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眾生,為汝是尊;悖天噬己,羅剎鬼生。

 

 

『千幻華。』

『千幻華,醒來吧。』

『千幻華……』

 

前方的黑暗無窮無盡,後方傳來呼喚他的聲音,悲切而破碎,他卻仍筆直地往黑暗中走去。

他不曉得前方有什麼,也不曉得該往哪裡去。

唯一知曉的,就是呼喚他的聲音並非他所等待之人。

不是你。

雖然是你,但也不是你……

寒風迎面撲來,身後的光芒逐漸遠離,他毫不猶豫地往前走去……

 

 

月光從敞開的天窗灑落,為室內朧上一層白紗。

一瓣蓮花墜入水中,漣漪驚動了整座池面,餘音幽幽不絕。

水波傳達的最遠處,一道光悄悄從門縫下透出,木門無聲地滑開,一個人影隨之溜了進來,小心翼翼地往裡頭走去,但才走了幾步就猛然止步了。

……啊。」

 

「你怎麼也在這裡,小珞侍?」

 

坐在窗邊、動也不動的黑影,此刻終於抬起頭,瞥了溜進來的男人一眼,對方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那你又為什麼過來呢,音侍?」

「因為……

黑髮的男人皺起臉,支支吾吾了老半天,還是吐出了實話。

「我想來看一下,看老頭醒了沒。」

一邊說著,音侍的目光跟著落向青年注視的方向──室內沒有開燈,但對兩人來說並不妨礙看清周遭的事物。

典雅古樸的木床,整齊的床鋪被褥,躺在上頭的護甲,此刻周身一片黯淡,若不細看,幾乎都快融入黑暗中了。

目睹這一幕,音侍的心也沉了下來。

「他還沒醒,讓你失望了。」

青年轉頭望向窗外,不再看他,聲音平淡,音侍卻慌了起來。

「老頭本來就愛睡覺,等他起來我幫小珞侍罵他!一定是老了才這麼愛睡覺──」

「呵。」

前方傳來一聲情緒毫無起伏的笑聲──即使他的主人仍舊望著遠方,沒有回頭。

「愛睡覺,睡到聽不見主人的呼喚嗎?還是……

「聽到了卻假裝沒聽到呢?」

他跑向青年,拼命搖著頭。

「不不不,一定是死老頭睡得跟死人一樣沉,才沒聽到啦!不然我去抓隻小花貓來,他立刻就會跳起來了,以前老頭最討厭我抓小花貓進神王殿了。」

音侍再遲鈍也感覺得出對方心情很差,雖然隱約明白原因,但不懂的事情更多──然而,比起弄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他更希望自己的主人能展露笑容,哪怕只有一瞬間也好。

一陣冷風自窗外吹進來,捲起青年的髮梢和衣襟;音侍眼巴巴地瞅著對方迎風紛飛的黑髮、半垂下的蒼白側臉,那道身影竟與自己的上一個主人重疊在一起。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悶頓時充滿心頭。

「以前……嗎?」

青年臉上總算浮現出微笑,但音侍看著那樣的笑容,絲毫無法感到開心。

「以前,就算是我名義上的老師,綾侍也很少正視我呢。」

「那是──」

「我明白。」

青年打斷他的話。

 

「他從來沒真心承認我是王……母親還在時沒有,母親過世後,他也只是迫於情勢而認我為主而已。」

「就連現在,他的心中仍然沒有我。」

「我明白的。」

 

音侍張大嘴巴,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櫻對他、對綾侍來說,都是特別的存在,無人可取代。

主人是唯一的,而主人不會並存,一定是一個離世後他們才認第二個人為主,所以他從未思考過歷代的主人們在心中孰輕孰重這個問題。

櫻似乎不喜歡小珞侍,這件事他知道,雖然親眼目睹時會難過,但他從來沒有主動關心或追問過,無論是這兩人中的哪一個。

為什麼沒有問呢?因為並不是這麼在意嗎?還是雖然在意卻又覺得無所謂呢?反正主人還是主人,他仍然是守護主人性命安危的武器,只要這點不會變就好。

……但是,櫻變了。

小珞侍也變了。

連他千年以來唯一的好兄弟也變了。

「現在的老頭,是真心想守護主人……想守護小珞侍的,我保證。」

「真的嗎?」

青年回過頭,望著他,彎起唇角。

 

「那麼,為什麼他背棄了我?」

 

月光照在發話者身上,朦朧縹緲,一道晶瑩墜進黑暗中,眨眼間就失去了蹤跡,只留下那抹哀傷的笑。

……

音侍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有開口,這副模樣看在青年眼裡,又成了另一番解讀。

「千幻華,或許很長一段時間不會醒來了。」

前方傳來的聲音,讓音侍猛然一驚,立刻抬起頭。

「五天前,為了保護他所認可的那個人,他不惜破壞自己的靈識,拖延變回真身的時間。我想,那造成的傷害恐怕不是一時半刻能恢復的。」

「至少就生理上的狀況可能如此,至於他願不願意醒過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最後一句話他說的小聲,音侍沒聽清楚,但快速瀰漫的不安和恐懼,讓他下意識地拒絕承認這個事實。

「不,老頭會醒來的,因為小珞侍已經用王血幫他治療過了,一定──」

音侍突然頓住,眨了眨眼,接著倒抽一口氣,上前一把拉住對方的手臂──那副清瘦的身子就這樣整個跌入他懷中。

「小珞侍!你不是因為那個王血的後遺症、身體不舒服嗎?你要乖乖休息啊!」

「我沒事,放開……

「不可以任性,乖乖回床上睡覺!」

音侍一把抱起主人,絲毫不理會主人的扭動掙扎,大步往門口的方向走。

「把我放下,音侍,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嗎?」

「我當然聽小珞侍的話啊,所以我不是回到你身邊了嗎?」

懷中人一愣,抬頭凝視著他,不再做聲,音侍沒發現對方的異樣,只是一逕往外走,同時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小珞侍別擔心,我一定會把老頭叫起來的。」

 

「因為,你可是我們的主人啊。」

 

 

兩天後的上午,風侍應王的召喚前來珞侍閣。

王正坐在辦公桌前批閱公文,臉色已經比前幾天好了些,那端坐在桌前的身影跟以往相同,但現在的風侍總感覺有哪裡不對勁。

是因為那雙血紅色的眼瞳,跟被他藏起來的青年不一樣的關係嗎?

還是氣質、神態、氣息……究竟是從何而來呢,這股盤旋內心的不安感?

他還沒理出個頭緒,前方的王已經抬起頭,望向他。

「最近你似乎很少出殿,巡邏都在東方城,也少去西方城了,是因為不放心我嗎?」

……是,綾侍情況尚未明朗,我待在這,有狀況隨時可以處理。」

斟酌再三,他才謹慎地開口。

王聽了他的回答,挑了挑眉,臉上浮現淺淺的笑意。

「看來我最近讓你費了不少心思啊。」

「屬下不敢──」

「但我希望這不是你至今仍抓不到犯人的藉口。」

儘管臉上帶著笑意,但這句話仍讓風侍倏然一驚。

他不動聲色地開口:「屬下已派人四處搜尋,惟因犯人身分特殊,無法公開,抓捕和追蹤實有困難。我會增加外出巡邏的時間,望陛下再給風侍一點時間。」

「范統最近和你有連絡嗎?」

突然插進來的一句話,風侍一愣,明明是跟適才毫不相干的話,他心中的警鐘卻響了起來。

「最近因為公務繁忙,我和他的聯絡也少了。陛下何以有此一問呢?」

「我聽說范統現在人在西方城。派人監視他,或許會有那個犯人的線索。」

珞侍站起身,背對他走向書櫃旁,瀏覽著成排的書籍典冊,陰影落在他臉龐,風侍看不清對方此刻的表情,只有那清冷的聲音,一字一句深刻地傳進了他的心裡。

「既然在東方城找不到那個人,唯一可能的就是逃到西方城了。西方城有能力窩藏他的人寥寥無幾,雖然沒有根據,但范統那老好人的性格從以前到現在都沒什麼變,我認為是最可疑的。」

「但范統現在住在鬼牌劍衛府,不可能插手這件事」──風侍將差點脫口而出的話硬生生嚥下,再次開口。

「但范統經常跟少帝陛下在一起,臣恐怕無法在不被少帝發現的情況下行動──」

話說到一半,風侍突然驚覺了王真正的意思,不由得瞪大了雙眼。

「難道您……

「傳令下去,通知西方城,即刻展開兩國通緝,一旦抓到犯人,就地處決!」

 

 

「什、什麼!」

這天傍晚,風侍抽身至聖西羅宮一趟,硬把正在辦公的戀人趕回房間,把上午發生的事情告訴對方,對方也一如預期地大吃一驚。

「之前不還說是東方城內部機密,不願意讓我們知道嗎?現在都不管了?陛下現在連范統都信不過?」

「不只那樣。」

風侍沉沉地接下去道:「雖然我說服珞侍再給我三天,但三天後,這件事勢必得告知聖西羅宮,屆時全幻世都會知道兩個珞侍的事情……或許連聖西羅宮都不再安全了。」

「這可不妙……得把那傢伙移到其他地方才行……嘖!」

菲伊斯在房間內來回踱著步子,抓耳撓頭,嘀嘀咕咕了好一會兒,接著他突然扭過頭,盯著風侍瞧。

「紅晶石的研究呢?有什麼新的發現嗎?」

「很遺憾……資料和實驗對象太少,研究已經到盡頭了。」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那顆紅晶石,風侍也希望能從源頭解決,但即使不提案例太少,連販售紅晶石的新生居民這陣子也毫無動靜;受害人沒有增加,販售者的動向又無法追蹤,導致他也無從追查起。

「上次作實驗的三組人,已經有兩組死了,我還需要更多實驗體才能有新的發現。」

「不行,你答應我就三組人,不能再多了!」

即使事態緊急且情節重大,菲伊斯也不願意拿人命來做實驗,當初戀人決定要拿東方城的原生居民死刑犯做實驗時,他就曾表達強烈的反對,但最後還是不敵對方的堅持而作罷。

說到底,死刑犯也是自願參加的,為了換得可能的一線生機。

「為什麼那兩組人會死?出了什麼事?」

「一組自相殘殺而死,另一組則先後自殺,只剩下一組,我已經將他們隔離並密切觀察中,但還是看不出有重合為一或其中一方自然消失的可能性。」

……是嗎……

菲伊斯沒再問什麼,只是苦惱地嘆了口氣。

「好吧,我這兩天找找有什麼能藏身的地方,最遲後天就得將那個人帶出宮才行。」

「不。」

風侍搖搖頭。

「這次不能再藏在西方城了,後天我會親自來帶他回東方城。」

「嗳?為什麼?這樣一來,責任不就變成在你身上──」

「就是得這樣。」

風侍打斷戀人的話,平靜地說:「陛下已經在懷疑我了,不需要再擴大他懷疑的對象。若被發現那個人真的在西方城,第一個涉嫌窩藏犯人的,不是你就是范統,會讓更多人被牽連進來的。」

……

菲伊斯凝視著他,安靜了好半晌,一開口聲音卻出奇地沙啞。

「但他是珞侍陛下。」

「他可是……珞侍啊……

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堅決要保護你、關心著你的那位大人,真的會做到這種地步嗎……

未說完的話卡在喉嚨裡,混亂的腦袋卻無法讓他說出任何有意義的話,菲伊斯握緊對方的手臂,試圖擠出些什麼,直到他感覺到覆在手上的溫度,抬起頭,戀人美麗的眼睛映入眼簾,倒映著他惶然困惑的臉。

「如同你說的,他可是珞侍,我唯一認同的王。」

「所以,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無論如何,都要將東方城唯一的王帶回來!

 

 

另一方面,此刻被關在天頂花園的珞侍也沒閒著。

幾天後的深夜,珞侍一個人獨坐在黑暗中,身上穿著第一天進入小木屋時穿的衣服──東方城囚犯的白衣。

伸出手掌,掌心間竄起一簇金色的火苗,照亮了他的眼瞳。

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很好。

珞侍站起身,再次環顧了一圈屋內後,步向門口。

然而,他的手才剛握上門把,門卻被推了開來。

門外站著他早已預料到、卻也是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風侍。

 

「你打算去哪裡?」

「離開這裡。」

「離開去哪裡?」

月光在眼前人的臉龐度上一層光暈,模糊了五官,只有那雙深邃而冷澈的眼,直勾勾地凝視著他。

那雙眼裡,藏著極力壓抑的怒意。

看到這一幕,珞侍笑了出來。

「既然你來了,那正好,帶我回去。」

「回去哪裡?」

「神王殿。」

現在對方的怒意已經強烈到直接散發出來了,珞侍偏過頭,瞥了眼門外──台階下方、圍繞小木屋的結界,雖然肉眼無法看見,但空氣中殘留的魔法氣息明顯增強了。

「嫌犯自投羅網,對你來說可是省時省力,你沒有拒絕的道理。」

 

自從聽風侍說了綾侍的狀況,他就知道自己必須盡早回去,繼續逃避下去,所有曾經屬於他的也不會主動回來。

不會主動回來,但也稱不上是失去。

畢竟擁有這一切的人,從各方面的意義來說,仍然可以被稱為是「自己」。

雖然尚未釐清原因,但那個有著紅色眼瞳、恨不得置自己為死地的青年,或許也是自己──至少是某一部分的自己。

雖然很不甘心,但意識到這個事實的同時,珞侍便不得不開始思考,兩王同治一國的可能性。

想當然爾,身邊所有人都不會接受,音侍或許可以,但綾侍和違侍絕對不可能接受,另一個自己更不可能。

他固然有其他備案,但他希望再找出其他可能性……一個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可能,而時間就這樣被他不知不覺地消耗掉了。

他在這裡花太多時間了,他必須回到他的千幻華身邊。

然後,再次站在另一個自己的面前,將一切公諸於世,讓他的子民做出選擇。

而答案他早已了然於心。

他的眼前,從來就只有一條道路,為了東方城,他在所不惜。

 

……我拒絕。」

他揚起眉頭,注視著眼前幾乎是從齒縫中硬是擠出話語的青年。

「你總是選擇折磨自己的生存方式呢,明明直接抓我回去就能交差了。」

「現在抓你回去,無助於解決問題,更何況,就算你回去,綾侍也未必能馬上清醒。」

風侍的聲音十分冷淡,但珞侍並沒有收起唇角的笑意。

「那麼,你要試試看嗎?」

話未說完,兩人的身影便同時自原地消失──木門瞬間關閉,屋內陷入一片漆黑,接著整個空間驟然一變,所有的家具擺設都消失了,僅留微光點點,叫人無法分辨天與地。

「既然你不想妥協,我也不想浪費時間,我要是打贏了你就得讓我離開。」

「前提是先打贏我。」

「行,我接受。」

語畢,一道閃光擦過珞侍的肩頭,將衣服劃開了一條縫,他伏下身,往眼前扭曲的渾沌一擲,爆裂音便此起彼落地響起。

黑暗不構成他們視力的障礙,反而成了他們的最佳掩護。

珞侍的目的不在傷到對方,而是盡快打破結界、離開這裡;遺憾的是,無論是風侍還是他都無法佔有絕對的優勢,因為他們的目的其實是一致的,只是方向剛好相反而已。

一來一往的攻防了幾次後,珞侍再次避開了對方施展的風之束縛,指尖悄悄化出三枚光點,光點包圍住他,整個空間突然一陣大亮。

待光芒褪去,光點幻化成珞侍的模樣,四個珞侍同時施展不同的招式,往風侍襲去!

只見風侍雙手捧在胸前,宛如捧著一面鏡子,喝道:「鏡射!」

隨著洶湧的反射氣流,三個珞侍的幻影頓時被沖散,珞侍被氣流反彈到半空中,眼前一片模糊,但眼角卻瞥見一抹閃光──只一瞬間,對方竟已出現在他背後!

慌亂之下,他反射性地一揮,符咒幻化成的水龍往對方胸口衝去,一把將風侍從半空中撞落。

珞侍倒抽一口氣,差點跟著一起去查看對方的傷勢,幸好風侍很快就站起身,除了身上的衣服多處被濺濕、劃破外,看起來倒沒什麼明顯的外傷……嗯?

離風侍腳下不遠處,有一個紅色的光點正往後滾動,一閃一閃地發出不詳的光芒──珞侍不自覺地一顫,腦中閃現過了什麼,他還沒思考清楚,身體已經動了起來,往光點撲去!

對方似乎誤以為他要發動攻擊,身子往旁邊一閃,正好讓珞侍打了個滾、將那發出紅光的東西拾了起來。

剎那間,珞侍只覺得腦中變得一片空白,抓著那東西的指尖一陣滾燙──接著,他的手臂竟燒了起來、瞬間就成了一把火焰!

「呃啊啊啊啊啊──!」

「珞侍!」

除了燒灼般的疼痛外,什麼都感受不到,唯獨這句驚叫傳進了他的耳裡,讓他的心也跟著顫抖了起來。

模糊的視野中,一股沁入人心的冰涼從頭蔓延至全身,手臂上的灼熱漸漸消去,珞侍費力地眨眨眼,總算看清了那個正跪坐在他身邊,為他治療著手臂的人,以及對方的表情。

 

啊,真是的。

我並不是……想看到你露出那種表情,才竭盡全力的……

 

他慢慢地收攏起指尖,努力撐起身子坐了起來,先是低頭看了眼自己焦黑的手臂,接著望向風侍,以及滾落到不遠處的紅色石頭。

「那就是、紅晶石吧?」

……

「綾侍一直不准我碰,看來他是對的。」

頓了一下,珞侍扭過頭,雙眼緊盯著風侍,一字一句地開口。

 

「為什麼紅晶石會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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