繼續說:「藍玫瑰是我請人從國外買來的,因為藍玫瑰需要精細的人工培育,自己種太困難了。」

「讓你特別準備的花,一定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吧?」

「嗯,藍玫瑰不存在於自然界、只能人工栽培,所以她的花語是『奇蹟』。我相信奇蹟一定會出現。」

大概是注意到菲伊斯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少女伸手指向兩人的右方,滿月海灣的崖壁。

「那裡。」

「四年前的九月十三日,父親開車載哥哥外出慶生時,在那裡發生了意外,車子墜落海灣……父親的遺體很快就被發現了,但一直找不到哥哥。」

「我相信哥哥一定還活著。」

某個敏感又熟悉的數字組合讓菲伊斯一驚,心跳猛然加快!

不會的,只是湊巧而已。

「我很遺憾,妳哥哥一定長得跟妳很像吧?」

「唔,其實不太像,很多人都說哥哥長得比我漂亮,只有父親和哥哥說我是他們心目中最可愛的。」

女孩的臉蛋泛上一層薄紅,菲伊斯也認同少女很可愛,但這個形容反而讓他更在意了。

「你哥哥叫什麼名字啊?長什麼樣子、大概幾歲……」

「你問這些做什麼?」

陌生的聲音自他們背後想起,原來是剛才褐色長髮的男人,對方插入他和少女之間,一臉防備。

「稜,他剛剛幫了我,我覺得他不是壞人。」

少女輕輕拉了拉名叫稜的男人的手臂,對方這才讓開了些-但眼睛仍舊盯著他不放-接著拿下脖子上的項鍊,那是一個刻有金色玫瑰的精緻相片墜鍊。

菲伊斯一眼就認出那是西卡潔企業的logo,還來不及驚訝,女孩就打開了金玫瑰蓋子,露出裡面的相片。

「這是我和父親、哥哥的合照。」

昨晚才看過的西卡潔企業上一任董事長赫然出現在裡頭,一手摟著女孩,臉上洋溢著幸福與喜悅,另一手則摟著另一名少年的肩膀。

而那名少年的臉龐,菲伊斯再熟悉不過。

 

「這是我哥哥,緹依‧西卡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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