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與月之間

*《風飄》同人，科學幻想架空，菲緹清水向

 

【01.溺水】

深邃的藍之中，無數的管線和泡沫交錯，漂浮在其中的修長青年，一席潔白的長袍，細長的手腳，及肩髮絲隨著水波舞動，覆在口鼻上的呼吸器遮掩不住底下那張精緻的容顏，即便隔著強化玻璃也能看見眼皮下濃密的睫毛。那雙眼如果睜開，不知道是什麼顏色？

「喂，現在就看傻了？還要不要工作啊！」

後背被狠狠一拍，菲伊斯猛然回過神，搔了搔頭，但眼睛還是牢牢釘在前方的人身上。

「這、這就是那個……傳說中的……」

「對，進來前不都簽了保密協議嗎？上面寫得清清楚楚吧。」

 

帶他進來的人扔來一疊資料，接著打了個大呵欠。

「自己去熟悉環境，我要去忙了。對了，」男人回過頭，咧嘴一笑。

「小心別太快『溺水』喔？」

說完話，對方頭也不回地離開，加入了腳步匆忙的白袍人影中。

等菲伊斯收拾好散落的文件、站起身，再次望向眼前四尺高的透明圓柱──這是這片空間中唯一的顏色，接近無限透明的藍。

凝視著被藍色包圍的青年，他再度恍神了起來。

 

為了研發出藥效最好、能救更多人的藥物，他花了好幾年，終於進入全球最大的生技企業──西卡潔集團，每年數百個研究在全球各地進行，其中超過一成的成果能順利上市販售，在生技界屬於國際頂尖的水準。

其中最特別的就是這個秘密進行的研究計劃；這項完全保密的研究，位於遠離市區的深山中，一棟幾乎無人知曉的地下三層樓建築。參與者除了保密協議，還必須簽署生死契約，並不得透漏任何工作內容，甚至連參與工作過程中的死亡風險都不能保證，工作期間也必須居住在宿舍中，出入都受到嚴密管控。

外界早有傳言西卡潔集團在秘密進行非法的人體實驗，但菲伊斯還是加入了計畫，因為西卡潔集團的研究計畫只有這個還在徵人，只要能更靠近這些領先全球的尖端醫學技術，他一切甘願。

實驗說明提到這是舉世唯一的複製人，僅作為實驗研究體而存在，但親眼見到後還是驚嘆不已。

「簡直、就像天使一樣……」

「噗哇哈哈哈！」

背後突然傳來大笑聲，菲伊斯回過頭，發現是三名同樣穿著白袍的男人，對著他笑得前仰後合，其中一人指著圓柱，誇張地大叫。

「天使？這傢伙嗎？」

說完，男人用手肘撞了一下其他兩人，三人朝他走來，笑聲卻沒停下。

「讓新來的見識一下吧？」

「這樣好嗎？太早掛了要找新的打雜很麻煩耶。」

「拜託！這可是新人訓練的一環！」

一個人扯過菲伊斯的手臂，其他兩人則前後夾攻地推著他往前走，菲伊斯不明究裡，被迫走到圓柱旁一個橢圓形的機械裝置前，一人按下按鈕，艙門無聲開啟，露出一張機械椅，周圍圍繞著無數線路和儀表板，閃爍著藍色、白色、金色、紅色的詭譎光芒。

「新來的，想不想跟天使說說話啊？」

「該去晉見殿下了。」

「什麼意思──」

菲伊斯話還沒說完，就被一把推進了裝置內，其他兩人迅速把他的手腳塞入，接著甩上艙門。

「好好和天使聊聊啊。」

這是艙門完全關上前，菲伊斯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艙門一關上，立刻像進入了另一個時空，放眼所及只有包圍著自己的怪異信號燈，卻一點聲音也沒有，連空氣都格外冰冷，菲伊斯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臟鼓動聲。

「該死，那些混帳，最好不要之前的人就是被他們玩死的！」

他用肩膀試著推了推艙門，門卻分毫未動。

喀擦。

細微的聲音在空間中格外響亮，他驚愕地低頭，望著緊貼在手腕和腳踝上的冰涼金屬，難以置信地用力掙扎。

「這是什麼意思、到底是怎樣──呃！」

突然間，座艙底部不知從何竄出水，水流之快，幾乎是一瞬間就淹到了膝蓋、漫過腰，衝上胸口。

「喂！快開門！混蛋你們嗚呃……」

大量水淹過他的臉，堵住他的慘叫，眨眼就充滿了整個空間，菲伊斯瘋狂扭動身子，經過一番使力後，手腳上的桎梏終於打開了，他立刻揮動手臂、上半身跟著往前一彈──

 

然後，他就沉入了海中。

 

座艙消失了，眼前只有一片無盡延伸的藍。

鼻腔內湧入大量鹹味的水流、肺部彷彿被人重擊，將殘存的空氣全部擠壓而出，他狂亂地掙扎，試圖逃離這片鋪天蓋地的海水，但身體還是不斷往下沉。

頭頂上的光芒越來越遠，沉重的水壓讓菲伊斯逐漸失去力氣，只能徒勞無功地揮動著手臂，一下、一下、一下；眼前越來越模糊，深藍化成了蒼白的閃爍影子，將他一寸寸地拖往下方的黑暗……

意識模糊之際，菲伊斯聽到了從未聽過的嗓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悅耳卻毫無起伏，跟著海流一起沖入他的耳裡。

滾，別再來了。

 

 

菲伊斯再次恢復意識已經是隔天的下午，那三名對他惡作劇的研究員據說被懲戒了一番，但根據菲伊斯再次見到他們時，三人仍舊一臉無所謂、甚至以嘲弄的語氣問他和「天使」聊得如何看來，顯然對方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也是繼這次教訓後，他才知道：

他以為是天使的青年，實驗代號是「Tee-X-0913」，研究員都稱其「人魚」或戲稱「人魚殿下」；那橢圓形的座艙則是唯一可以連結起外界和人魚的神經迴路、和對方溝通的工具。

之所以被稱為「人魚」，除了因為對方身處在藍色的培養液中，也因為幾乎每個進入座艙的研究員都會被拖入「海」中──那是透過特殊的神經放電所創造出的強大幻覺，足以讓人產生強烈的缺氧和致息感。

然而，「人魚」強大的神經電波卻有出人意料的功能，能促使部分壞死的神經組織再生，西卡潔集團因此冀望此研究能誕生出強力的特效藥，幫助更多重病甚至瀕死的人。

──《人魚計畫》就此開始。

 

 

【02.耽溺】

「這是昨天的分析數據，需要的藥劑也備好了。」

菲伊斯將一大疊資料放在桌上，但頂著一頭亂髮的男人看也不看他一眼，雙眼牢牢盯著面前四個大小不同的螢幕─上面不斷有數據跑過─含糊地說：「放著。」

「要幫你拿點吃的來嗎？」

離開前，他隨口問了一句──會問這句是因為，對方手腕上的生命偵測量表正閃爍著橙燈，顯示「低血糖」，但男人顯然沒有起身進食的打算。

等了一會兒還是沒聽到回答，菲伊斯決定放棄，剛轉過身，就聽到背後傳來沙啞的嗓音。

「是你啊……剛來第一天就『溺水』那個？」

回過頭時，男人正伸長雙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漫不經心地瞄了他一眼，雖然語帶揶揄，菲伊斯還是咧嘴一笑。

「是啊，一進來就這麼出風頭，真是不好意思。」

對方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接著撈起儀器旁的不明物體，猛灌了幾口後，翻了翻剛才他拿來的資料。

「既然已經溺過水、跟人魚殿下也打過招呼了，等等就去裡面記錄一下吧。」

「裡面？」

他渾身一抖，嘴角的笑容也僵在臉上。

「對啊，每天都要記錄一次人魚的狀況，這也是助理的工作之一，你的腦袋沒這麼不好使吧？」

男人一面往嘴中灌液體，一面抬手比向實驗室中心，正發出幽幽藍光的的巨大圓柱體。

 

沒問題沒問題，問個問題而已嘛，問問題的最佳也是唯一時機，就是水開始湧出的時候，大約三秒左右……

菲伊斯一直拖到晚上，雖然實驗室中還有不少人，但剛才已經有兩個人來提醒他趕快去記錄了，眼見不能再拖下去，他只好認命地走向被其他人稱為「藍海」的圓柱。

這次操作座艙的不是上次那三人，但對方公事公辦的冷漠態度還是讓菲伊斯心驚膽顫；當坐進座艙、艙門即將關上前，他反射性地抓住同事的手臂。

「那個，如果我又跟上次一樣被拖進海裡，拜託救我一把，同事互相照顧嘛，我請你吃飯。」

雖然他厚著臉皮拜託，但對方卻不領情。

「三分鐘。」

「啊？」

「人魚之海是精神波創造的幻覺，意志夠堅定的話，三分鐘後可以掙脫，如果十分鐘內沒出來才會有生命危險，在那之前我會打開艙門的。」

「不需要十分鐘，拜託早點放我出來──」

艙門無聲在他面前關上。

「之所以要簽生死契約，八成是因為這些見死不救的冷血同事吧？」

菲伊斯瞪著迅速湧上的海水，喃喃咒罵著；這次他乾脆地放棄了掙扎，閉上雙眼，直接讓海水淹沒頭頂。

奇怪的是，這次不像上次一樣渾身又濕又冷，也沒有窒息感，他詫異地張開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深藍，頭頂正上方可以看到模糊的光影隨著波濤上下擺盪，要不是這裡沒有其他生物，看起來就像真的大海一樣。

但是，真正的海不可能這麼安靜。

他環顧了一圈四周，突然一陣劇烈的撞擊撲來，海流逼得他不斷後退，泡沫在眼前湧現、閃爍，然後破裂，遮蔽了他的視線。

菲伊斯舉起雙臂，努力想減緩海流和泡沫的衝擊，花白的視線中，他看到前方似乎有個人影；奇怪的是，對方的身軀沒有隨著海流而晃動，只是靜靜地漂浮在海中，乍看距離很近，兩人卻彷彿身處不同的空間中。

「你、你是……王子殿下？」

眼前亂竄的泡沫讓他無法看清面前人，他一手擋在眼前，另一手不斷揮舞、試圖撥開眼前的阻礙，直到一個聲音響起──和方向無關，聲音直接出現在他腦袋中，清晰無比。

你可以走了。

「等等，我──」

雖然想多說些什麼，但對方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當他回過神時，人已經回到了座艙中。

他深呼吸了幾次後，才打開艙門走出去，剛才的同事連看也不看他一眼，雙手同時操作著儀器和瀏覽資料，說：「進入海中一分鐘，報告情況。」

「我還沒問到問題，就被趕出來了。」

對方沒有回應，菲伊斯走近一瞧，發現對方在螢幕上輸入「正常」，接著就繼續做自己的事了。

 

 

之後他才聽說，進入藍海確認狀況的研究員，沒有人能和人魚對話超過三秒，多半會得到「馬上離開」後強制送走，有時對方心情不好，還會丟下「滾」或直接趕走。

「那王子殿下如果真的身體不舒服怎麼辦？」

當他提出這個疑問時，接收到的是其他同事驚訝和嘲笑的眼神。

「你以為人魚身上這麼多針管是裝飾用的？」

「人魚可是重要的實驗品，如果有異狀當然就得強制治療啊，你該不會以為我們治療還得經過它同意吧？」

「總有人能跟王子殿下好好溝通吧 ……」

「說起來，好像沒請過訓獸師，下次請來試試如何？」

聽著越來越荒唐的對話，菲伊斯微微蹙眉，不再開口。

 

 

【03.噩夢】

這天下午，菲伊斯一如既往地記錄著人魚的各種數據變化，卻發現有些不對勁：今天早上開始，Tee-X-0913腦神經的放電頻率就持續上升，和往常僅微幅上下震動相比，實在太奇怪了。

他瞇起眼睛觀察著密密麻麻的數據，看了老半天找不出原因，只好詢問一旁的同事，對方抬起頭，看了一眼顯示器，發出一聲咒罵。

「該死，又到了嗎……」

「什麼又到了？」

「『噩夢』啦。」

同事不耐煩地丟下這句話，接著就開始聯繫其他人，似乎在交代明天的準備工作。趁同事在忙，菲伊斯迅速查了一下資料，這一看，他立刻明白了。

除了人魚第一年的資料屬於機密文件，在之後兩年的紀錄上，有兩個鮮明的紅色高點，每一個對應的日期、甚至連時間都是一樣的。

九月十三日，傍晚開始，腦神經電波驟升至異常高峰。

他抬起頭，想問問同事這是怎麼回事，卻和臭著臉的對方碰上了眼。

「新來的，明天晚上加班，不許早退。」

雖然還有滿腦子的問題想問，但現在顯然不是好時機，因此菲伊斯只能暫時先作罷。

 

隔天下午三點後，實驗室簡直成了戰場：有的研究員操作儀器，有人指揮好幾人推著巨大的機器進來，還差點撞上菲伊斯。

他沒時間弄清楚狀況，接過資料後就開始工作，期間只聽到四周傳來的低語和儀器發出的規律振動聲，匆匆的腳步聲中夾雜著指揮官低沉的嗓音，現場瀰漫著一股緊繃感，讓菲伊斯也不自覺緊張了起來。

等他終於有時間抬起頭時，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倒抽了一口氣：

漂浮在藍色培養液中的青年，此刻身上纏滿了各種管線和束繩，從脖頸、胸口到四肢無一倖免，連每根手指都被牢牢固定住，彷彿在防止青年逃脫一樣。

「為什麼把王子殿下綁成這樣？他又無法自己離開藍海！」

聲音瞬間就傳遍了整間實驗室。

指揮官轉過身，盯著他看。

「你是……新來的助理研究員？」

「是。」

在旁人的催促下，他走到指揮官面前，與其四目相對。就在對方準備開口時──

砰！

巨大的撞擊聲從頭頂上方傳來，所有人同時抬起頭。

藍海中湧起大量泡沫，同時水槽內傳來接二連三的震動，但最令菲伊斯驚愕的是，裡頭的青年，竟然動了！

儘管身上纏滿管線、又被注射了巨量的鎮定劑、青年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睜開，但那修長的身軀確實在動。

只見青年一手探向脖頸，像在拉扯身上的束縛，另一手則向上伸去，不斷扭動著身子；培養液猶如有意識般圍繞在他四周，形成漩渦，在圓柱內激烈碰撞，力道之大，連強化玻璃也晃動了起來。

「所有人就定位！」

耳邊傳來指揮官的大吼聲，接著實驗室內此起彼落的腳步聲、機器發出的聲音，以及隨之竄出更多的管線朝那纖細身軀撲去，猶如吞噬般與之抗衡、緊緊纏繞。

菲伊斯瞪大雙眼，望著青年身上愈加沉重的束縛，將向上高舉的手臂往底部扯入，直到掙扎漸趨微弱、一切都靜止了下來……

 

 

大混亂後，其他人忙著自己的事，只有菲伊斯仍望著已經恢復沉靜的藍海，以及人魚殿下，試圖釐清腦中混亂的思緒。

王子殿下當時舉起的手臂，究竟是出於掙扎的反射動作、對上方光源的渴望，還是有其他原因呢？

那副模樣，簡直──

 

就像溺水的人，正在掙扎求救一樣。

 

「菲伊斯．諾曼登。」

一個低沉的嗓音自背後冒出，他還來不及轉身，肩膀就傳來一陣疼痛，他甚至可以聽見骨頭發出的喀喀響。

「做好你該做的，別多管閒事。」

在他吃痛地倒吸一口氣時，肩膀處的壓迫感又倏然消失，菲伊斯失去平衡，踉蹌了幾步，但仍不甘地扭過頭，瞪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

看來《人魚計畫》背後藏著的秘密，遠高於他的想像。

他一手揉著肩膀，扶著桌子慢慢坐下，不經意瞥向了桌上散亂的資料，上面覆滿密密麻麻的腦電波圖。

「啊！是這樣啊。」

身旁同事朝他投來懷疑和不耐的目光，菲伊斯沒有理會他們，自言自語：「原來『噩夢』是指這個啊。」

如果那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一句敘述句。

相較於人魚殿下平常動也不動、宛如沉睡一般的平穩腦波，這一年一次的大騷動，確實就像做噩夢一樣。

若真是如此，你又是夢到了什麼呢？

 

 

【04.漩渦】

「被放出來啦？」

正在啜飲咖啡的研究員瞄了他一眼，語氣並非關心，而是純然的直述句。

菲伊斯聳聳肩，逕自拉開椅子坐下。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只是想查查王子殿下從實驗室中誕生第一年的資料而已。在申請加入計畫前，他就曾上網查過，但完全查不到關於《人魚計劃》的內容；加入計畫後，西卡潔集團為了避免研究機密外洩，這整棟建築都採取內部封閉網路，當然也查不到進一步的資訊。

因此，他「借用」了一下同事的晶片卡，想偷開調閱機密檔案的權限，可惜還沒開好就被發現，然後就被關禁閉了三天。

聽說本來長官還有意關他更久，之所以現在就被放出來，也是拜王子殿下之賜──那傢伙最近心情不好，沒有一個研究員可以逃過「被溺水」的命運，而且幾乎每個人都嚴重到非得在醫務室躺個兩天才會清醒。

為了避免消耗太多寶貴的研究人力，所以長官才把菲伊斯放出來，畢竟他只是個助理，就算損耗，影響也不大。

剛好，自從上次的「噩夢」事件後，他也想見見對方……雖然他不確定對方是否願意見自己。

整理好手邊的資料，菲伊斯無視了四周投來的不友善目光和訕笑，走向座艙，關上艙門，隔絕全世界後，潛入藍海。

 

又是你。

視野還陷入一片黑暗時，熟悉的嗓音就再次出現在腦海中，雖然還是一樣冷淡，但沒像同事們直接被趕出去，已經很幸運了。

菲伊斯搔了搔頭，說：「這麼久沒見到親愛的殿下，我怕你太想我啊！今天狀況還好嗎？」

他等了一下，沒有預想中的滔天巨浪，也沒有冷嘲熱諷後把他轟走，卻是一句意想不到的話。

你查我的資料做什麼？

「你怎麼會知道？」

如果我想，我聽得到實驗室中所有人的談話。

菲伊斯第一次聽說有這回事，雖然不明白原因，但這確實可以解釋為什麼對方會知道這件事，畢竟他的行為應該已經傳遍實驗室了，大概也是同事飯後的八卦閒談吧。

「好奇罷了。王子殿下總是神神祕秘的，想跟你交朋友都很不容易啊。不是有句話說，想當朋友要先從互相了解開始嗎？」

他隨口回答，果不其然得到一陣撲面而來的強勁海流，逼得他背過身子連連後退。

你的擇友標準很罕見，但首先你得先搞清楚對方是否有意願。

王子殿下這冷冰冰的口氣他也不是第一次聽了，最令他意外的是，這兩個月以來，對方頭一次和他說這麼多話。

「我覺得我是全部同事中最有機會的，畢竟和你說最多話的就是我啊。」

他朝對方露出笑容，眼前卻突然湧出一陣泡沫打亂了視線──他甚至還沒見到青年的身影，巨浪就從四面八方湧上、暴擊他的身子，令他頭暈到幾乎作嘔！

一片昏天黑地中，那個人的聲音不可思議地清晰，直到他失去意識前，都清楚地記得那句話。

別多管閒事。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

 

菲伊斯在醫務室醒來時，已經接近午夜了。

值班的人見他醒來，見怪不怪地要他快點離開，然後就丟下他回頭繼續忙，讓他連蹭一點吃的也沒辦法，只能悶著頭，抱著餓扁的肚子離開。

獨自走在明亮到幾乎看不見一絲陰影的走廊上，菲伊斯想到白天的遭遇，忍不住越想越不甘心。

這裡的人怎麼都喜歡叫人別多管閒事呢！明眼人一看就有問題，還不准我多問？絕對有詐！

他邊想邊走，再次停下腳步時，出現在眼前的卻不是他的房間，而是實驗室的白色大門。

算了，睡也睡飽了，乾脆把資料整理一下再走。

他拿出證件放在感應器上刷卡，大門隨即打開。

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眼花了。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藍海。

 

實驗室內已熄燈，只剩下圓柱內的培養液仍發出幽幽藍光，加上牆上、桌上仍亮著螢幕的儀器，光影投射在周圍，宛如身處海中。

這個畫面令他不由自主地嚥了嚥口水，馬上打消了加班的念頭。

雖然如此，菲伊斯也沒有離開，反而抬起腳，慢慢地往圓柱走去。

滴。滴。滴。

儀器發出規律的聲音，他屏住呼吸，腳步不自覺地配合著儀器的節奏往前走，直到站在藍海前。

遠看像靜止的培養液，其實是流動的；漂浮在裡頭的青年，緊閉的雙眼彷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儘管呼吸器中不斷冒出細小的泡沫， 但外頭卻一丁點聲響也聽不見。

……希望不要又作噩夢了。

發呆了好一會兒後，菲伊斯決定先確認白天整理的資料進度，再看看明天要怎麼處理。他走到自己的座位，點開螢幕，瀏覽著每一筆資料和文件，但當看到今天的數據紀錄時，卻皺起了眉頭。

雖然總數值和之前一樣，但其中有好幾筆數據和他記憶中的不同。

菲伊斯自認記性不錯，應該不會記錯；他又調出前幾天的資料，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竟又發現了更多和自己記憶中不同的數據。

 

隔天一早，菲伊斯和其他的研究員說明了這個狀況，但他憑印象說出的數字和儀器紀錄的明顯不同，因此並未受到其他人的重視。於是他做完紀錄後，刻意手抄了一份紙本備存，準備明天用來證明自己的記憶。

怎料隔天進實驗室，所有的數據都和紙本一模一樣。

他不死心，又繼續手抄實驗數據，持續了好幾天。

直到第五天的下午，他拿著筆記本，瞪著一旁螢幕上完全一樣的數字，看了老半天後，扔下筆記本，往後仰躺在椅子上。

「終於認清自己的記性很差了？」

「我又不是機器，機器不會出錯，人會記錯啊！」

回嘴完，一個怪異的念頭猛然自心底竄出。

菲伊斯抬起頭，沉思了一會兒後，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今天的紀錄還沒完成啊！」

「今天已經超時工作了，不記也不會怎樣啦，反正儀器都會紀錄，我明天再整理。」

嘴上這麼說，但當他走到大門、按下開門鍵後，卻沒有踏出門，而是趁著別人不注意，一閃身就躲到角落一個堆滿雜物的實驗桌下，幸好桌子有五公尺長，躲在下頭，遠處的人來來去去，誰也沒注意到他──這個位置是監視鏡頭的死角，長官也不會看到，剩下就是等了。

菲伊斯乾脆地躺下，眼睛一閉，毫不客氣地睡了起來。

 

 

他再次睜開眼睛的原因，是因為太餓了。

雖然已經晚上，但實驗室中還有人在工作，因此他又耐心地等了又等，直到接近十一點，所有的燈都關了，室內再度變成一片藍海。

他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著周圍的動靜：在這完全密閉、隔音極佳的空間，除了儀器外，剩下發出聲音的就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了。

菲伊斯屏住氣息，調整呼吸頻率跟儀器發出的聲音頻率一樣，就這樣等了許久。

直到他聽到一聲極輕的「叮」一聲。

那是必須全神貫注才能聽到的，十分細小的聲音。

整個室內突然變亮了，菲伊斯悄悄探出頭，謹慎地打量著周圍──然後瞪大雙眼，又急忙伸手摀住嘴，勉強把驚呼嚥了下去。

 

原先一片漆黑的研究員電腦螢幕，竟全部亮了起來，無數的統計圖、數據、系統頁面被點開、往下滑動，而且是全部三十多台電腦同時動作，彷彿有個隱形人正在操作這些電腦。

菲伊斯脫下室內鞋，盡量不發出聲音，緩慢地沿著走道往前走，注視著畫面上跑過的各式數字和資料，越往前走就越不安──不只是研究員的個人資料被讀取、轉存，連實驗儀器和裝置中的記錄也正以驚人的速度被瀏覽、複製、傳送。

他在自己的電腦前停下腳步，凝視著螢幕上跑過這幾天的實驗和新藥開發進度，畫面快速移動的同時，幾組數字就這樣在他眼前一跳，變成了新的數字。

怦咚！

心臟重重一跳，難以言喻的感受充滿胸口，菲伊斯深呼吸一口氣，抬起頭。

 

「晚安哪，王子殿下。」

 

所有動作中的螢幕，瞬間靜止。

「沒想到王子殿下這麼晚了還在工作……或者該說，『幫』我們工作，真是辛苦了。」

他不再放輕腳步，直接走到圓柱前，凝視著藍海中似乎熟睡中的青年──看起來這麼神聖、純粹，他仍然跟第一次見到對方時一樣，驚嘆於對方的容貌，但此刻更多的戰慄、懷疑，還有不解。

「我知道你聽得到我的聲音。你打算做什麼？」

滋──啪！

室內所有螢幕上的訊號，忽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流動的深藍色，就像圓柱內的培養液一般，散發出詭譎的光芒，包圍著他。

然後，畫面上出現了一行白色的字。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只是偶然而已。我想起你曾說聽得到實驗室中大家的談話，加上我對自己的記憶還有點自信，我怎麼也想不通誰能改記錄還不被發現，唯一剩下的可能就是機器出問題……」

菲伊斯頓了一下，繼續說：「我一開始還覺得這個假設太荒謬，所以根本沒抱任何希望，就算現在，我還是很難相信；就算你的腦波和精神電波強到可以讓人產生強大的幻覺──」

「但連實驗室裡電腦儀器的線路也能入侵，甚至更改內容，這實在太驚人了。」

螢幕上的字快速消失，接著又出現了兩行字。

你錯了。

不只實驗室，這整棟建築的所有線路，只要有接電的設備，我都可以進入。

菲伊斯倒抽一口氣，腦中閃過所有進出口的刷卡辨識、每個角落的監視鏡頭、公共區的電燈電視冰箱，更別提所有的電腦、儀器裝置，甚至連研究員休息室中的私人電器設備……

「……你想做什麼？」

發出聲音時才發現喉嚨乾的可怕，他吞了吞口水，繃緊神經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我還能做什麼呢？

「你別用問題回答我的問題──」

你們對我做什麼，我就對你們做什麼，如此而已。

看著螢幕上的文字，菲伊斯只覺得從頭皮涼到腳底，嘴巴張了張，卻又說不出任何辯解的話；然而對方並沒有等他思考出答案，新的文字很快又出現了。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全面配合我的指令。

看到這麼荒唐的說法，菲伊斯當然無法繼續沉默。

「我若不配合，你想怎樣？」

就憑現在的你，又能對我怎樣──差點衝口而出的話，菲伊斯硬是吞了回去，說出口可能會激怒對方，只會讓他的情勢更不利。

畫面上的深藍色突然消失，接著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圖像資料，菲伊斯走向前，仔細一看：

身高體重、血型、身家背景、學經歷、義父和弟弟的資料，甚至連指紋和DNA都有……他猛然抬起頭，狠狠地瞪向圓柱中的青年。

「你從哪裡──」

話還沒說完他就明白了：這些大都是他當初申請加入計畫時提交的，進來後也做了詳細的身體健康檢查，剩下那些可能是西卡潔企業審核他的資格時，秘密調查的──這些東西，想當然會存放在這裡的檔案庫中，但再機密的資料，都必須有電路設備進行保存……

「你這是想威脅我？」

你是聰明人，該怎麼選擇，我想你很清楚。

明明處在低溫空調中，他卻感覺背後出了一層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聽著，我對於這個計畫、對於你遭受到的非人對待，我很抱歉也很遺憾，你若因此厭惡我，我絕對能理解；但你若因此想報復所有人，無論你打算傷害誰，我都不可能答應配合你。」

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簡單，你不需要傷害任何人。

「例如？」

協助我連上外部網路。

這個要求，倒是出乎菲伊斯意料之外。

「你為什麼想連接到外網？你想把你的遭遇從網路放出去，好對外求救？」

求救？

畫面上大大的兩個字，慢慢朝外暈開，像墨水一般滲入螢幕裡，然後漸漸變得透明，消失在閃爍的海藍色背景中

 

誰會來救我？

 

青年沒有發出聲音，但當菲伊斯看到這句話時，還是忍不住抬起頭，望著那張沉靜的容顏──呼吸器下的那張臉，沒有任何起伏，一切都只是他的想像。

沉默了好半天，菲伊斯才勉強開口。

「所以你、你想連接到外面，是想……？」

確認一些事，順便查些資料而已。

「只有這樣？」

我說只有這樣的話，你會信嗎？

不信。

菲伊斯沒有說出口，卻沒有掩飾臉上的表情；他以為對方看不到自己，熟料螢幕上卻閃過一行字。

我想也是，看來至少是正常人的腦袋。

他大吃一驚，立刻四下張望，很快就發現了一堆監視鏡頭正對準了自己。

「……我本來想問你怎麼可能到現在都沒被人發現，看來是不用問了。如果所有的監視畫面和進出紀錄你都能隨心所欲地修改，那我今天能發現，只能算是被雷劈到的『好運』吧。」

螢幕上的漸層藍色像海浪般上下搖曳，然後出現了幾個大字。

所以，你的回答？

這還給人選擇的餘地嗎？

菲伊斯盯著監視鏡頭，露出笑容──儘管眼中毫無笑意。

「我答應幫你連接到外網，但除此之外的事，做不做得看我心情。」

他停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幫你傷害任何人，你也得保證我和我親人的人身安全。」

成交。

 

當時菲伊斯還不知道，這個約定對他、對青年來說，究竟會發揮多大的影響；但兩人都確確實實地遵守了約定，以截然不同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