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為<永恆之藍>的第二篇番外,第一篇為<吸血鬼養成守則>

*此篇文長超過三萬四千字,包含五個小(?)篇章,請謹慎服用

*此篇時間點為菲伊斯成為吸血鬼的三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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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_緹依和菲伊斯.png

【01.遺落之物】

落日後的世界一片光彩奪目,迷幻而令人陶醉,至少現在的菲伊斯已經懂得欣賞這五光十色的美麗。

他已經不太懼怕陽光了,如同他的搭檔;但比起白晝,他更醉心於繁華喧鬧的夜晚,這點倒是跟對方大相逕庭。

為了今後兩人長久的生活,他們決定開始工作,而彼此的個性也充分反應在工作的選擇上。

 

「菲伊斯,這邊收拾得差不多啦!走吧!」

紅髮男子從洗碗槽中抬起頭,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撥開黏在前額的髮絲,朝對方揚起微笑。

「我快好了,你們先走吧。」

三、四個衣襟大敞、臉色疲憊的男人乒乒乓乓地走向門口,經過還在忙碌的菲伊斯身邊時,其中一個最年長的咧開大嘴,發出宏亮的笑聲。

「新來的,動作太慢的話,可沒時間泡美人和美酒啊!」

說完話,對方油膩膩的手掌往菲伊斯頭上重重拍了幾下,接著一行人勾肩搭背地撞開大門,紛亂的腳步聲和笑聲隨著木門嘎吱嘎吱的前後搖晃,逐漸遠去。

酒館中只剩下菲伊斯一個人,他這才抬起頭,呼出一口氣。

「美酒給我喝也只是浪費啊,至於美人,我早有啦!還是個可怕的潔癖美人呢。」

一邊說,他一邊抬起手,用力嗅了嗅身上的味道,隨即蹙起眉頭,瞄向牆上的老舊掛鐘。

「慘啦,都這時間了。」

他抓起一旁泛黃的大桌布,將早已洗畢的東西和水槽蓋住,接著一邊解開衣領、一邊匆匆往吧檯後的小房間走。

小房間裡有張大圓桌,幾把椅子和一個大衣櫃,平常是供員工休息、更衣的地方,還有一個石磚砌成的簡陋小水槽。

在酒館打雜其實沒什麼困難,他之所以每次都拖到最後一個走,是因為接下來他得先在這裡簡單擦洗一下、換掉衣服後,才能回去。他可不想因為這樣被那幾個粗枝大葉的同事嘲笑──對於平民、特別還是做勞力活的男性來說,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絕對會落人笑柄的。

菲伊斯脫下汗濕的襯衣,取下毛巾後搓洗、擰乾,開始擦拭起身體。

咚。

一陣很輕的敲擊聲,從背後的窗外傳來。

他詫異地轉過頭,後頭他記得只有一堵石牆,有些沒公德心的傢伙老愛往這扔垃圾,但也不可能會選在接近黎明的此刻吧?老鼠嗎?

他一面想,一面再次將毛巾弄濕,當嘩啦嘩啦的水聲一停,外面再度傳來微弱的聲音。

菲伊斯丟下毛巾、一個躍身翻過窗戶,竄進潮濕、堆滿垃圾和雜物的小巷內。

昏暗的光線不妨礙他的視線,嗅覺和視覺在黑暗中被無限放大;一陣小小的騷動從一個廢棄木盒下傳出,他立即撲向前,一把抓起那個「東西」──

「……咦?」

 

 

「所以?你就這樣帶回來了?」

他的搭檔剛被他吵起來,現在臉色和脾氣一樣差,菲伊斯則衣著凌亂、雙手環在胸前,萎靡地縮在牆角,點了點頭。

因為來不及擦洗完畢和換上新衣服就跑回來,火大的搭檔規定他必須站在離自己四公尺外的地方,他可不想剛找到工作又把工作弄丟了。

「因為、如果繼續扔在那邊,可能會被貓或狗吃掉……」

他們口中所說的「東西」,此刻正安靜地躺在菲伊斯的懷裡──對方的不悅完全情有可原,誰叫他沒事找事,撿回一個小嬰兒呢?

「誰叫你多管閒事的?」

「……他還小嘛,說不定有人願意收養……」

菲伊斯越說越心虛,這個小鎮雖然稱得上熱鬧,但多數還是窮苦生活的工人農人,他們又剛搬來不到一個月,人生地不熟,要幫個寶寶找戶人家照顧,談何容易……

「找人收養確實很重要,但我不是說那個。」

緹依站起身,朝他走近後,目光停留在他懷中闔著眼、嘖嘖吸著手指頭的嬰兒,沉默了一會兒後,對上他的視線。

 

「為什麼把你的血給了他?」

 

菲伊斯的身體一顫,垂下了頭。

果然還是瞞不過他的搭檔。

「發現他的時候,太虛弱了,身體也很冷,可能、隨時都會斷氣,所以我……」

吸血鬼的血液有很強的治癒能力,不到重要關頭不可隨意使用,這是為了保護自己,也是為了降低可能對人類產生的影響。

緹依曾再三警告過他這件事。

其實他只是給了幾滴而已,還不至於把這個小寶寶變成吸血鬼,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打破了緹依的交代,這是事實。

「抱歉。」

房內安靜了好一會兒,接著才響起搭檔毫無起伏的嗓音。

「就算再來一次,你也還是會這麼做吧?還無悔意的話,道歉有什麼用?」

「……」

「作為吸血鬼的你,即使延續了他的生命,又能怎麼樣呢?」

緹依的意思很清楚,他也明白。

 

他們無法和人類活在相同的時間裡。

所以他們才會不斷地旅行和遷徙。

接近永生的吸血鬼,救了一個壽命有限的人類孩子,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就在他呆站在原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的時候,搭檔卻逕自越過他,往門外走去。

「你、你去哪?現在還是早上──」

「我要回房間了,你自便。」

「曖?等等!」

他才踏出一步,就被對方回頭的眼神逼的停下了腳步。

「自己的決定自己承擔,你看著辦吧。」

那雙明顯透露出「別打擾我」的眼神,警告意味濃厚,菲伊斯只好眼睜睜地望著門扉闔上。

緹依的反應本就在他的預料之內,如同他決定接下在酒館幫忙的工作時,對方也持反對意見一樣。他的搭檔總是盡可能地避免跟人類產生連結,就連普通的接觸都能避開就避開;他相信那是因為對方已經經歷了太多,不得不如此。

只是,就連對這麼天真無辜的嬰兒也如此抗拒,想到那雙眼睛剛才是如何冷漠地注視著這孩子時,菲伊斯還是感到胸口一緊。

懷中突然傳來動靜,小嬰兒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過來,小小的頭轉呀轉,一雙眼睛睜開,與菲伊斯對視。

他的臉孔,清楚地倒映在那雙水淋淋的眼瞳中。

那是一雙十分清澈的淡金色瞳孔。

幾乎不會在人類身上出現的瞳色。

正是這雙眼睛,才讓菲伊斯決定救他的。

「……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把你帶回來了,你可得好好活下去啊!」

 

 

到了早上,菲伊斯強撐著沉重的眼皮,抱著嬰兒到處跟人求助。

這孩子是名男孩,有一頭濃密的淺金色頭髮,雖然瘦小,卻有一雙大眼睛,無論是躺在他懷中還是被一群人圍著看都不哭不鬧,喝完旅館老闆準備的溫牛奶後,再度睡著了。

菲伊斯特地跟酒館請假,在鎮上繞了一整天,其他鎮民雖然議論紛紛,但無人知道孩子的來歷,加上那雙非比尋常的瞳色,一天下來還是找不到可以收養的人,甚至遭到不少懷疑和排斥的目光,讓菲伊斯有些沮喪。

再次回到旅館時,已經過了晚飯時間,旅館主人貼心地幫他準備了熱騰騰的飯菜,還送上一大碗牛奶,可惜他已經累到連眼皮都快睜不開了。

把小傢伙放到自己的床上,他睡眼矇矓地轉過身,抓起睡衣就進入浴室,隨便沖了個澡。

十分鐘後,菲伊斯一手擦著濕髮,一面呵欠連連地走出浴室,心不在焉地瞄了床上一眼。

 

小嬰兒不見了。

 

「呃啊!」

他大驚失色,立刻衝到床旁──鼻間確實還可以聞到小孩身上的氣味,但他無論怎麼在棉被、枕頭、床墊下翻找,沒有就是沒有。

「你在做什麼?」

心慌意亂之際,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他扭過頭,望著來者的臉,結結巴巴地開口。

「不、不見了!我我我真的只是、離開了一下,然後……不見了!」

搭檔走進房間,站在他床前凝神觀察了一會兒,接著繞過他,走向床的另一側,並彎下身,將手伸進床和床頭櫃間的小縫裡。

「你做什──」

當緹依抬起手,手中蜷成小小一團、只比他掌心大一點的小傢伙,此刻正臉蛋朝下、雙手將自己圈成一團,好夢正酣。

……是怎麼掉進那麼小的夾縫裡的?

疑問冒出的同時,菲伊斯也鬆了一口氣;他雙手捧過小嬰兒後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翻了翻小孩的身子,再三確認都沒有受傷後,才搔著頭跟搭檔道謝。

「抱歉,謝了。」

緹依揚起眉頭,盯著他的臉沒有開口,他這才想起自己整天都沒睡覺,模樣應該頗狼狽,而且剛剛洗澡也只是隨便沖一下水,是不是身上有什麼臭味?或是單純覺得我連個孩子都顧不好,還敢說那種大話?

可能性太多,但哪件都不是好事。

菲伊斯轉開視線,顧左右而言他。

「你過來找我有事?」

「來看你處理掉他了嗎。」

明明是很平淡的語氣,講出的內容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菲伊斯差點跳起來,反射動作地用身子擋住背後的嬰兒。

「王子殿下,這也才一天而已,人命關天啊!你饒了我吧!」

搭檔沒有立即反駁他,而是瞇起眼睛, 視線落到他後方。

「下午時,我聽見老闆和顧客聊天時的談話。聽說──」

 

「這孩子的眼睛是金色的?」

 

哎呀,這麼早就被發現了嗎……

菲伊斯的眼睛四處飄移,拼命在腦中組合成可用的擋箭牌,含糊地說:「這個嘛,眼睛喔,嗯,這傢伙的眼睛確實挺特別的……」

這時,他的背後傳來一聲小小的咕嚕聲,一人馬上轉頭、另一人則探身上前,同時看到小孩張開眼,淺金色的眼珠朝他們慢動作地眨了兩下,接著粉紅色的唇瓣就噗地吐出一圈泡泡。

很好,看來是省了他掰藉口的心力了。

「好啦好啦,就是這麼回事啦。你不覺得他的眼睛很『特別』嗎?」

「就算如此,他也不是吸血鬼。」

緹依打斷他的話,指向仍在床上噗噗地吐著奶泡的嬰兒。

「他喝的是牛奶,可不是人血。」

「那不是很好嗎?」菲伊斯咕噥著。

對方不理他,繼續說道:「今天你帶著他去鎮上亂轉時,也有聽說關於『不祥的黃金瞳』吧?擁有黃金瞳的惡魔,這在各地的神話傳說中都存在了數百年,就算只是個嬰兒,民眾的迷信也不會輕易改變。將他帶在身邊,我們也會有風險。」

「我看這傳說十有八九跟你有關吧!我也很想把他交給其他人,問題是,現在就是找不到願意照顧他的人啊!」

煩躁加上疲倦,儘管知道對方說的都是對的,菲伊斯還是不由自主地大聲了起來,也使搭檔的神情變得更加陰沉。

「就當是跟我有關好了,所以呢?你想怎麼樣?」

菲伊斯再怎麼生氣也沒氣到失去理智,說出「那就分開行動啊」這種話,因此他只是繃著臉,一句話也不吭。

中斷兩人之間僵硬氣氛的,是一聲突兀的「啪」聲。

菲伊斯回過頭,發現躺在床上的小嬰兒直直盯著他們,不住地扭動著身子,但因為力量不足而無法起身,只能揮舞著四肢拍打在棉被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啊,這可是大人的會議,小孩子應該乖乖睡覺。」

他只是隨口說說,未料小嬰兒噘起嘴,更加賣力地舞動四肢,發出更響亮的聲音,讓他一陣失笑,索性俯下身,將那柔軟的小身體給抱了起來。

懷中的小傢伙發出格格的笑聲,接著朝另一人伸出雙手。

「噗,啊、啊?」

「……我該回房了。」

想溜?那可不行!

菲伊斯馬上握住剛站起身的對方手腕,趁搭檔還沒回過神,將小傢伙一把塞進對方胸前。

「你──」

「噗、咕嚕。」

金色的小腦袋往緹依胸口蹭了蹭,兩隻小手緊緊捏著衣角,抬起頭,盯著青年的臉盯了老半天,接著再次伸出小爪子,扯住了緹依的頭髮。

「放開我。我要回房間了。」

「噗叭。」

「我說,放開。」

「噗?」

菲伊斯強忍著笑,看著那兩隻嫩嫩的小手心在搭檔衣服上抓出一道又一道的皺褶,而對方卻企圖用大人的方式跟這小娃娃溝通……或許也不算是大人的方式,畢竟他從來沒見過緹依這般狼狽,卻又耐住性子、輕聲細語的模樣。

「他好像挺喜歡你的嘛。」

搭檔抬起頭,瞬間變成金色的眸子看起來十分有震懾力,菲伊斯完全相信當中的殺氣是真實的──如果不是對方一手固定住小孩的身軀,另一手又忙著抓住其中一隻正在大肆扯動髮絲的小手,一面努力將臉遠離小嬰兒的話,他相信緹依的手應該更想勒住自己的脖子。

「噗哧、哈哈哈!」

結果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菲伊斯急忙摀住嘴,一面慢慢倒退、遠離面前的青年,一面含糊地說:「哎呀,照顧小孩果然、比想像中還困難很多……噗!」

「……菲伊斯‧諾曼登,立刻把他帶走。」

不好,講全名的時候就是搭檔要暴走的前兆,菲伊斯馬上收起笑臉,走向前,伸手抱住那個溫暖的小身子。

「好啦,為了你和你救命恩人的生命安全,該乖乖睡覺了!」

然而,儘管他雙手用上幾分力,但那金色的腦袋瓜子仍固執地貼在搭檔的胸口前,兩隻手爪子也死死扭著緹依的衣服,不肯鬆開;菲伊斯嘗試了幾次,發現小孩仍文風不動,令他嘆為觀止。

明明身體這麼小,哪來這麼大的力氣?

「他好像不肯離開你,不然今天就……」

話還沒說完,搭檔就露出更加驚悚的表情,讓他不得不繼續再接再厲。

「聽好,我要睡覺,你要睡覺,這位被你抓住的美人哥哥也要睡覺,你乖一點,放開他。」

「噗。」

「不行,沒得商量,你不睡我也要睡!」

「啊!唔噗!」

「你生氣也沒用,我明天還要工作,緹依明天也要工作,好了我們去睡覺──」

儘管他和緹依嘗試了各式各樣的方法,連哄帶騙,威脅或柔聲安撫都用盡了,但兩個沒帶過小孩的男人終究不懂怎麼和小嬰兒溝通,整夜下來,竟都沒能成功擺脫小傢伙。

直到天亮時,兩名精疲力盡的吸血鬼和一名終於睡著的小嬰兒,才一起躺在菲伊斯的床上,沉沉睡去。

 

 

在那之後好一段日子,緹依很少踏進他的房間裡,不過,基於各種現實層面的理由,加上暫時找不到保母,最終還是演變成兩人輪流照顧這個孩子的處境。

他們的生活因為一個嬰兒的加入,因而混亂、動盪了好一段時間,教人哭笑不得。

對菲伊斯來說,這是人生至今從未有過的經驗;對他的搭檔來說,更是千百年來絕無僅有。

 

多年後,當菲伊斯回想起這段時光時,仍會忍不住揚起嘴角。

因為相遇了,所以被拾起的,並不只有那孩子而已啊。

 

 

【02.不眠之夜】

嘩啦!嘩啦!

吧檯裡的紅髮男人快速地沖洗著杯盤,已洗淨的在他的右手側堆疊成一座座小山。

另一名男人將椅子疊放到木桌上後,走了過來,一見到這景象,詫異地瞪大眼睛。

「今天怎麼這麼快?平常看你都慢慢磨的……」

「有事,想早點回去。」

菲伊斯頭也不抬地說完,一手接過剛送來的碗盤,洗碗槽中再度響起氣勢驚人的沖水聲。

「怎麼,趕著回去看那天殺的小惡魔嗎?」

另一個男人也走了過來,粗啞的嗓音噴著濃濁的鼻音,帶著不屑與厭惡。

菲伊斯撿回一個小嬰孩的事,幾乎全鎮都知道,但就連他自己的同事在內也有許多反對的聲浪,最多的就是關於「金色眼睛的不是人,是惡魔」這種意見,他也懶得一一回嘴,只是一言不發地繼續忙碌。

那個男人見他不說話,大步走了過來,一把扯起他的衣領,另一人立刻趕來阻止。

「你倒是給老子說話啊!養那種小惡魔,是在盤算什麼魔鬼計畫啊?」

「喂!別這樣!」

其他夥伴見到這邊的騷動,也圍了過來,有人看熱鬧,也有人試圖阻止。

菲伊斯終於抬起頭,一手握上塊頭比他還高大的男人的手腕。

「放開,我趕時間。」

他稍微使勁,掌心中的手腕便傳來詭異的喀啦聲,面目猙獰的男人臉色一扭曲,隨即放開了他,後退了一步。

「去你個天殺小混球!垃圾紅毛雜種!」

菲伊斯無視背後罵罵咧咧的喧嚷,理了理凌亂的衣領,擦乾雙手後,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今天是他拜託緹依幫忙照顧小傢伙的第一天,雖然兩人對於如何處理小嬰兒已經有共識,但還是早點回去看看比較安心。

經過這幾天的努力,他總算找到一位織布店的女兒願意擔任保母,暫時顧一下小孩,雖然這也導致他的開銷變大,但菲伊斯已經萬分感激了。

然而,照顧的時間僅限白天,晚上對方也有自己的家庭要顧,偏偏撞上了菲伊斯工作的時間,因此才不得已拜託了搭檔。

緹依也有工作,但不像他固定去酒館打雜,而是偶爾幫人代寫書信、抄寫書籍或翻譯的工作,所以晚上幾乎都待在房裡,很少出門。

儘管搭檔對於他提出的要求沒好臉色,最終還是在他厚臉皮的懇求下,勉強答應了。

小嬰兒嘛,晚上不就是睡覺嗎,應該很好帶吧。

菲伊斯這麼想,他搭檔的想法大概也跟他差不多。

簡單的梳洗好後,因為不想跟剛才惹事的傢伙打照面,他便從小房間裡翻窗而出,在清晨的朦朧月光下,回到了旅館。

籠罩在霧氣中的旅館一片靜悄悄,菲伊斯放輕腳步,走到二樓最裡面的房間,站在門口側耳聽了一會兒,然後慢慢推開了門。

房裡的光線昏暗,但窗戶罕見地開著──那正是整間房間最亮的所在。

他的搭檔坐在窗邊,闔著眼小憩,身邊的椅子上則是一個大木盒,那是菲伊斯臨時用木板拼湊出來的小床,讓小嬰兒睡在裡頭又不會到處亂滾。

他關上門,一轉身,就看到搭檔張開眼睛,直直射過來的不祥眼神,讓他立刻停下了腳步。

「早安?」

「……」

「他還好吧?」

「……」

問什麼都得不到回應,菲伊斯只好一面在內心祈禱自己的運氣夠用,一面往搭檔的方向移動。直到來到窗前,藉著黎明的溫暖光芒,讓他看清了木盒中小傢伙的模樣。

還好還好,看起來睡得很好。

「他剛剛才睡著。」

「是喔,難怪睡得這麼香……」

他瞬間一滯。

「剛剛?」

「對。」

菲伊斯猛然想起,昨天保母也說這孩子白天幾乎都在睡,只有偶爾會醒來一下、喝點奶,喝飽後又繼續睡,當時他以為小孩子就是天生吃飽睡睡飽吃的生物,沒想這麼多……

他俯身湊向小寶寶的臉,手指輕輕觸上那柔軟的臉頰,仔仔細細地打量著。

「嬰兒……是這麼回事的嗎?」

「我不知道。」

難得聽見搭檔說出這種話,平常他可能會忍不住調笑幾句,但現在他腦子裡充滿的另一種想法,讓他坐立難安。

「這傢伙,真的是人類沒錯吧?」

「沒有吸血鬼可以喝牛奶當主食。」

緹依淡淡地說,雖然讓菲伊斯鬆了口氣,但他一扭頭就看見對方桌上,略嫌凌亂的紙張、墨水和羽毛筆,旁邊放的一疊完稿,份量明顯只有平常的一半,愧疚之情剎那間湧了出來。

「抱歉,耽誤到你的工作。」

「帶他去保母那吧,我要睡了。」

菲伊斯抱起熟睡的小寶寶,望著搭檔走向床鋪的背影, 慢慢起身,離開了房間。

 

 

儘管對緹依很抱歉,但在知道小傢伙晚上鬧騰的狀況後,要找別人幫忙照顧就更困難了。因此菲伊斯還是只能暫時委託搭檔,一到休假日,他則義無反顧地全天候當起保父。

不過,他的搭檔總是笑他不是在顧小孩,而是跟著小孩一起玩,讓他很不服氣。

「說起來,還沒幫你取個名字啊。」

他懶洋洋地趴在床上,一面戳著躺在一旁的小寶寶的臉頰,一面自言自語,小嬰兒似乎被他戳的很不開心,偏過頭,抓住他的手指,張口就咬了下去!

「唉喲!你這傢伙,是還沒吃飽嗎?我的手指可不是食物啊!」

他扭動著想把手指從對方口中拔出,雖然小寶寶還沒長牙,吸力卻十分驚人,他奮鬥了好一會兒才成功救出自己的手指──上面滿是溼答答的口水,還混著牛奶的味道。

「我決定了,就叫你好吃鬼小豬!因為你一直噗噗叫。」

小嬰兒睜著又圓又亮的眼睛,鼓著臉頰瞪著他,一隻手啪搭啪搭地拍打著棉被,看起來並不滿意這個新稱號。

「想抗議嗎?抗議無效。不叫你小豬的話,叫小噗也可以……嗚喔!」

正好來找菲伊斯的緹依,在門外聽到裡頭兩個傢伙的聲音,遂走了進來。

「你們在吵什麼?」

菲伊斯看到他,馬上撐起上半身,指著手臂給他看。

「緹依,你聽我說,剛才這傢伙竟然打我──」

「叭噗!」

「你安靜,現在是我在講話!」

「啊噗!咿呀!」

緹依面無表情地望著一大一小在他面前氣勢洶洶地「吵架」,端著手中的牛奶碗,走到床旁,熟練地將小嬰兒抱了起來。

「過來,你該喝牛奶了。」

小傢伙依偎在緹依懷裡,一隻手抓著對方的衣領,並將臉貼在金色的髮絲間,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就算沒那個意思,但看在此刻的菲伊斯眼中,擺明了就是炫耀!

「你對他太好了吧!你眼中還有我這個搭檔嗎?」

正抱著小孩在一旁坐下的緹依,聞言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同時舉起手上的牛奶。

「你也要喝?去跟樓下的老闆再要一碗。」

「我……算了。」

他唉聲嘆氣地攤在床上,閉眼假寐了片刻,還是忍不住滾到床的另一側,盯著他的搭檔餵小孩喝牛奶。

小傢伙住在這已經快半個月了,他們的生活雖然還是混亂又忙碌,但也稍微習慣了一點點,最重要的是,他覺得搭檔其實很疼這孩子,雖然嘴上一個字都不提。

就像現在,他因為跟孩子的相處少,常會疏忽一些基本需求,像是食物、換洗清潔等大小事也都是緹依在處理,看來對於照顧小孩已經得心應手了呢。

他歪著頭,凝視著搭檔垂下的金髮,以及躺在對方懷中、左右轉動的金色小腦袋,忍不住有感而發。

「還真像啊。」

「嗯?」

「你是金髮小傢伙也是金髮,看起來還真像父──」

話還沒說完,對方渾身散發出冷冽的殺氣,菲伊斯識相地閉上嘴。

「還沒找到願意收養的人?」

「啊,對啊,鎮上能問的都問過了,總覺得在這裡找不到可以收養的人呢……」

「是嗎。」

搭檔沒再多問,直到餵完牛奶,將小寶寶遞給菲伊斯後便起身離開,但在接近門口時,卻停下了腳步。

「別給他起名字。」

正在床上逗嬰兒玩的菲伊斯,驚訝地抬起頭,對上站在門邊的搭檔的眼。

下午的陽光已經轉弱,只環繞在窗旁四周;搭檔站在房子深處的陰影裡,菲伊斯看不清對方的神情,只聽見那低沉的嗓音,清清淡淡,卻又浸滿憂傷。

「一旦起了名字,就會成為所有物;把這個權利留給他未來的照顧者吧。」

 

 

成為所有物嗎?

隔天晚上,菲伊斯一面整理吧台、接收客人接二連三的點餐,腦中不時閃過搭檔說的這句話。

其實他也有意識到這件事,以他的身分,無法為那個小傢伙負責,果然還是不該隨便起名字吧,雖然每次跟人聊起時不太方便。

這麼說來,最近無論是跟酒館同事、旅館的老闆和客人,還有鎮上的其他人,聊到那個小傢伙的次數,好像變多了啊……

不不不,那是因為要幫小嬰兒找收養人的關係,可沒有其他意思!

他甩了甩頭,將紛亂的思緒趕出腦袋。

「小子,再一杯啤酒!」

一名常客將杯子砰地摔在他面前,菲伊斯急忙將其倒滿,遞給對方,看著對方一飲而盡後,擦了擦嘴,一臉不甘心地哼了一聲。

「混球,竟然落跑,虧老子想說今天一定要跟他拼出勝負來。」

菲伊斯一愣,隨即想到最常跟眼前客人拼酒的那位同事,同時也是得知他收留那個小嬰兒後,最常找他麻煩的傢伙。他環顧了一圈酒館,發現對方竟然不在。

「怪啦,我記得今天的班表應該有他的……」

正當他喃喃自語時,那位客人卻大笑道:「你知道嗎?那傢伙竟然跟我說今天要去幹大事,那傢伙能幹出什麼大事?去搶錢還是去殺人放火?哈哈哈,笑死人!」

菲伊斯聽著對方的吵嚷聲,下意識地瞥了外頭的傾盆大雨一眼,心底浮起一絲不安。

 

此時已是深夜,他的搭檔正在旅館的房間中,撰寫書信文件。

由於外頭大雨滂沱,即便關緊門窗,雨水仍不斷順著牆壁和窗沿縫隙滑落,因此緹依將工作的桌椅搬離窗邊,改放在床旁,小嬰兒則放在他的床上,方便他隨時留意。

他已經習慣了這小傢伙晚上的精力充沛,總是纏著要他抱或拍撫;但今晚似乎變本加厲,小寶寶無論如何都不肯乖乖躺到床上,不斷翻滾身子、發出嗚咽啜泣,讓他不得不一手將對方抱在懷中,一手寫字。

小嬰兒緊緊纂著他的衣服,小小軟軟的身體讓緹依不時得停筆,調整一下懷中孩子的位置,偶爾兩手互換避免痠麻。眼見時間已晚,目前的進度仍只有零零落落的幾張紙時,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你啊,今天怎麼這麼黏人?」

懷中一陣騷動,小小的頭在他懷中蹭了蹭,接著抬起來,無辜的大眼睛望著他,眼底閃爍著幾分不安。

緹依抱著小傢伙站起身,一走到窗邊,因為風雨而劇烈晃動的窗台發出嘶嘶吼叫,他感覺到懷中的寶寶全身似乎繃緊了,再度將頭埋入他胸口。

因為下著大雨,感到害怕嗎?

想了想,他決定把房間內所有的燈都打開──之前為了避免影響到其他人,他只點亮床頭和工作桌旁的燈,但在這樣的暴風雨之夜,或許可以破例一下。

就在他走向房門處,準備點亮牆上的燈光時,一陣異常的喀啦聲,從窗外傳進了他的耳裡。

 

一隻粗壯的手臂,出現在被暴雨肆虐的窗外,接著冒出一張男人的臉。男人用肩膀用力撞向窗戶,窗戶發出刺耳的尖叫聲,玻璃如同炸開般嘩啦嘩啦落了滿地。

 

緹依懷中的小孩渾身一顫,哭了起來,哭聲也吸引了那個正爬進窗內的人的注意。

「哈,找到你了,小惡魔!」

男人跳下窗台,渾身濕透,一手握著柴刀,發出粗啞的笑聲,並蹣跚地朝他們的方向走來,在地毯上留下潮濕的水印子。

「你就是那紅毛狗養的小美人嗎?」

「我不曉得有那種稱呼。」

緹依一手穩穩地抱著嬰兒,動也不動地看著逐漸逼近的男人。

房內光線昏暗,他又站在房內最暗的角落,他知道對方看不清楚自己的模樣,但這不妨礙他看清對方從頭到腳的每一個細節──眼睛、喉嚨、心臟、內臟,甚至每一條主動脈的位置,在他眼中都像在發光般,激烈地顫動著。

「真是粗魯無禮的拜訪方式。」

「老子不是來討你歡心的,是來宰掉那個小惡魔的。」

男人一腳踢倒床旁的椅子,木桌一晃,發出砰然巨響。

緹依冷眼打量著一身酒臭味的男人搖搖晃晃朝他走來,衣袍下的拳頭悄悄握緊─以免指甲不受控、不小心竄出來─再度開口。

「這孩子是人類,不是惡魔。」

「少廢話,金色眼睛的傢伙,都是會帶來霉運的惡魔!老子已經夠衰啦,身邊還有這種叫人倒楣的傢伙在,想到就倒胃口!」

「你確定嗎?」

緹依聲音剛落,一陣寒風便從窗外吹了進來,瞬間吹熄了房內所有的燈火,連同男人的腳步一起僵在原地。

嚶嚶的啜泣聲突然消失了。

一片漆黑的屋子裡,只剩下悅耳輕柔的嗓音,以及一雙如金色滿月般的瞳孔。

 

「你確定……惡魔,真的是這個孩子嗎?」

 

 

當菲伊斯淋著大雨、氣喘吁吁地奔回旅館時,還沒踏進房間,他就知道完了。

血的味道。

不明顯,但確實是他同事的血的氣味,從氣味來判斷,出血量不多,應該是一擊斃命……他回來的太晚了。

想到這,他的腳步也不禁沉了起來;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當他一踏進房間時,還是被屋內的狼藉嚇了一跳。

在翻倒的桌椅、碎裂而大敞的窗戶下的,是臉朝下、倒在濕黏地毯上的同事,他愣愣地望著那個曾多次嘲笑、侮辱他的男人,如今已成一具冰冷的遺體,內心五味雜陳。

他並沒有忽略被壓在對方身子下的柴刀,對方的目的和手段可想而知,可惜這次挑錯了人,葬送了自己的命。

「東西收一收,走吧。」

背後響起熟悉的聲音,菲伊斯緩緩轉過身,看見顯然已經收拾好行李的搭檔,一襲灰黑色的大衣,還有手中被多件布料層層包裹的孩子。

「真是難得,這個時間,他竟然睡著了啊。」

嗓音有點嘶啞,他拖著身子朝搭檔走去,撫了撫對方懷中的沉靜睡顏,指尖感受到的溫暖和柔軟,稍稍安撫了他的心。

「……稍微用了一點方法,他睡了比較好。」

聽起來不是自然情況下睡著的呢。

菲伊斯苦笑在心裡,沒有說出口。

跟緹依旅行的這些年來,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大多數的時候,敢來招惹他搭檔的人都死狀淒場,這次不知是否念在是他的同事,又或是顧及有孩子在場,緹依下手收斂了幾分……

「你確定要帶著他上路嗎?」

無論如何,這孩子是在這裡被發現的,親生父母在這裡的可能性也很大,就這樣把他帶走,還是跟著身為吸血鬼的自己,菲伊斯還是感到些許的良心不安。

不過,搭檔顯然比他堅定多了──即使這跟對方原先抱持的意見相反。

「不能把他留在這種地方。」

菲伊斯沉默著,沒有問他搭檔「這種地方」是什麼意思;這時,對方懷中的小孩突然動了動,睜開了雙眼,一看到他,立刻笑了開來。

「噗啊!」

「喔,你醒啦,早安……呃,晚安才對──」

「菲!」

他和搭檔同時瞪大雙眼,望向那張笑得燦爛的小臉蛋。

「我聽錯了嗎?我還以為他叫了我的名字呢……」

「菲噗?」

「……你這傢伙,別擅自把我和你的名字混在一起講,小噗是你才對!」

小寶寶似懂非懂地轉了轉頭,一手緊緊握著他的手指頭,另一手則抓著緹依的衣角,發出格格的笑聲。

菲伊斯瞪著那張天真無邪的臉,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搔了搔頭。

「好啦,看在你會說我名字的份上,帶你一起走就是了。下次可要把我的全名完整唸出來啊。」

「噗咿,菲菲?」

「誰讓你給我取一堆奇怪的名字啊?好好唸,菲──伊──斯──」

他抱起孩子,清楚地感受到這小小的生命體中, 血液的湧動、心跳的脈搏和每一個熱烈的呼息,都是為了迎接更美好的未來而誕生的。

如果這雙手能負擔起你的重量,哪怕只有一天,我們都會盡力保護你。

好好長大、好好過每一天,然後……與你所愛、也深愛你的人,一起健康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他在心中悄悄許下這個願望,當時的他並不知道:

多年後,這個願望竟真的實現了。

 

 

【03.流星之願】

薄暮時分,橘紅的石板地上傳來輪子疾駛而過的聲響,接著一輛馬車停在一間旅館前,一名修長的身影從裡頭跳下。

「呼,總算可以休息了。」

其中一人拉下兜帽,露出一頭赤紅的短髮,他放下兩手的皮箱後,回過頭,向馬車裡伸出手,扶著另一名同樣一襲大衣的人走下馬車,對方雙手摟著一名小嬰兒,舉止步伐皆十分優雅,兩人就這樣走進了旅館,引起不少人的側目。

「夫人,請給我一間雙人房,要可以安靜休息、不會被打擾的。」

櫃台後穿著華麗服裝的女性打量著兩人,接著轉身從櫃子內取出一柄鑰匙,交給紅髮的男人。

「你們是外地人?」

「是啊,可能會在這裡叨擾一陣子,有什麼需要注意的,或是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歡迎介紹給我。」

男人有一張俊朗、輪廓分明的臉龐,笑容亦十分有感染力,女人一時間看得有些入迷,直到對方回頭,將鑰匙遞給另一個人為止。

那人接過後,頭也不回就逕自離開,一股淡淡的清香隨之在空中飄散開來。

「那位是您的夫人嗎?」

由於看不清對方的模樣,加上各種特徵線索來推敲,女人理所當然地問出口,卻換得眼前人一臉古怪的表情。

「嗯、嘛,是旅伴,他累了,所以先去休息,明天我們再出來逛逛。」

男人擺擺手,轉身準備離開,女人急忙喊住他。

「等等,今晚鎮上有很有名的祈福儀式,外地人都不會錯過的──」

 

「星火祭?」

「是啊!」

菲伊斯一面將行李箱中的物品拿出來整理,一面回應正在餵小傢伙喝牛奶的搭檔。

其實兩人的東西都不多,之所以會需要兩個皮箱,主要還是因為緹依的書,以及小傢伙的衣物用品。

「聽說是很盛大的祭典,當中有個儀式是將願望寫在紙紮的小燈籠上,再讓燈籠飛到空中。據說飛的最接近星星的燈籠,願望就會實現;當願望實現了,星星就會變成流星降臨人世間喔。」

「傳說罷了,不用認真看待。」

「是這樣沒錯,但你不想看看嗎?」

菲伊斯放下手中正折到一半的外袍,雙眼放光地望著搭檔:「難得的祭典,聽說會有幾千人同時放出燈籠,布滿整片星空,很美呢!不去太可惜了。」

搭檔沒有應聲,神情仍舊淡然,看起來是沒什麼興趣,這讓他有些失望。不過他也並非不能理解。

人潮聚集處向來是緹依竭力避開的地方,加上他們自離開撿到小傢伙的小鎮後,短短半個月內已經換了第三個城鎮了,前兩個地方都因為黃金瞳的傳說而無法久待,所以兩人才決定這次隱瞞孩子的狀況,避免節外生枝。

然而,這樣一來也就代表,兩人中勢必得有一人待在小傢伙的身邊,在不能帶小孩出門的情況下,他也不願將顧小孩的工作都丟給搭檔。

總覺得,他們雖然還是到處旅行,但又好像哪裡都沒法去啊……

「我去樓下拿點吃的來。」

菲伊斯起身走向門口,而搭檔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直到他離開。

 

「唉。」

「怎麼啦這位客人?才剛來我們鎮上就哀聲嘆氣的。」

菲伊斯猛然抬起頭,發現是剛才接待他的老闆娘,立刻振作了一下精神,露出笑容。

「沒什麼,有些累了而已。請給我兩碗溫牛奶,還有一瓶酒。」

「哎呀,只喝這些東西可不行,我幫你們準備些麵包和肉湯吧。」

其實牛奶不是他要喝的,酒也只是暖身體用的,至於其他食物更是沒必要;但菲伊斯不想辜負對方的好意,因此還是點點頭致謝,

「可別喝太多,就沒辦法參加星火祭了。」

「啊,那個啊,」他聳聳肩,說道:「我的旅伴說想休息,還要顧小孩,就不去了。」

雍容豐滿的女人一聽,眼睛一瞇,嘴角漾起柔和的弧度。

「原來如此,聽起來你是想去,但夫人不想去,難怪你看起來這麼失落。」

「……您誤會了,他不是我夫人,這話要是被他聽見,我可活不到明天了。」

他感到臉頰發燙,急忙灌了一大口水,耳邊傳來對方的笑聲。

「事實上,今晚幾乎全鎮的人都會去參加祭典,所以我才邀請你們一起去的。」

「沒想到這個祭典這麼受歡迎啊。」

「祭典當然是值得一去,不過……這麼多人參加,也不只是去玩而已。」

老闆娘的臉色突然一暗,壓低嗓音說道:「這幾年這麼多人參加,其實是想替鎮長夫人祈福,她已經臥病在床好幾年了,身子相當虛弱,隨時都可能離開我們,現在是由她父親暫時代理鎮長一職。」

「聽起來鎮長夫人很受你們的敬重啊。」

菲伊斯本想藉著聊天打發一下時間,未料聊著聊著,卻有了驚人的發現──這個小鎮非但沒有「黃金瞳」的鬼怪故事,甚至還十分敬仰,原因是他們的鎮長夫人,就有一雙美麗的黃金瞳!

他興匆匆地跑回房跟緹依分享這件事;在他絞盡腦汁的說服下,搭檔終於相信他們在這裡安全無虞,並答應陪他一起逛祭典,仍在熟睡中的小傢伙則由熱心的老闆娘代為照顧。

雖然如此,但緹依仍然不放心。

「真的沒問題嗎?我可以帶著他一起出門……」

老闆娘抱著小嬰兒,傻愣愣地望著緹依的臉龐──雖然緹依仍穿著可遮蔽全身的連帽斗篷,但並未遮蔽面容,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菲伊斯早已經習慣這種事了,隨即插入兩人中間,拍了拍彼此的肩膀,笑嘻嘻地說:「夫人照顧孩子的經驗可比我們豐富多了,沒什麼好擔心的!那就萬事拜託了!」

「啊、嗯,當、當然了!交給我吧。」

眼見搭檔皺起眉頭,菲伊斯眼明手快地推著對方走出旅館大門,一面回頭朝老闆娘大喊:「我們逛逛就回來!」

 

 

剛過晚餐時間,大街上仍一片燈火通明,處處可見攜家帶幼、成群結隊的人們提著紙燈籠,夾雜著孩子們歡笑奔跑的身影。

菲伊斯買好東西回到搭檔身邊時,對方正注視著一對精心打扮、牽著兩個孩子的夫妻;燈籠上繪製了五彩繽紛的圖案,還寫著幾行彎曲扭八的字,顯然出自孩子之手,一行人就這樣一邊笑鬧、一邊隨著長長的人龍前進。

無論大人小孩都手提燈籠,往同一個方向前進,這樣看起來就好像一條發光的星河,往前無限延伸,令人著迷。

「你買了什麼?」

身邊傳來的聲音喚回他的思緒,菲伊斯舉起手上的東西晃了晃,嘿嘿笑道:「來考考我們聰明絕頂的王子殿下,這是什麼?」

「……玩具?」

「恭喜答對了!」

他將東西遞給搭檔,他手中的是一顆巴掌大的圓球,球體外表是色彩鮮豔的紅布,裡頭填充的應該是棉花或布料,摸起來相當厚實柔軟,球體上還縫著許多金色星星及一輪滿月的圖案。

「給小噗的?」

「對啊,給他當紀念品玩玩──等等,你叫他什麼?」

「不是你起的嗎?」

「是我起的沒錯,但某人明明就說不要給他起名字,結果現在不但擅自用了,還用的這麼若無其事!」

「我是叫你不要起名字,但你這種命名水準,頂多只能算是綽號而已。」

「那還不是一樣!」

菲伊斯一面和搭檔拌嘴,一面留意四周;隨著時間越來越晚,人群也逐漸擁擠了起來,聽老闆娘說星火祭的高潮就是大家一起在廣場上放燈籠,接下來的慶祝歌舞等儀式會一直持續到清晨,但他不想待到這麼晚,他很清楚緹依也是。

「哪,我們走這邊。」

他拉著緹依的手臂鑽進小巷中,巷弄中各家戶都是一片黑暗,但對習慣夜視的他們來說不是問題。菲伊斯早已先跟老闆娘打聽好一個觀賞夜景的好位置,雖然有些迷路,七拐八彎後,倒也順利鑽了出來。

眼前是一片寬闊的草地,頭上則是整片的星空,腳下則可以眺望蜿蜒的燈籠燭火,沿著街道房舍旋轉而下。

身處在這片閃爍之中,彷彿自己也變成了其中一顆星子,沉浸在萬千星海中。

緹依脫下兜帽,將其當成坐墊鋪在草地上,接著便席地而坐,一頭金髮隨風飄揚,神情也柔和了起來。

「怎麼樣?還好有出來吧?」

菲伊斯一屁股坐在搭檔身旁,得意洋洋地說著,對方聞言,瞥了他一眼。

「嗯,這裡很美。」

原以為會聽到幾句嘲諷的話,卻得到了意外坦率的回答,菲伊斯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將目光投注在遠方移動的人群、高低起伏的建築和灰藍色的山巒上。

很長一段時間,誰也沒說話,只是靜靜欣賞著眼前難得的靜謐。

半晌,緹依才開口。

「我打算回康納西王國一趟,你也一起來。」

「嗳?我們的經費快用完了?那我在這裡找個工作吧,聽老闆娘說,這裡的居民挺和善的,鎮長夫人和現任鎮長都很好,應該可以安心待上一陣子。」

菲伊斯之前聽搭檔說過,每隔一段時間對方就會回古王國長眠之地,除了看看家園,也順道取出一些珠寶變賣,這就是他們旅費的來源。

「對了,你之前說鎮長夫人也有一雙黃金瞳,她是──」

緹依話未問完,遠方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轟隆聲,接著傳來人群此起彼落的歡呼聲。

「哎呀,糟了!」

菲伊斯驚跳起來,趕忙伸手到懷裡,掏出幾個皺巴巴的東西,在搭檔疑惑的注視下,七手八腳地將東西組裝了起來──是紙燈籠。

而且是三盞紙燈籠,兩盞大的,一盞小的。

「呼!好啦!」

他抹了抹額頭的汗,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發現搭檔望正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盯著自己。

「……你還真傻啊……」

「抱歉我真的忘了,剛剛那是火炮聲,老闆娘說是指示大家一起放飛燈籠,你看那邊。」

他指向不遠處的天空:數千盞螢螢小燈,在風中扶搖直上,展翅飛翔,照亮了整片山頭,連夜空也熠熠生輝。

「哪,這個給你,小傢伙的我幫他放吧。」

他遞給搭檔兩盞大燈籠中的其中一盞,以及一隻沾水羽毛筆,接著便埋頭自己寫了起來。

他的願望已經想好了,小傢伙的他則寫上「平安健康、幸福快樂」,加上一顆小星星的圖樣,自覺得很滿意。當他往旁一瞧,才發現緹依已經將蠟燭放入了燈籠中,燭光暈開成一片透亮,但燈籠上卻一個字也沒有。

「你的願望呢?」

「星星會知道的。」

緹依回了他一個神祕的答案,接著瞥向他手上的燈籠,笑了起來。

「希望『遇到我們的人』都善良平安?這不用告訴天上的星星,直接告訴我就行了。」

「就是知道告訴你沒用才寫的啊。」

菲伊斯瞪了他笑得渾身顫抖的搭檔一眼,自顧自地將蠟燭放入燈籠,三盞並列的燈籠在草地上閃閃爍爍。

兩人拿起紙燈籠,解開束繩,三盞溫暖的橘金色光芒便乘著風,緩緩上升,越飛越遠,直到完全看不見為止,他們才離開山頭,回去旅館。

 

當他們進入旅館所在地的莊園時,緹依突然神情一凝,接著便加快了腳步,菲伊斯喊了幾聲對方都不理,只好隨之跑了起來。

隨著與旅館距離的拉近,還沒踏進大門,菲伊斯就聽見一陣響徹雲霄的大哭,瞬間明白了搭檔的舉動。

他落後緹依幾步、氣喘吁吁地跑進旅館,一眼就看到小傢伙兩隻短短胖胖的小手緊緊摟著搭檔的脖子,臉深深埋入對方肩頭,露出一張眼淚鼻涕橫肆、緊皺著的小紅臉,斷斷續續地發出哽咽的啜泣聲。

「真是對不起!你們剛走,小寶寶就醒來了,看不到你們就開始哭鬧,我怎麼哄都沒有用……」

一臉倦容的老闆娘拼命鞠躬道歉,緹依立即伸手阻止。

「該道歉的是我們,把孩子丟給您一個人照顧。給您添麻煩了。」

「是啊,真抱歉,謝謝您的幫忙。」

菲伊斯一面說,一面對搭檔點頭示意,讓對方帶著孩子先回房休息,他則暫時留下來,安撫滿臉愧疚的老闆娘。

當他帶著一大碗溫牛奶重新回到房裡時,緹依正斜倚在窗邊的沙發上,一手擁著小寶寶,一手在對方背上輕輕拍撫;小傢伙乖乖待在他懷裡,半闔著眼,睫毛上還掛著幾滴淚珠,似乎是哭累了,但兩隻小手仍緊抓著對方的衣角不放。

「緹依,讓他喝點牛奶吧,夫人說他整晚都沒吃東西。」

他端著牛奶走向另外兩人,正想接過小嬰兒,小腦袋卻突然偏向另一側,菲伊斯一愣,將牛奶靠近了些,小傢伙仍動也不動。

「不許鬧脾氣。」

悅耳的聲音自耳邊響起,菲伊斯這才意識到小傢伙可能在生氣,只好稍微拉遠了些距離,在一旁坐下,苦笑道:「是我不好,光顧著去祭典,把他留在這裡,他不想喝就算了──」

他剛端起牛奶,手臂就被對方拉住了。

「是我同意這麼做的,不是你的錯。」

說完話,緹依就強硬地將趴在自己身上的小寶寶拉開,讓對方端坐在自己膝頭;小傢伙皺起臉,嘴巴一癟,眼看又要哭了。

菲伊斯忙道:「緹依,別──」

「我說,不許再哭了。」

低沉的嗓音重重落下,隨之而來的,是一雙燦金色的冷厲眸子,毫不留情地籠罩著小傢伙,不只被注視的小寶寶整個僵住,連一旁看著的菲伊斯都打了個寒顫。

「哭了這麼久,嗓子都啞了,眼睛也腫了。再不吃東西會生病的。」

「乖乖把牛奶喝完,喝完就睡覺,聽懂了嗎?」

修長的手指小心地拭去小臉蛋上的眼淚,嗓音漸漸轉為輕柔;接著將小寶寶抱起來、放入菲伊斯的懷裡後,站起身。

「我去洗澡,你餵他喝完牛奶,我出來前要完成。」

最後一句話,到底是威脅小噗還是威脅我啊?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對方就這樣瀟灑地走入盥洗間,與抬起臉看他、滿臉無辜的小傢伙對上視線,菲伊斯無奈地聳了聳肩。

「你看吧,你亂發脾氣,惹緹依生氣了。」

「噗……」

「好啦,我知道你很沮喪,是我們不對,沒帶你一起去,但我給你買了玩具喔!」

他摸了摸身上,總算找到放在口袋中的小布球,將球放入那雙小手中──雖然他買的時後覺得球很小,但一拿出來才發現,球竟然跟小傢伙的臉差不多大。

「啊!不可以咬!先喝牛奶,你想害我跟你一起被罵嗎!」

「啊噗!菲!」

「沒錯,先喝牛奶就對了,等等緹依出來後,我們想辦法讓他不生氣,你覺得怎麼樣?靠你表現囉。」

他抱著小小軟軟的身體,一面餵牛奶,一面認真地和小傢伙「討論」,幸好搭檔一向洗澡洗很久,所以他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從長計議。

一個小時後,盥洗室的門終於拉開,菲伊斯悄悄握了握小噗的手掌心,耳語:「聽好囉,等他走過來的時候就行動。」

小寶寶不知有沒有聽懂,一手緊握著他的手指頭,另一手抓著布球,兩人就這樣眼巴巴地望著搭檔一步一步地走近,最後在他們面前停下腳步,揚起了彎月形的眉。

「你們在做什麼?牛奶都喝完了?」

菲伊斯猛然站起,將小傢伙整個湊到緹依面前,小傢伙立刻大叫一聲。

「踢!」

哎呀,差了一點,但王子殿下這麼聰明,應該聽得懂吧?

菲伊斯從金色的腦袋瓜後探出臉,發現搭檔一臉驚愕地望著小噗,接著眼神落到了自己身上……奇怪,怎麼好像有點險惡?

「你教了他什麼奇怪的東西?」

「喂、等等等等!我哪有亂教啊,他、他唸的可是你的名字耶!」

他慌張地兩手舉著小傢伙充當擋箭牌,一面後退一面解釋,趁著搭檔的注意力轉到他手上時,菲伊斯趕緊將小孩塞進對方懷裡。

「換我去梳洗了,你們慢慢玩啊!」

說完話,菲伊斯隨手抓了幾件衣服,一溜煙就跑進了浴室裡。

等他仔仔細細地把身上每一吋都擦洗乾淨,又慢吞吞地換上睡衣、扣好每一顆扣子,走出盥洗室時,遙遠的天邊已經暈開一層淡淡的白,霧氣在晨光中蒸騰,若隱若現。

窗外的風吹起懸掛在床旁四周的薄紗,以及床上隆起的一大一小兩座被褥。

他走到床頭,凝視著小噗和搭檔已經平穩的呼息──小傢伙的其中一隻手還緊握著緹依的一根手指頭,嘴巴噘起,口水沿著嘴角流下,讓他一陣失笑。

不過,這一整晚下來,他也真的累了。

菲伊斯放輕動作,緩緩爬上床,又調整了一下小傢伙的被子、將被角塞進小身子底下,接著才在一旁躺下,並刻意與床中心拉開一點距離。

因為現在旅費不太夠,所以三人一間房、同睡一張床。雖然床還算大,但要是睡熟了不小心壓到可就糟了,明天還是幫小噗做個小床吧,跟老闆娘要些不要的木盒或木頭,順便要些舊衣服當墊布……

他迷迷糊糊地想著,突然感覺到一旁有什麼軟軟熱熱的東西貼了過來,他轉過身,看到小寶寶明明閉著眼,卻揮舞著小手,拍打著他的手臂。

做噩夢嗎?

他伸出手,幫小傢伙蓋好棉被,卻冷不防地被握住了手指頭──闔著眼的孩子嘴裡咕咕嚕嚕發出一串不明的聲響,握著他的小手緊揪著,溫暖,還有一種奇妙的安心感。

菲伊斯看著看著,不知不覺也跟著沉沉睡去。

 

 

隔天下午,緹依拋下還在熟睡中的一大一小,獨自上街。

在問了旅館老闆娘和幾名路人後,他順利地找到了他的目的地──一棟美麗的兩層樓紅磚屋,坐落在一座清幽的小花園裡。

「請問你是……?」

應門的女傭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一張溫厚親切的臉孔,看到他時有些驚訝,緹依遂自報來意。

「我只是一名旅人,叫我緹依就可以了。我聽說鎮長夫人長年受疾病困擾,我雖非專職醫師,但多年旅途經驗,略懂些醫術,不知是否有這個榮幸,能為夫人看看?」

照理說,鎮長夫人身分尊貴,是不可能接見他的,但緹依很清楚自己的條件和魅力,因此他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柔和並堅定地說道。

片刻後,他被請入屋內的客廳,在等待時,他仔細地觀察著屋內的擺設──優雅而不奢華,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簡樸的風格,也透露出屋主的品味和人品……

一陣腳步聲傳來,他起身迎向對方,正準備再次自我介紹,卻在見到來者時,瞬間失去了言語能力。

走進客廳的是一位金髮男性,歲月風霜凝結在他夾雜銀白色的髮上,但臉龐氣色仍舊紅潤,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雙十分溫柔的灰色眸子。

父王……

「你好,我是代理鎮長伊莫色斯,叫我伊莫就可以了。」

伊莫鎮長突然張大眼,詫異地開口:「這位客人,你……你還好嗎?」

緹依恍然驚覺自己的失態,匆匆掩面拭去臉上的冰涼,恢復冷靜後才再度回過身子。

「請原諒我的失態。您和我父親長的極為相像,見到您,就像……見到父親一樣,我很抱歉。」

「原來如此。」伊莫鎮長溫和地笑了笑。

在經過短暫的交談後,緹依得知現任鎮長其實應該是伊莫的女兒,克薇安西亞,鎮民尊稱其為薇薇夫人;薇薇夫人的丈夫和子女早年逝去,因此由她擔任鎮長,一肩扛起全鎮大小事。

「都怪我沒能幫上她什麼忙,讓薇薇太累了,才會因此久病成疾、身體越來越虛弱……」

「絕不是您的錯!」

緹依一說完,就看到對方詫異地望著自己,他一驚,勉力恢復面上的平靜,繼續說道:「剛才我曾提到,略通些醫術,希望能為您,以及薇薇夫人,略盡棉薄之力。」

那張神似他父親的臉孔專注地凝視著他,兩人對視良久,對方緊蹙的眉頭才終於鬆開,流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

「如果能治好我的女兒,我什麼都願意做……一切就拜託你了。」

雖然薇薇夫人仍處於昏睡狀態,但在伊莫的首肯下,女傭還是帶他進入了薇薇夫人位於二樓最裡側的房間。

一如他所預料,鎮長夫人的容貌也跟他的妹妹十分相似,但又並非完全相同。

注視了片刻,他才慢慢走向前,輕輕執起床上那隻白皙細瘦的手,另一手則探向對方的脈搏;表面上,這看起來像是一般的醫師探詢病徵,但緹依並不需要這麼做,就能知道眼前女性的健康狀態,他僅僅是為了「看起來像在治療」而已。

蒼白的臉色、微弱的呼息、氣息的氣味,脈搏跳動的頻率、血管內鮮血流動的軌跡……所有的現象組合起來,清楚地告訴了他:

這位與他妹妹擁有相同姓名、相似容貌的女性,生命已如風中殘燭,即將不久於人世。

緹依握著那隻冰涼的手,許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回被褥之上,回頭看向一臉期盼的伊莫鎮長和女傭。

「請原諒,以我的能力,現在還不是能治療夫人的時候。」

「但是,我保證,很快……我必會再次回到這裡,屆時,我將獻出一切努力,治好薇薇夫人。」

 

他回到旅館的時候,已經到了晚餐時間,他去櫃檯正準備要些溫牛奶,卻聽到老闆娘說菲伊斯已經來要過了,於是他直接回到了房裡。

一進入房間,就聽到裡頭傳來某人的大叫:「準備好囉,來,起!」

他停下腳步,試圖理解眼前的景象:

紅髮男人和小噗一起窩在床頭-床腳放著一疊亂七八糟的棉被,中間凹下去一個洞-並用雙手穿過小傢伙的腋下,將小寶寶整個身子提了起來。兩人都低著頭,看著小腳丫前方的小紅球。

如果不算那搖搖晃晃、完全沒有著力點的小腳丫的話,小噗看上去就像站在床上一樣。

「好,現在,踢!」

只見小傢伙整個撲入床裡,再用雙手緊緊抱著球,仰起臉,眼神閃閃發光地望著菲伊斯。

「踢?」

「……不,不是那個『踢』啦。你這傻小子到底是誰教出來的……」

菲伊斯一把抱起小噗,另一手將球拾起,遞給了小傢伙。

「好,再一次,聽好!這次不用踢的,用丟的,只要瞄準棉被的中心,然後──」

「就怎樣?」

「就可以投中……呃,緹依,你你你回來啦?」

不知為何,菲伊斯一見到他立刻全身一抖,一臉心虛地乾笑著;他懷中的小噗也一臉無辜地望著自己──如果那雙胖嘟嘟的小手沒有把小紅球往屁股下藏的話。

真是的,到底是誰跟誰越來越像啊?

「我聽夫人說你跟她要了牛奶,所以小噗已經喝完了嗎?」

他一面脫下斗篷掛到衣架上,一面問道,卻沒有聽到回答;緹依轉過身,盯著床上的兩人看。

「……既然都有時間玩了,應該已經喝完牛奶了,對吧?」

只見搭檔抱著小傢伙慌慌張張地爬下床,唸著「哎呀你怎麼還沒喝牛奶呢」、「不不我沒忘記,是你忘記了」,一邊和咿咿呀呀抗議的小噗一起坐在椅子上,開始手忙腳亂地餵牛奶。

「你去哪啦?一醒來就沒看到你,我還以為你去覓食了呢。」

「食物的話,『房間裡的』足夠我食用了,不需浪費時間找。」

他沒好氣地說完,換下衣服後,坐在搭檔旁邊的椅子上,一面幫對方調整餵牛奶的角度,一面說:「我找到一份暫時的工作,足夠我們這段時間的旅費。」

「咦?那我也──」

「你留在這裡照顧小噗。」

緹依打斷對方的話,淡淡地說:「我們不會久待,大概再幾天就要出發了,所以你不需要去工作。」

「等等,我們昨天才剛到耶,這個小鎮有什麼問題嗎?」

「之後你就知道了。」

緹依閉上眼睛,將繁雜的思緒以及背後正跟小噗碎碎唸抱怨的傢伙給拋諸腦後,埋頭開始了工作。

 

 

在那之後,菲伊斯肩負起全職保父的工作,他的搭檔則幾乎成天待在房裡撰寫文件;聽說是替代理鎮長擔任執筆的工作,唯一會離開房間的時刻,就是每天下午到樓下的小廳堂中,跟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婦人見面,並跟對方拿取新的資料文件。

神奇的是,對任何人都很冷淡的搭檔,不僅會跟老婦人聊天,而且每次聊的時間都不短,菲伊斯就曾親眼目睹過,對此感到不可思議。

『真稀奇,你竟然會跟別人聊天。』

『只是在確認工作內容而已。』

雖然有點在意緹依和老婦人的談話內容,但凡是搭檔不想回答的,他再怎麼試圖套話都沒用,所以這件事也被他暫時擱下,直到七天後的某天下午,菲伊斯在午睡中被搭檔叫醒為止。

「收拾一下東西,我們馬上離開。」

聽到這句話,他立刻就清醒了,雖然還想追問發生什麼事,但一見到對方蒼白的臉色,他只好將滿腹的問題吞下肚,迅速整理好行囊,抱起半夢半醒的小噗,三人搭上了停在大門前的馬車,離開了旅館。

依照過去的經驗,抵達下一個鎮至少也要一天後;然而,馬車行駛了一段路後就停了。

菲伊斯推開馬車的窗戶,正想問怎麼回事,卻發現一旁的搭檔已經自行打開車門,走下馬車,連行李都沒帶;菲伊斯雙手抱著小噗,也沒辦法拿,只好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下車。

「緹依,你要去哪?這裡是哪裡?」

面前是一棟紅磚屋,周圍的花園雖然美麗,但細看就會發現,當中一些植物已經枯黃,滿地落葉。

他的搭檔站在臺階下,背對著他,長長的影子落在背後,抬頭望著眼前的白色大門,沉默了好半晌後,終於開口。

 

「菲伊斯,我們就在這裡……和這孩子道別吧。」

 

菲伊斯腦袋一片空白,還沒反應過來,嘴巴已然開口。

「你這什麼意思?」

金髮的青年回過頭──那雙金色的瞳孔籠罩著一層菲伊斯無法看透的深邃,清澈卻冰寒,連同對方接下來說出口的話。

「我不會帶他離開。他將留在這個小鎮。」

「所以我問你是什麼意思?」

喉嚨中吐出的聲音,低沉而冷硬;他摟緊了懷中的小傢伙,雙眼死死瞪著搭檔,似乎這麼做就能看穿對方的心。

「你曾說過不會把小噗留下──」

「那是在之前的小鎮。這裡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他沉下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從唇中吐出話語。這時,一個暖暖的東西碰了碰他的臉頰,他低下頭,發現一雙圓圓亮亮的眼睛正望著他,眼底清楚地倒映出此刻自己的模樣──糟糕,不小心情緒太激動,竟變成了吸血鬼的金色瞳孔!

菲伊斯深呼吸了幾下,試圖平撫激烈的心跳,但小傢伙看起來並不害怕,反而十分開心地摸著他的臉頰,小臉甚至往他的臉龐蹭了蹭,就像是第一次拿到紅布球時的反應。

……難道,是覺得很開心嗎?因為跟自己的眼睛一樣的顏色?

這傻孩子……

剛才腳底猶如懸空般的慌亂和憤怒,因為懷裡的這小傢伙而獲得了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菲伊斯揉了揉小噗的金髮,將小腦袋瓜往自己的肩膀上靠攏。

喀擦。

眼前的大門突然自行開啟,一張疲倦而悲傷的臉龐自門後探出──是每天都來找緹依的那位老婦人?

「您來了,薇薇夫人她……」

話未說完,老婦人兩行眼淚已經流淌而下,緹依未置一詞,直接踏進門裡往裡頭走;老婦人想追隨其後,卻又回頭看著菲伊斯,一臉迷茫。

「這位客人,您是緹依先生的同伴嗎?」

菲伊斯仍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進去,還是不進去?

進去會面臨什麼場面,他不知道;但一直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管他的,不管緹依想做什麼,我是不會就這樣丟下小噗的。

打定主意後,菲伊斯陰沉著臉,終於邁開腳步,跟著老婦人往屋裡走去。

 

屋裡布置得很典雅,看得出來是經濟能力相當好的人家,但偌大的屋子卻十分安靜,除了老婦人走動的腳步聲外,只有牆上的掛鐘發出齒輪轉動的喀喀響。

菲伊斯邊走邊觀察著四周,一路跟著老婦人走上二樓,發現緹依正在其中一間房間裡,跟一位坐在床邊的金髮男人說話,床上還有一位面色灰白、氣息微弱的女性。

金髮男性臉頰清瘦,看起來風一吹就會倒下,一言不發地握著床上女性的手;直到他們走進房裡才轉過頭,雙眼微微睜大。

「這位是……」

「是我的同伴。他懷裡的是──」

緹依停了好一會兒,再次開口時,卻帶著幽微的顫抖─只有跟他長時間相處的菲伊斯聽得出來。

 

「是我們的孩子。」

 

菲伊斯雙手一抖,垂下眼,雙手環住小噗,抿著唇不發一語。

「因為一些原因,我們無法再照顧他。如果我成功醫治好薇薇夫人,我想請求你們收養這孩子,好好照顧他、疼愛他,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菲伊斯不由自主地瞥了眼懷中的孩子──小噗正一手揪著小紅球,一邊抓著他背心上的鈕扣玩,粉嫩的臉蛋轉向他時,拉開嘴角,發出「噗」的聲音,開心地笑了。

笑什麼啊,你這傻不隆咚的小傢伙……

他總算明白了搭檔的意思,菲伊斯很清楚這戶人家確實有良好的條件可以照顧小噗,看起來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階級,若對方同意,小噗未來的生活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

明明都知道,偏偏他就是無法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菲伊斯抬起頭,與金髮男性對視。

「您也如此認為嗎,先生?」

男性的嗓音溫厚親切,臉龐俊美、看不出實際年齡,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並不是可以輕易敷衍過去的;對方背後的搭檔也注視著他,兩人都等著他的回答。

居然要他現在就回答,實在太狡猾了。

……他還能回答什麼?答案,從一開始就很清楚了。

「我也請求您……請代替我們,照顧他平安長大。」

 

金髮男人答應後,除了緹依外的所有人全部離開了房間,讓緹依專心為薇薇夫人治療。

菲伊斯跟著金髮男人留在一樓的客廳等待─現在他知道這位就是伊莫代理鎮長-並將小噗交由對方抱在懷裡。

其實還想再多抱一會兒、再揉揉那頭柔軟的頭髮、捏捏那張圓嘟嘟的臉,但他知道已經沒有時間了。

他很清楚緹依所謂的「治療」,其實就是使用吸血鬼的血,如同對方曾多次用血拯救瀕死的自己,以及自己當初救了小噗一樣。

也不曉得小傢伙究竟是不怕生,還是伊莫鎮長的親和力佳,又或是因為自己就坐在這裡,小噗乖巧地坐在鎮長的懷裡,玩著手上的球,偶爾仰起臉盯著身旁的人和這個陌生的地方,小小的頭轉個不停。

菲伊斯的視線一直停在那顆金色小腦袋上,直到他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走下樓,在他的背後停下。

「薇薇夫人已經無恙了。」

他緩緩站起身,耳邊傳來鎮長驚喜的呼聲和道謝,但菲伊斯只是注視著小噗……一隻修長的手進入他的視野,輕撫著小傢伙的頭,一下、一下、又一下。

「這孩子,拜託你們了。」

他終於忍不住走向前,手指搔了搔小傢伙的臉頰,然後被對方張嘴「啊噗」一聲含進嘴裡,吸了好幾口。

「這個小貪吃鬼很會吃的,要麻煩你們……多費心了。」

最後幾個字在喉嚨裡糊成一片,菲伊斯強忍著眼角的滾燙,扭出一個笑容。

緹依朝伊莫鎮長點點頭,對方心領神會地抱著小噗往屋子深處走,一面柔聲哄著小孩;另外兩人則站在原地,目送著愈走愈遠的兩人背影。

 

小噗將紅球放進嘴裡咬了咬,一會兒後又轉頭開始玩起抱著自己的人的金髮,但左看右看似乎有點不太對,跟自己常玩的不一樣。

他抬起頭,眼前人露出一抹笑容──不是他所熟悉的人。

他扭動著身子、從擁著自己的手臂裡探出頭,左瞧瞧右瞧瞧,最後視線停在敞開的大門外,一片漆黑的夜色裡。

「菲?」

小噗朝門的方向伸長雙手,半個身子幾乎都懸在半空中。

「踢!」

然而,無論他怎麼奮力大叫,門外吹進來的仍舊只有寒風,再也沒有出現那張熟悉的笑臉,以及溫柔撫摸他的那雙手。

「快把門關上。」

伊莫色斯低聲囑咐一旁的女傭,抱緊仍不斷掙扎翻滾的孩子,離開了客廳。

當門一關上,門後方傳來的嚎啕大哭,響徹暗夜。

 

 

距離紅磚屋十多公尺處、光線無法抵達的角落,兩個人影靜靜佇立在牆旁,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為什麼事前完全不提?最起碼給我一點心理準備。」

菲伊斯背對著緹依,仰起臉,望著天上的圓月,不斷闖進耳裡的哭聲,讓他心如刀絞。

「給你再多時間,你也不會準備好。」

搭檔的回答,他一個字也無法反駁。

他明白緹依的意思,從頭到尾都是他自作自受。

敏銳細心的搭檔,或許更早就看出他對小噗的喜愛和重視──菲伊斯不得不承認,自從撿到小噗後,小傢伙在他心中的份量確實日益提升,甚至到了讓他開始為對方思考很多很多、關於未來的事的地步。

但是,小噗是人類,終究跟「他們」是不同的。

遲早有一天,必須將小噗交還給人類撫養,那孩子才能以人類的身分健康平安地長大……

胸口沉甸甸的,眼前的夜空也模糊成一片金黃;菲伊斯呆望著前方,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不由自主地笑了。

 

成群的星子正接連點亮夜空,下起一場盛大的流星雨。

千萬年生成一星晨,而星辰明滅一輪迴,人間早已數萬世。

能在別離之夜欣賞到此番奇景,又何嘗不是經歷了一番緣起緣滅?

 

「……該走了,馬車等很久了。」

「嗯啊。」

 

如果這世界上真有能實現心願的星辰,那他願以此生來祈求:

祈求那個他們摯愛且深深掛念的孩子,一世平安、健康快樂。

 

【04.滿月之夢】

離開小鎮後,每一天都過得似曾相似,趕路、休息、進食,再次上路。

目的地是緹依的王宮故居,據他的搭檔說,位在人煙罕至的高山上,所以他們的交通工具從一開始的馬車漸漸換成騎馬,然後又換成牽馬,最後把馬賣了,徒步而行。

菲伊斯很不習慣,尤其經常整整好幾天都沒碰著一個人,沒有人可以引走他的注意力,逼得他常不由自主地想起某個吵鬧的小傢伙,以及隨之而來的空無及失落。

緹依將所有跟小傢伙有關的物品都賣了或送人,說是要減輕旅途上的負擔,但他知道肯定不是那樣。他不說破,沒了可以思念的東西也不算壞事,只是一顆心老懸在那,無法落地。

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穿過草原和丘陵、爬上高山、穿越樹林,直到兩人爬上了險峻的峭壁,前方才終於傳來一聲「到了」。

菲伊斯不經意間抬起頭,發現天上的月亮又圓了。

如果他沒記錯,應該是第三個滿月了吧……已經三個月了啊。

「菲伊斯,這邊。」

回過神時,搭檔正站在前方不遠處,一截斷裂的粗大樹幹旁,樹幹傾倒在一堵殘破的石磚高牆上,形成一個中空的巨大區域,至少可容納三個成年男人並排通行。

數根斷裂的枝幹遮蔽了他的視線,但他仍可從縫隙間看到後方寬廣的天空,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啊,你指的是到了可以休息的地方嗎?畢竟之前都是睡在泥土地上,能睡在樹幹上也是很新奇的體驗呢。」

他隨口說道,接著就被對方白了一眼;搭檔自顧自地轉身走入樹幹和磚牆間的入口,一會兒就在霧氣中消失了蹤影,他聳聳肩,快步跟上。

就在他準備穿過樹幹和磚牆的中間時,近距離的注視下,他這才發現:橫在眼前的並非樹幹,而是倒塌的石柱,蒼白的柱身上覆蓋著厚厚的青苔和蔓生植物,導致他的誤會。

為什麼這種地方有斷裂的石柱?

這個念頭剛閃現他的腦海,但他還來不及問出口,眼前突然一陣耀眼的白光,他急忙舉手遮住臉,但手臂上並沒有感受到燒灼感;他疑惑地放下手臂,瞇起眼睛,等眼睛適應光線後才慢慢睜開──

「喔哇啊啊啊啊!」

 

 

「堂堂一個大男人,有必要反應這麼大嗎?」

「上一秒眼前還什麼都沒有,下一秒就突然蹦出一座王宮,那是正常人的反應好不好!」

「你不是正常『人』。」

「……吸血鬼的比較對象只有你,樣本不足,無法討論。」

菲伊斯沒好氣地將水藍色的棉被推到床上,接著一屁股坐上柔軟的床墊,兩手往後撐在床上,仔細地打量著整間房間:

即便已經跟緹依旅行這麼久,住過許多間高級豪華的旅館,也比不上真正住在王宮裡──搭檔說這只是其中一間普通的客房,但也已經是菲伊斯見過最華麗寬敞的房間了。

「但我還是很難相信,這麼長的時間,竟然都沒有人發現這裡……喔!」

一個枕頭朝他臉上飛來,幸好他反應快、一把接住,一旁的王宮主人哼笑了一聲,走了過來。

「因為我在四周搭了『結界』,必須有特定的方式和施術者的許可,才能進入王宮。一般人連看都無法看到。」

「噯──」

「就算你露出那種渴望的表情,你也沒辦法使用這種力量,別做夢了。」

他的搭檔總是一眼看穿他的想法,真是可惡!

「等一下啦,你不是號稱神之子的天才嗎?這力量超方便耶,來打個商量,教我怎麼用這個力量,我為你做牛做馬一整年!」

「那跟現在有什麼不同嗎?」

菲伊斯瞪著他笑的意味深長的搭檔,絞盡腦汁想了又想,卻發現完全無法反駁對方,氣惱地抓起床上的抱枕就想丟過去,但手指一摸到那細緻精巧的昂貴布料,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最後是在搭檔得意的笑聲中,抱著抱枕滾到床的另一頭,賭氣背對著緹依。

房中的笑聲持續了一會兒後終於停下,接著傳來對方輕柔悅耳的嗓音。

「不是我不教你,我說過了,這是康納西王國特有的魔法力量,尤其這麼巨大的結界,能用出來的也只有我而已。你就放棄吧。」

「……哼。」

「要是不想見到我的話,我就先離開了。」

背後傳來逐漸遠去的腳步聲,菲伊斯一愣,立刻轉過身,朝對方的背影喊:「你不住這裡嗎?」

「我的房間在隔壁,沒我的允許不准擅自進來,其他地方隨你逛,只要不迷路麻煩我去救你就好。」

沒良心的搭檔就這樣扔下他,頭也不回地關上了房門。

說的也是,前陣子是為了省旅費,才會和小傢伙一起擠同一間房,現在住在王宮中,自然就沒這層顧慮了。

菲伊斯重新倒回床上,在床上放鬆四肢,放縱全身陷入溫暖舒服的柔軟裡,長期趕路下來的疲憊,就這樣連同睡意一擁而上。

不過,經過了千年,這裡竟然還能保存得這麼好,一點灰塵都沒有,這也是王子殿下說的那什麼、結界的力量嗎……

這個念頭朦朧地浮出腦海,接著就乾脆的敗給了睡魔,睡得不省人事。

 

 

再次醒來時,漆黑的房內一片寂靜,周遭一點聲音也沒有,他慢慢爬起身,花了幾秒思考了一下這裡是哪裡,接著才起身開燈,簡單梳洗一下後,剛準備去找他的搭檔,對方就已經自行推開門,走了進來。

「沒想到堂堂王子殿下,竟然連進入房間前先敲門的禮儀都不知道。」

「這是我的房間,要敲什麼門?」

又敗了。

菲伊斯決定不跟搭檔太計較,兩人接著離開了房間,在緹依的帶領下,開始參觀這座千年前的王宮。由於王宮包含諸多宮殿及建築,因此他們決定先從位置近的地方、先從殿內開始逛起。

不過,光是一座宮殿就已經幅員廣大,菲伊斯踏在燈火通明的走廊,跟著搭檔穿過一間又一間的殿堂大廳,見識了無數巨大精緻的雕像和畫作,連走廊上隨便擺的一個花瓶都造價不斐,讓他嘖嘖稱奇。

「難怪你要用結界保護好王宮,這裡還真是到處都是寶藏啊!」

「雖然我是這麼希望的,不過現實未必能如我所願。」

走在前方的搭檔在穿過一道黑色的圓弧形拱門後,停下腳步,菲伊斯不明所以然地跟上前,正想問原因,但一看見眼前的景象,立刻就明白了。

眼前的大廳牆壁是用黑色的晶石建造的,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但牆上卻到處都是坑洞和工具劃傷的痕跡;寬敞到足以容納數百人的廳堂中,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這是……」

話到嘴邊就停了,但卻直接從他搭檔口中說了出來。

「是盜賊。」

緹依背對著他,他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但那冰寒噬骨的語氣,讓他幾乎不需懷疑搭檔對盜賊的龐大恨意。

「為什麼他們可以進入結界……」

金髮的青年仰起頭,望著距離他們頭頂十多公尺高的建築穹頂,彷彿正看著某個他所看不見的東西,目光深沉。

「再堅固的結界,撐上千年也無法完美。所以我才必須定時回來修補……一旦結界出現破損,我又無法及時發現,就會形成缺口,給了盜賊可趁之機。」

菲伊斯一愣,想到自己跟著對方旅行的這三年,緹依為什麼完全沒有回來呢?是因為自己跟著的緣故?但若是不想讓自己進來王宮,為何現在又同意了?如果是礙於自己的吸血鬼身分、不得不帶著自己隨行,那在更早之前,他還是人類的時候,至少可以──

不,不對!

所謂的「更早之前」,早已經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緹依曾說自己睡了整整一百年,那段時間,對方再怎麼厲害,也不可能帶著昏睡中的自己四處移動,遑論是這種人車無法通行的荒山野嶺。

是因為他困住了緹依,緹依才無法回來的。

「……抱歉。」

搭檔回頭看向他,那張原先帶著憂鬱的臉龐先是一滯,接著勾起一抹迷人的笑意。

「為何道歉?東西並不是你竊走的。」

「可是……」

「當初我設下結界、選擇離開時,就已經考慮過結界總有一天會失效。」搭檔打斷他的話,目光再次轉回空無一物的廳堂。

「結界成立的條件,是以施術者存在為前提,我只是沒想到,結界竟然會在我之前出現損壞……」

啊……

是啊,就算是王子殿下也沒想過吧,千年後仍然存在的自己……

想到對方究竟是如何度過這千年,他的胸口就堵得難受。

「你還是教我吧。」

「嗯?」

菲伊斯指了指自己,說道:「就是做結界的方法啊,我會努力學的!這樣我就可以跟你一起保護這裡了。」

「我說了沒辦法──」

「我可是有絕對優勢的喔!」

他在對方懷疑的目光下,挺起胸膛,露出大大的笑容。

「我有整整一千年的時間可以學,我就不信我學不起來!」

「……呵……」

他這番話說的真心誠意,對方的回應卻是一連串忍俊不住的笑聲,讓他氣得乾瞪眼。

罷了,不管是難過還是微笑,接下來的時光,我都會和你一起度過,不會讓你獨自面對亙古孤寂的。

在那之後,他們又逛了許多間房間、議事廳、國史廳,以及王公貴族們的娛樂場所,他聽著搭檔分享各式各樣的故事,正聽得津津有味時,卻發現兩人又回到了借住的客房。

「差不多該休息了。」

「好不容易才逛完一座宮殿,你至少再帶我逛一座──」

「我累了,你也是。閉嘴去睡覺。」

「……時間這麼晚了嗎?這裡到處都點著燈,我沒什麼感覺啊……」

緹依沒有回答他的嘀咕,只是將他推入房裡,丟了句「記得梳洗完才可以上床休息」,接著就乾脆地關上了門。

原本菲伊斯還想抱怨個幾句,但當他一回頭、看到鵝黃色的柔軟床鋪時,一股睏倦感卻自然而然地襲來,原先的滿腹疑問也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了。

 

 

混沌的黑暗中,眼前似乎有光芒在閃爍,菲伊斯不自覺地伸出手,用力一抓──

「你醒了?」

身旁突然傳來了聲響,他猛然轉頭,發現不遠處的小桌前正點著橘黃的小燈,搭檔不知何時出現在桌旁,膝上還放著一本厚重的書。

「王子殿下,你這可是夜襲喔。」

一開口,嗓音卻意外地沙啞,菲伊斯撐起身子,正好接過對方遞來的一杯溫熱液體。

「你太抬舉自己了。」

嗯,這不是夢,果然還是他那位毒舌搭檔沒錯。

「王子殿下大駕光臨,總不會是為了叫我起床吧?」

「這也不算錯。」

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軀,聽到搭檔詭異的回答後,聳了聳肩,起身去梳洗。

今天緹依帶他去了另一座宮殿,卻沒有像之前一樣參觀內部廳堂,而是帶他沿著看似永無止盡的迴旋梯往上爬,就在菲伊斯氣喘吁吁地推開眼前的小門後,眼前出現一個小小的塔樓,四面只有四根柱子,柱子之間皆是大片鏤空,風於此間穿梭不息。

雖然是晚上,塔樓也沒有燈,但底下卻是一片明亮。

他的搭檔坐在其中一根柱子下,金色髮絲反射出細細的光芒,菲伊斯走過去坐在一旁,這才發現這裡是全王宮最高處,底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座宮殿──整個王宮幅員遼闊,建築幾乎每座都亮著燈,連花園也處處點綴著光亮,看不到與黑夜的交界。

與此同時,頭頂上的那輪銀盤與漫天星斗也與自己無比接近,天上地下皆璀璨成一片。

這裡在全盛時期一定更驚人吧,幾乎可容納四、五個小鎮的居民在此生活了。

「這片景色真是驚人,不枉費我特地爬了這麼久。」

搭檔勾起嘴角,戲謔地笑道:「這點程度就喘成這樣,體力再多練練吧。」

他不服氣地回道:「我區區一個凡……區區一個平凡的吸血鬼,哪能跟王子殿下相提並論呢?這種王公貴族才能見到的景象,我可無法想像啊!」

「所以我不是帶你一起來了嗎?」

菲伊斯聞言有些詫異,直直盯著對方的側臉瞧,卻看不出什麼端倪,或許對方只是單純敘述事實,並沒有其他深意吧。

「這裡範圍這麼廣闊卻到處都亮著燈,是怎麼辦到的啊?這也是你說的『魔法』的力量?」

「嗯。」

一提到那特殊的力量,緹依的態度就很敷衍,讓他有些遺憾;既然對方不想提,他也不好繼續問,只好仰頭望著夜空──星星真的好近啊,感覺就像可以摘下來一樣。

他舉起手掌,從五指間的縫隙推算著:要是從這個角度的話……不不不,要再偏一點,這樣……嗯,這樣摘下來的星星應該是最多的,感覺一握拳就可以把星星抓入掌心了呢。

身旁突然傳來低低的笑聲,菲伊斯呆了一下,一股熱氣直竄臉頰,立刻收回了手。

「你看起來,像是在考慮怎麼把星星摘下來呢。」

又被對方說中了,菲伊斯有點難為情,咕噥著:「當然不可能真的摘啊,但我難得跟星星的距離這麼近,只是想記住這片星空而已嘛……」

原以為對方會繼續出言嘲笑,未料搭檔卻沉默了一會兒後,淡淡地開口:「那只是幻影而已。」

「星星與我們相隔太遙遠,我們看到的星星並不真於此時存在於彼處,而是數千甚至數萬年前的影像;真正的星體,或許還在,也可能已經毀滅消亡,只是我們並不知道罷了。」

 

「我們雙眼所視之物,不過是一場幻象。」

 

菲伊斯從未聽過這種說法,但對方橫跨千年的知識學問應當不是玩笑而已;他偏著頭,望著緹依淡然的神情,明明搭檔就在身邊,卻有種朦朧的虛幻感──那雙看遍千年星辰的雙眼,此刻映在對方眼底的風景,又是什麼模樣呢?

如果可以容許他自私一回的話,他希望這個人的眼裡不再憂傷、不再寂寞、多一點的溫柔和光彩,還有……也能有自己的身影。

「也可能星星還在那裡啊,依舊在天空中發光發熱,給我和王子殿下欣賞呢。」

他用開朗的聲音說道,對方聞言,輕輕一笑。

「你還是這麼天真,菲伊斯。」

「就算那顆星星真的不在了,至少它曾經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啊,而且……說不定未來某一天,它會在某處重生呢。」

「重生?」

「對啊。因為天空這麼遼闊,生成星星的時間這麼漫長,聽說流星就是星星死亡才會墜落,那一定也有星星因此重生或誕生吧?不然天空的星星就會越來越少了,但你看這片星空,像是有減少的樣子嗎?」

菲伊斯張開雙臂,笑得開懷。

搭檔凝視著他,許久,跟著他一起笑了。

那是讓他刻骨銘心的笑容,足夠他牢記一輩子。

 

 

在那之後,兩人又繼續聊了好一陣子,儘管他渾然不覺時光的流逝,但搭檔還是強硬地趕他回房後,叮囑了要他早點休息,隨即關門離去。

菲伊斯有些不服氣地瞪著緊閉的房門,他現在可是精神好得很,沒道理一定得睡覺吧?剛才離去前,夜空仍漆黑如墨,看不出絲毫白晝即將來臨的模樣,現在就睡覺也太可惜了。

他把耳朵貼上房門,聽了好一會兒,但不知是門太厚實還是外面太安靜,他什麼都聽不到,只好悄悄把門打開,窺探了一下周圍,確定他那敏感的搭檔不在附近後,迅速從房裡溜了出來。

只要他天亮前回到房間的話,就不會被發現了吧?

……他幹嘛怕被發現,又不是逃家的小孩子!

想到這裡,原先懸著的一顆心也放下了,隨即沿著明亮的走廊往前走,穿過許多廳堂,來到了一處開放式的迴廊。

迴廊一側是牆壁,另一側則是花園;儘管這裡的燈光有些暗淡,但白色的石材反射出瑩瑩月光,看起來一片晶瑩,菲伊斯忍不住倚在雕花廊柱上,欣賞起夜晚的花園美景。這時,他無意間抬起頭,發現了一件事。

今晚的月亮又亮又大,圓滿又迷人。

但怎麼可能呢?

菲伊斯記得自己穿過結界、來到王宮前的那天夜晚,就是滿月。

他住在這裡已經過了三天,為什麼今晚還是滿月?難不成是天有異相嗎?菲伊斯越想越覺得怪異,猶豫了好半天,終於還是決定去問問他的好搭檔。

然而,就在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外,敲了敲鄰近的房間卻無人回應時,他才發現那是一間格局和自己房間一模一樣的客房,重要的是,裡面顯然沒有使用過,也沒有緹依的東西。

他再打開另一間、接著是對面那間、旁邊那間……直到整條走廊的所有房間都打開了,仍沒有找到他的搭檔。

「緹依?」

他站在亮晃晃的走道,試著大叫搭檔的名字,仍舊沒有任何回應。

空氣中殘留著非常淡的對方的氣味,但卻感受不到氣息──心中的不安逐漸擴大,他放開腳步,全力跑了起來!

再次穿過一間又一間的廳堂、一條又一條的廊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跑去哪裡,或許這又是搭檔開的另一個惡劣的玩笑,或許對方正躲在宮殿中的某一處、看著著急的自己而得意微笑──無論是哪一種可能,他只知道,他現在非見到那傢伙不可!

菲伊斯漫無目的地跑著,就像是被自己腳步的回音給驅使著往前奔去,他跑出這一座宮殿、穿過花園時,不知是否他的錯覺,總覺得頭上的月亮變得更大、離自己更近了,這個認知讓疲憊的雙腿再次動了起來──

這時,一股熟悉的氣息飄入他鼻間,菲伊斯心緒一凝,觀察了好一會兒,終於發現一座最大、外觀最豪華莊嚴的宮殿,裡頭傳來緹依微弱的氣息。

他立刻朝那座宮殿奔去,爬上高聳的雪白階梯、越過無數條長長的迴廊,沿著地上的深紅地毯不斷地跑──然後,用力撞開了一扇厚重的巨大門扉,整個人因為用力過猛而跌坐在地。

當他抬起頭時,他彷彿跌入了另一場夢境: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空間,數十公尺高的屋樑、兩旁的純白色梁柱和深紅色地毯一路往前延伸到臺階下,矗立在階梯上的是一個華麗的王座,王座後方有一面巨大的鏡子,高度是王座的五、六倍,上面滿布裂痕。

 

鏡子裡倒映出某個人的身影。

 

菲伊斯的呼吸開始急促了起來。

他站起身,拖著腳步往臺階的方向邁進,直到終於站到王座前,面對著眼前巨大的鏡子時,他的身體便不受控地顫抖了起來。

破碎的鏡面倒映出的,無疑是他的搭檔;對方穿的衣服他從未看過,是一件精緻鑲邊的銀白色長袍,金色的鈕扣和幾顆寶石綴在胸前,一頭金髮比現在的短了些,披散在頸間,面無血色,雙眼緊閉,宛如沉沉睡去。

青年背後的,是無數的藍色和白色的花朵,充滿整張鏡面、每一片碎片。

鏡子是立著的,但眼前的景象,就像是棺木一樣。

安放著他搭檔的棺木。

他呆立在鏡子前,不知所措,不知不覺地伸出手,緩緩朝鏡子探去──

 

「別碰。」

 

背後傳來清冷的嗓音,讓他停下了動作,卻沒有轉身。

身體好重、好冷,明明恨不得立刻回頭,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人,但身體卻動彈不得。

腳步聲從後方傳來,停在自己背後,接著一隻微涼的手掌握住了僵住的他的手腕,將他拉離了鏡子幾步,又強硬地把他的肩膀轉了過來。

他呆呆地望著面前的人。

「……唉,我有這麼可怕嗎?」

細長的手指輕柔地撫上他的臉頰,菲伊斯空白的腦袋終於開始活動,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接著猛然意識到臉上的冰涼,趕緊回頭用衣袖拼命往臉上抹。

「誰、誰看到這副景象,不會嚇一跳……」

從喉嚨中擠出幾個沙啞的字,然後感覺到頭上一陣溫暖的騷動──搭檔揉著他的頭髮,一臉似笑非笑地說:「誰叫你不乖乖睡覺,到處亂闖?」

他拍掉對方哄小孩般亂鬧的手,有些生氣地說:「你不是說你就住我隔壁的房間?我找遍了整條走廊的房間,也沒見到你的人,到底是誰亂闖啊!」

「喔?原來是睡醒了找不到我,才會這麼著急啊?」

「緹、依!」

剛剛冷靜下來的腦袋再度開始沸騰,菲伊斯伸手緊握住對方的手臂,另一手指著鏡子,低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解釋清楚!」

緹依挑了挑眉,神情依然平淡:「你不睡覺跑出來找我,只因為我不在房裡?」

「當然不是!但那現在不重要,你先解釋清楚,這裡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個、這個……」

原本想說「這個鏡子裡的人怎麼跟你長的一樣」,但話梗在嘴邊,無論如何說不出個完整的句子,他只能死死瞪著對方,等著對方的解釋。

搭檔嘆了一口氣,走到鏡前,望著鏡中的人,淡淡地說:「這是我所付出的『代價』,為了實現我的願望。」

「什麼?」

緹依偏過頭盯著他,突然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你今天回到房間後,沒有看到床就離開了房間?」

他一愣,這才努力思索起剛才的事情,點了點頭。

「因為我想再去其他地方逛逛,所以你離開後我就出來了。為什麼這樣問?」

「我對床施了暗示魔法,只要你一看到床就會想睡覺,然後忘記所有的困惑和察覺到的不對勁,看來效果有限啊。」

「……為什麼這麼做?你有什麼事情不想讓我察覺?就是不想讓我發現這裡嗎?」

話剛出口,另一個問題瞬間從混亂的心思中甦醒,他皺眉說道:「對了,我本來找你是想問你,為什麼今天還是滿月?明明三天前進入結界的時候──」

「正確說法其實是七天前。」

緹依微微一笑。

「因為我對你施展的暗示,讓你陷入昏睡,時間因此產生了混亂。事實上,我們待在這裡已經第七天了。」

菲伊斯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錯愕地望著他的搭檔。

緹依背對著他,手指觸上碎裂的鏡面,沿著碎片邊緣緩緩劃過,而他指尖行經處閃過細細的光芒,彷彿有自己的生命般流動著。

「你也曾懷疑過吧?千年前的王宮,怎麼可能到現在還保存得如此完善?處處都一塵不染、連棉被都是全新的、沒有破損?燈光照明如此齊全?」

「……」

「因為我將結界裡的時間暫停了。」

「從我甦醒那天,本應毀滅的康納西王國的王宮,被我施法恢復成原本的模樣開始,這裡的時間就被凍結了。」

「時間無法前進,所有的事物因此被保存了下來,而滿月也永遠都是滿月……」

搭檔頓了頓,回頭瞥了他一眼,臉上浮現出自嘲的微笑,但菲伊斯只覺得心痛。

「你大概覺得,我很傻吧。」

「無論走去哪個角落、無論在這裡待了多久,也不可能遇見任何人;即便時間暫停,死者也無法復甦,只有回憶的幽魂與我相伴,但我還是無法放棄、無法捨下……」

每次回來時,緹依都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呢?

期待?懷念?痛苦?若是早已絕望心死,這座王宮就不會仍存在於此了……

菲伊斯說不出安慰對方的話,訥訥地開口:「我......至少我可以……如果你想待在這裡……」

混亂的言詞無法組織出完整的話,但對方已經明白他的意思,搖了搖頭。

「我很感謝你的心意,但這是不可能的。」

「身為一個時間正常行走的生命,是無法長久待在這裡的。所以我才會施法,讓你所意識到的時間縮短、降低你所查覺到的時間落差,但也已經到極限了。」

菲伊斯心裡一驚,猛然想起剛才對方提及的「代價」。

「你說你付出了代價,為了實現的願望,難道是──」

「時間停止不是普通人可以辦到的。」

青年仰起頭,凝望著面前鏡子中的倒影,喃喃地說:「我將一部分的自己做為代價,獻給神之鏡,換得時間永遠停止。」

「這就是封印我的力量的臨神之鏡……我永恆的詛咒與罪惡的根源。」

從他停止王宮的時間開始,他的時間也被靜止在那個時空,再也無法往前。

「明知結界已經破損的越來越嚴重,我仍希望這個結界永遠存在,但有時也會想……作為最後的神之子民,我的所作所為,是否因此導致了王國永遠無法安眠?每一次修補結界、看著鏡子裡過去的自己,還有越來越多的結界裂痕時,我都會這麼想……」

修長的手指下,鮮紅逐漸暈開,沿著裂痕墜落,將鏡子裡的青年四分五裂,他的搭檔卻仍毫無所覺地繼續說道:「如果時間永遠停止的話……或許,我就不會如此痛苦了……」

菲伊斯再也忍不住,一把將搭檔拉進自己懷裡,輕柔地握住那滿是傷痕的手,一開口,嗓音卻抖的厲害。

「不,你不能停下你的時間!我說過,今後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所以──」

 

「我們都得繼續前進才行。」

 

懷中的搭檔沒有答腔,兩人就這樣倚靠著彼此的胸膛,聽著彼此的呼吸,以及那雙交疊的手。

「我知道。」

背對自己的青年回過頭,朝他微微一笑──滿是寂寥,卻又帶著覺悟。

「我會繼續往前,誰叫我有個找不到我就會心慌流淚的傻瓜搭檔呢?」

「……對啦,我就傻瓜啦。」

菲伊斯將頭深深埋入對方的頸間,強忍住哽咽地說:「不管你去哪兒,我都會自己跟上,決不會讓你再次甩掉我的。」

被他握住的那隻手腕,緩緩反握住他的,溫暖包圍住彼此,再無需言語。

 

 

離開了臨神之鏡後,兩人收拾好行李,並帶著從宮中找到的珠寶黃金,準備離開這個時光靜止的結界。

當兩人即將踏出來時的入口時,緹依回過頭,注視著那在黑夜中仍閃爍著美麗光彩的城牆建築,以及那輪千年前照耀康納西王國的銀月,流下了淚。

菲伊斯沉默地握緊了對方的手,直到對方再次提起行李,低語:「走吧。」

「嗯。」

兩人一起走出結界,石柱在他們背後轟然傾倒,進入千年王國的入口從此消失於人世間。

 

「說起來,我們的旅費來源不就是你的王宮嗎?現在進不去了,意思是……賣掉這些珠寶後,我們就沒有錢了?」

「你現在才意識到嗎?」

「等一下,你早就發現的話,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就算用扛的我也會多帶幾箱寶石出來啊!」

「說不定哪一天王宮還會重新出現,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呢?」

「你又在敷衍我!可惡,我想想,還是用這些珠寶買棟房子定居下來吧,應該還有錢買土地,然後還有……」

 

時間無法永恆,誰也無法停止。

唯一能做的,只有前進。

直到世界的盡頭為止。

 

 

【05.重升之月】

再次回到這個熟悉的小鎮時,已經是一百年後了。

這段時間裡倒不是他不想回來,只是緹依一直堅持不該再介入那孩子的生命,即便見面也對小傢伙毫無益處,或許還會招惹來額外的麻煩,久而久之,他也就擱下這件事了。

今天終於回來,但小鎮已經徹頭徹尾地變了。

原先灰白色的石板路,現在處處都鋪上了紅磚,馬車變多了、路也變寬了,兩層樓以上的房子多了些,傍晚的街燈一盞盞接連亮起,充滿朝氣的孩子飛奔過他們身側,居民帶著好奇的目光望著他們,多數人都帶著微笑。

「變得真多啊,完全不一樣了呢。」

菲伊斯喃喃自語,搭檔走在他身側,靜靜地注視著四周,沒有開口。

他們曾經住過的那間旅館變成了一家小餐館,所以他們選了另一家旅館借宿,並在晚上時出來走走。

跟其他的小鎮不同,這裡的街燈明亮且為數眾多,也有些商店經營得較晚,因此晚上的街道上仍可見到人們的身影,陣陣歡聲笑語傳入他們耳裡。

他們特意繞到紅牆白瓦的小屋前,花草正茂盛,屋中亮著燈,幾個模糊的人影在窗簾前晃動,有男性、女性,也有小孩子的哭鬧聲,感覺很熱鬧啊。

兩人在屋外待了一會兒,正準備離去時,門突然開了,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從中走了出來,一看到兩人,雙方都是一愣。

「你們是……?」

「抱歉夫人,我們無意驚擾,只是剛好路過,覺得你們的屋子很漂亮,所以駐足欣賞了一下。」

菲伊斯笑咪咪地說道,多年的磨練讓他已經對於各種突發狀況駕輕就熟;婦人聽了點點頭,眼光從他的臉移至他的頭髮,接著又轉到他背後的搭檔身上,眨了眨眼。

「哎呀,這還真是……要不要進屋坐坐?我先生是鎮長,他會很歡迎你們的。」

他眼角餘光瞥見搭檔搖了搖頭,笑著說:「夫人的盛情邀約,我們很是感激,不過今晚我們想去鎮上逛逛,就不打擾了。」

「這樣啊。」

婦人一臉可惜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果然還是不可能吧。」

「夫人?」

「唔,沒什麼。你們是從其他地方來的吧?我們鎮中心有座『永恆之泉(Eternal forever)』,是紀念我爺爺、前任鎮長伊特諾(Eternal)所建造的,是我們小鎮的特色景點。不介意的話,我帶你們過去吧?」

這次緹依沒有拒絕,於是兩人跟著這位鎮長夫人一起前往,沿途聽對方介紹小鎮的種種名景,自然也包括了永恆之泉。

「您的爺爺想必相當受人尊敬,居民才會特地建造以懷念他。」

「是的,爺爺非常聰明,還沒擔任鎮長前就很活躍了,當上鎮長後更是帶領居民發展產業,帶動整個城鎮的發展。你們腳下踩的紅磚,也是我們小鎮專門生產的技術呢。」

婦人臉上泛起一抹紅,顯然相當自豪,菲伊斯低頭打量著整齊美麗的紅磚路,嘖嘖稱奇。

「確實,我們旅行這麼多地方,從未見到哪個城鎮全部都鋪紅磚路,真是厲害啊!」

「因為爺爺很喜歡紅色啊,他常說那是他的幸運色呢。」

說到這裡,婦人抬起頭,望了天空一眼,高興地說:「你們來的正是時候,今晚的永恆之泉是整個月最美麗的。」

「為什麼?今天有什麼特別的嗎?」

婦人指了指夜空,臉上綻放出溫柔的笑容。

「今晚很多鎮民會去永恆之泉,為了目睹泉水最美麗的時刻──等等去了你們就會知道了。」

三人邊聊邊走,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寬闊的大廣場,廣場中間是用乳白色石子建造的大型噴泉,在月光下閃耀著溫潤的光芒,許多鎮民坐在噴泉旁,不時有人跟鎮長夫人打招呼,但讓菲伊斯和緹依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夫人,我總覺得很多鎮民都在看我們啊,是因為衣服的關係嗎?果然斗篷很奇怪啊……」

菲伊斯邊說邊解開斗篷的扣子,婦人急忙揮手阻止,說道:「請原諒,大家只是好奇而已,畢竟你們剛好符合『傳說中的條件』,所以……」

「什麼傳說中的條件?」

這次出聲的是緹依,菲伊斯暗自苦笑:敏感的搭檔最討厭人群的目光,偏偏從他們一踏進廣場開始,就有不少人偷窺他們,幸好緹依的連帽斗篷並未褪下,否則真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

婦人似乎因為緹依說話而愣了一會兒,接著才反應過來,紅著臉,指了指噴泉中間,那裏放著一顆巨大的白色石頭,跟噴泉一樣的石材。

菲伊斯和緹依走近噴泉,發現那顆石頭其實是一座雕塑,從石頭的陰影深淺可以看出兩個靠近、站在一起的人,但沒有臉部輪廓的細節,因此無法分辨出男女。

「我還以為紀念前鎮長的雕像,雕的應該是鎮長才對?還是說是那兩人中的其中一人……」

「是鎮長沒錯。不過不是那兩位。」

婦人纖細的手比向兩尊雕像的中間,菲伊斯這才注意到,其中一個雕像的懷裡似乎抱著一個東西,兩尊雕像都低著頭,望著那個東西。

「伊特諾爺爺並不是出生在鎮上的人,而是被兩個男人交託給更前任的伊莫鎮長,這尊雕像是爺爺為了紀念那兩人所建造的喔。」

菲伊斯張開口,卻說不出話來,而背後的婦人聲音仍持續、清晰地傳入他耳裡:

「爺爺雖然不記得那兩個男人的面貌,但伊莫鎮長說那兩人一個是金髮、一個紅髮,是兩位相當俊美的男人,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把還是嬰兒的伊特諾爺爺託付給他,但聽說那兩人非常疼愛爺爺,交託出去時,都很不捨呢。」

「爺爺小時候,只要一哭鬧,伊莫鎮長就會把爺爺隨身的小紅球拿給他,他馬上就不哭了,聽說那也是那兩個男人留下來的東西。你們看那邊,那個嬰兒的塑像,手上是不是拿了個小小圓圓的球?」

「啊、嗯……」

「爺爺他啊,每次星火祭時一定會放三個燈籠,而且一定都拿兩個金色的、一個紅的,頭幾年都許一樣的願望,說想找到那兩個男人,不過後來大一點後就變了,好像是希望那兩人平安快樂之類的……啊!你沒事吧?」

菲伊斯迅速撇過頭,含糊地說著「哎呀眼睛進沙了真糟糕」,一面猛力用衣袖擦臉,卻越擦越紅,越擦越痛。

模糊的視野中,他看見搭檔的背影定定地仍站在泉水前,望著雕像動也不動,他知道對方的心情肯定也和此刻的自己一樣。

「真是個……奇特的人啊,你爺爺。」

「是啊。」

婦人站在他背後,片刻後才再度開口。

「我也知道不可能,畢竟都已經這麼久以前的事了,只是剛好在滿月的夜晚,來了兩名男性,又剛好是紅髮與金髮……真是抱歉,我會請大家不要打擾兩位的。請你們在這裡好好休息、多停留幾天吧。」

菲伊斯很想再說些什麼,但最終說出口的,還是只有沙啞的三個字:「謝謝你。」

婦人朝他們微微鞠躬後,正準備離開時,卻又突然轉身,水藍色的眼睛閃耀著溫柔的光芒。

「剛才忘了提,這個噴泉的設計圖,是伊特諾爺爺畫的。他說,未來這個噴泉將成為守護全鎮的中心,如同那兩人守護著他一樣,紅磚路就是流淌他全身的血脈,還有這個白色的噴泉……」

 

「將成為照耀他的月光……是嗎?」

 

前方突然傳來一句低語,婦人微笑著點點頭,再次鞠躬後離去。

菲伊斯走向前,站在他的搭檔身邊,兩人一同凝視著澄澈的泉水,以及在月光反射下,如同沐浴在金色光芒中的雕像。

「我們的孩子長大了呢。」

「嗯。」

「小噗……伊特諾,很好地長大了,過著幸福的生活,還成為眾人愛戴且尊敬的人了呢。」

「……嗯。」

「……真是太好了呢。」

「……」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對方顫抖的掌心,有什麼滾燙的液體同時自眼底溢出,菲伊斯仰起頭,深深地吐出一口長氣。

 

啊,今晚的月亮真是美麗。

如此圓滿,溫柔地守護著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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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伊斯生日快樂!寫後感日後再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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