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現在……在聖西羅宮?」

「為什麼我會在聖西羅宮裡?」

金髮少年張開嘴,試圖解釋,他卻沒辦法聽下去。

「風侍說這裡是最安全的──」

「──恩格萊爾!」

珞侍一把扯住金髮少年的衣領,將他拉近自己,並惡狠狠地瞪著對方。

「這裡可是聖西羅宮、西方城的皇宮!你身為少帝,到底在做什麼啊!」

 

根據兩國外交禮儀規範,在對等且目的友善的前提下,王若有意願前往對方的宮殿,須受到來自另一方的王正式或私下的邀請,若是透過外交使節的請求,也必須呈請王的授意,不可貿然逕行,這是絕對不可打破的鐵律。

由於身為王的兩人都有「被抓到對方宮裡囚禁」的經驗,因此在東西方城所訂定的外交條約中,這一項幾乎可被視為「開戰與否的楔子」,一旦違反,戰爭便一觸即發。

由此衍伸出的另一項說明是,兩國所認可對方的「王」,必須具有合法及正當性,並被該國人民所認可,須同時達成這兩個條件,彼此才會承認對方具有代表該國的王的身分,進行平等往來。

現在,即使不論珞侍是否有意願來聖西羅宮,即便恩格萊爾同意讓他來,也無法改變他正被「國主」通緝、不被人民承認的事實。

 

「風侍亂來,你也給我亂來嗎?你窩藏那傢伙要捉的通緝犯,你這是把西方城也扯進這場混亂裡!本來只是東方城的內政,要是那傢伙知道了,就變成兩國重大外交事故了!萬一因此開戰怎麼辦?」

他氣到渾身發抖,扯著衣領的手越來越用力,聲音也越來越大聲。

「你聽好!這不是你這個西方城少帝可以插手的事情!我現在就離開,你不准告訴任何人──」

原本僵在原地的少年聽到這句話,立刻兩手捉住他的手臂,拼命搖頭。

「不行,你現在不能離開,你要是離開了就會有危險……

珞侍怒極,衝口而出:「你是少帝!連西方城都顧不了了,我的命與你何干!」

友人一愣,捉著他的手臂鬆開,水氣迅速從眼底蔓延開來,雙眼卻仍直直望著他,欲言又止。

珞侍別過頭,扯回手就想往屋外走,卻又被另一隻大手抓住了肩膀。

「快點珞侍!你不行……

他一把揮開范統的手,對方卻大張雙手、直接用身體擋在他面前。

「你可以出去!不會有生命安全!」

「這是兩國的外交事務,你別插手,范統。」

珞侍沉下臉,對上眼前那雙清澈的紫眸,至今累積的混亂和憤怒瞬間爆發了。

「平常恩格萊爾再怎麼不問政事,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這可是攸關國家安全的大事!范統你根本不懂!都這種時候了還跟著恩格萊爾一起胡鬧──」

 

啪!

 

臉頰上傳來熱辣辣的疼痛,視線突然一陣模糊,珞侍的思考中斷了幾秒鐘,然後才意識到──范統竟然打了他一巴掌。

范統的手還僵在胸前,抖個不停,臉龐漲成一片赤紅。

「不對,我就不懂!我不懂國家治理的大非大是,也不懂你非要冒著生命安全離開神王殿的原因,我就只是個小老百姓而已!」

「我只知道,你很有可能是那個我認識超過十年、被我忘記的朋友,然後你現在正在被追殺!我和日進想保護我們的朋友,這樣也可以嗎?」

……

珞侍凝視著眼前的友人,覺得這一幕似曾相似。

十年前,他也曾被對方賞了一巴掌,當時恩格萊爾被神王殿囚禁,范統和其他人偷偷潛入並救出了恩格萊爾,一行人準備逃跑時,他站在眾人面前,阻擋了逃跑中友人們的去路。

當時他不顧恩格萊爾虛弱的身子和范統的懇求,堅持要對方把少帝留下,甚至不惜以武力攻擊相逼,當衛兵即將趕到之際,范統衝上來,重重甩了他一巴掌。

然後他才從對方口中得知,用王血救了死去自己的人,不是母親,而是恩格萊爾。

恩格萊爾那時候,明明知道一旦用了王血就可能曝露身分,兩國還是敵對立場,他又是東方城的王子,卻還是救了他。

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只因為是朋友嗎?那當時自己阻止范統的行為,是不是不夠格被稱為朋友?

就像現在,他明明知道朋友是擔心他,卻還是責罵、傷害友人的行為,是因為他太自私了嗎?

因為他太自私、只想到自己在乎的,卻無法顧到別人在乎的……

是我的錯,事情才會變成這樣的嗎……

 

「呃,珞珞珞侍……

眼前的范統突然瞪圓了眼睛,張開的雙手猛然一縮,望著他的目光變得不知所措。

「謝謝謝謝,不客氣,我是說不客氣、不客氣……

原先默默地注視著他們爭執的金髮少年走向前,遲疑地伸出手,手上拿著一條純白的手帕,用非常、非常慢的動作,緩緩觸上他的臉頰。

 

「對不起,珞侍。」

「你別哭。」

 

哭?誰?我嗎?

珞侍茫然地望著兩位友人──范統眉頭緊皺,恩格萊爾則紅了眼。

兩人的眼中,都倒映著淚流滿面的自己。

怎麼可能呢。他抬起手想擦臉,卻摸到手帕上傳來的濕熱。

更多的滾燙溢出眼眶,一發不可收拾。

……好痛……

「真的……好痛……

 

這二十多天,他每一天、每一刻都在責備自己。

如果能更小心、更謹慎、更留意犯人的行動,距離更遠一點,如果能更早注意到紅晶石的危害,如果他當時沒有撿起那塊玉石、如果他能在綾侍警告他時就離開……

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挽回,即使不被承認、不被人所記得,至少也還有綾侍在身邊,他的驕傲和自尊支撐著他,他要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他不能倒下!

不能倒下,不能軟弱,不能絕望。

過去他為了保護東方城,捨棄了很多;現在的他仍然如此,只要犧牲的是自己,不是他重要的人或重要的東西,只要不會傷害到東方城的利益。

他深信如此。

可是,如果捨棄、犧牲了很多,卻還是換不回他重要的東西呢?

他該怎麼做,才能從這場噩夢醒過來?

……嗚、唔…………

龐大的窒息感和冷意源源不絕地自心底湧上,珞侍渾身失去力氣,跪倒在地,垂下頭,雙手抱緊自己,淚水啪搭啪搭滴落在木地板上。

「范統你這、混蛋……

「對、對不起不客氣啦,我我我是有意的……

身邊感受到暖意,朦朧的視線中,映出金髮少年一手搭在他肩上,一邊用手帕擦拭著他臉龐的身影;剛剛打了他一巴掌的傢伙則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在他的背上,輕輕拍撫著。

這算什麼,是把他當作小孩子了嗎?

「明明就、不記得我,你……憑什麼、打我啊……你這什麼朋友啊……

「呃不對,我記得你,對不起……

「到底是記得還是不記得啊!范統你這笨蛋!」

「那、那個,我想范統應該跟我一樣,都不記得……

「恩格萊爾你也是笨蛋!你算什麼、算什麼王啊!笨蛋,笨死了……

接下來的記憶有些模糊,珞侍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也不記得自己靠在誰的身上,只是像個任性的孩子般,胡亂罵一通,又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哭得像是想傾洩出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哭的像是全世界都下著滂沱大雨,而自己則被遺棄在黑暗裡。

幸好,黑暗中還有一點微光,雨水並不冰涼。

 

 

等珞侍再次恢復意識時,發現有塊刺眼的紅在眼前忽隱忽現,他皺眉,一把抓住那塊紅色,然後毫不意外地聽到一聲慘叫。

「好痛!」

珞侍放開手,用力眨了眨眼,總算看清面前傢伙的臉,哼了一聲。

「別在我旁邊晃來晃去,尤其是我睡著的時候。」

「哪有人像你這樣一醒來就攻擊人的,我一定要跟風侍大人抗議,竟然丟給我這麼難照顧的病人……

「我不是病人,不用你照顧。」

聲音有些沙啞,他剛伸手摸了摸喉嚨,就看到一杯水端到了他面前。

菲伊斯將水遞給他後,逕自在一旁坐下,看著他喝水。

「今天不趕著回去了?」

「我聽說陛下跟范統今天有來探望你。」

珞侍放下杯子,沉默了一會兒後,開口:「他們呢?」

「剛剛被我趕回去鬼牌劍衛府了,伊耶正在發飆,陛下再不回去,我怕伊耶會把皇宮給掀了。」

菲伊斯頓了一會兒,聳聳肩,說道:「范統本來想等你醒來再走,但只有陛下一個人回去的話,我怕伊耶起疑,所以就由我接手照顧您了。」

……是嗎?」

珞侍沒有看向菲伊斯,只是往後靠著床墊,閉上眼睛。

「你們發生了什麼事嗎?」

……菲伊斯。」他張開眼,盯著對方的眼睛。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擅自帶我來聖西羅宮。身為外交大使,這代表什麼,你應該知道吧?」

他淡淡地說完,就看到原先一臉無所謂的男人變了臉色,兩人對視了好半晌,對方深呼吸一口氣,勉強擠出笑容。

「我很清楚。如果不是情況緊急,我和陛下也不會同意這個提議。」

……風侍跟恩格萊爾說了什麼?」

風侍有多亂來他心知肚明,身為風侍的戀人,菲伊斯或許礙於情面而不得不幫忙,但恩格萊爾不該如此不知分寸,除非是風侍又做了什麼……或是威脅了什麼?

「其實緹依也沒說什麼,只是說了一些他的推測和擔憂而已。對了,范統請我帶東西給你。」

他還想追問風侍說了什麼,菲伊斯已經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他接過來一看,上面是范統端正優美的毛筆字跡:

 

今天真的很對不起。你也是我們重要的朋友,就算只有一點也好,希望我們能幫上你的忙,祝 早日康復。──范統

 

他在心中反覆讀了幾遍,自言自語:「『也』?這是什麼意思?」

正起身把晚餐端過來的菲伊斯聽到他的問題,捧著餐盤湊了過來,快速瀏覽了一遍紙張上的字,接著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

「啊啊……我也不曉得,先來吃晚餐吧。」

珞侍看也不看拿到他面前的食物,只是仰起臉,直直盯著菲伊斯,直到對方的笑容僵在臉上,發出一聲長到誇張的嘆息為止。

「真麻煩啊……先說好,這只是我猜的,真想知道答案就等范統之後來再問他吧。」

「嗯。」

「這真的只是我的猜測喔。」

菲伊斯瞥了他一眼,遲疑了一下,繼續說道:「前幾天,范統去了神王殿一趟,聽說『那裡』的珞侍最近身體很差,探望回來後,他跟風侍大人說,他覺得珞侍還是珞侍,他完全感受不出來有哪裡不對勁。」

珞侍垂下頭,輕聲說道「是嗎」就不再說話了;這個狀況他心裡有數,實在不需要因此失望的。

「不過,他說他覺得現在的珞侍──神王殿的珞侍,感覺更像早期剛認識、還沒成為王的時候的珞侍。」

「什麼意思?」

紅髮男人雙手一攤,無辜地笑了笑:「人都是會變的,珞侍當上王後,多少也有點改變吧?大概是指這個吧,不過這可不是說以前的珞侍就比較好或比較怎麼樣喔,畢竟珞侍就是珞侍啊。」

「我想,范統應該是把你和神王殿的珞侍都視為自己重要的朋友吧。」

 

『為什麼會有兩個小珞侍呢?那我可不可以也變成兩個,這樣兩個小珞侍我就都可以保護了。』

 

珞侍腦中猛然響起他的武器的聲音,隨之而想起的,是男人雙手緊捏著地牢的欄杆,一臉莫名又懊惱的神情。

當時的他聽了只覺得難過又生氣,因為他很清楚,音侍是不會撒謊的,這就是對方真實的想法。

但現在音侍的話加上范統的,以及這段時間以來所發生的諸多事情:那傢伙擁有王血、知曉綾侍和音侍的真實身分、擁有呼喚武器和護甲「真名」的能力……這讓珞侍心底產生了一個難以置信的懷疑。

如果,從一開始他的假設就錯了──並不是有人偽裝成自己,而是就是「自己」本身想取代自己呢?

若真如此,自己現在的一切拒絕和抗爭,又是否有意義呢……

 

 

深夜,在床上輾轉反側的珞侍被一股奇異的感覺吸引,他走到窗前,發現圍繞著小木屋外的藍色花朵,竟然正散發出橘金色的光芒,整片包圍著小木屋!

他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情不自禁地移動到屋外,走入花海中,彎下身,細細端詳著這片美麗的花海,只需深呼吸一次,淡淡的清香就充盈了全身。

真是不可思議的花,光是注視著,就讓心情平靜了下來。

他的身心沉浸在花海中,一時間忘卻了煩惱與痛苦,直到他不經意地抬起頭,發現一輪滿月下,站著一個人影。

「你終於來了啊,風侍。」

 

風侍會出現在這裡最直接的原因,是因為他感應到小木屋中的青年離開了木屋的範圍,因此他趕來察看;另一個原因是,他無法不在意今天范統跟他說的事。

少帝和范統進入天頂花園探視青年,本就在他的預計之內,除了可觀察及確認青年的反應,同時也可以牽制青年的行動,讓對方知道自身處境、不敢輕舉妄動。

雖然他本來就有一定程度的把握和懷疑,才會甘冒風險要求少帝將青年藏在聖西羅宮裡,但他內心還是有一部分拒絕承認──神王殿中的珞侍絕不可能是複製的冒充者,但若要他下手殺了青年,他同樣做不到。

如果青年露出更多破綻,他就能說服自己,這名青年並非王、不過只是個仿製的很相像的複製品。

但是,青年的反應讓他失算了。

僅僅是聽范統轉述青年的反應,就讓他心口發疼、痛苦不已。

經過了半天的沉澱心緒,原以為已經壓下去的心情,在感應到青年離開木屋時,瞬間甦醒!

只是,風侍沒想到自己趕來時,看到的卻是對方坐在正散發出光芒的花海間,風吹拂著青年的髮絲,一頭黑髮像翅膀般迎風飛揚,青年則一手輕撫著柔嫩的花瓣,俊秀的側臉上浮出淺淺的笑意。

他為這幅景象而失神,直到對方呼喚了自己的名。

青年站起身,風侍這才發現對方身上穿的是睡袍。

看來是白擔心了,青年是為了賞花而離開木屋,而不是存心逃跑。

對方沒有走向前,兩人都注視著彼此。

「我太低估你了,沒想到你連菲伊斯和西方城都敢一起拖下水。」

儘管說的戲謔,但青年眼中的嚴肅和嚴厲卻是貨真價實的,如同過去自己犯錯時,珞侍對他的指責。

風侍沉默著,沒有回答。

「放著『國主』下令捉拿的犯人不管,那傢伙不可能輕易放過你的。」

……

「若我不是珞侍,你此舉可是大逆不道,嚴重的話可能在兩國間再次興起戰事,堂堂外交大使,連這種風險也敢冒嗎?」

「我自有定見,我從不下沒把握的賭注。」

他終於回答。

青年望著他,深邃的眸子似笑非笑,究竟是看穿了他內心的動搖,還是另有盤算,他竟無法判斷。

當對方再度開口時,那輕輕柔柔的低語宛若風的吹拂,漫不經心,卻分明字字句句都帶著難以負荷的重量。

 

「那麼,萬一我真是珞侍,你又該如何?」

 

萬一眼前人真是當今東方城國主、他唯一宣誓效忠的王。

若真如此,那他至今的所作所為,又豈是自盡謝罪便可折抵的呢。

風侍勾起嘴角──關於這個答案,他早已有所準備。

「風侍任憑陛下處置。」

青年望著他,笑了起來,真真正正、不帶任何嘲諷或試探,而是發自內心地笑了。

「你的話,我記下了。」

再次深深地注視彼此,風侍知道他們已經立下了「約定」,現在,一切只須等待時間來證明。

「五侍其他人怎麼樣了?」

耳邊傳來對方的聲音,他愣了一下,含糊地說:「沒什麼事,不需要您、你擔心。」

不自覺地用了敬語,風侍暗自懊惱,但對方並沒有針對這一點有任何反應,反而走到他面前,盯著他的雙眼。

被那雙眼注視著,讓他罕見地產生了幾絲焦躁。

「違侍呢?」

「他沒事。」

「音侍沒被處罰嗎?」

「被限制出神王殿,但沒受什麼傷。」

「那麼,」青年緊盯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開口。

「綾侍呢?」

……

「綾侍怎麼樣了?」

……沒有、生命危險。」

他生硬地從喉中擠出幾個字,然後手臂就被對方一把捉住了。

 

「告訴我,綾侍出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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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讓范統和少帝出場時,本來我是打算寫個撫慰人心、友情膨爆的情節的,但一開始下筆寫這篇時,卻馬上寫了珞侍暴怒,然後就不小心寫成了激烈的友情(?)了......雖然我很喜歡三友人吵架那一段,但寫完才意識到,繼<五寒天:命決一線>的音侍打珞侍,我竟然又讓珞侍被范統打,珞侍我對不起你!!!(掩面)

上一篇的【作者說】提到被困在困境中的人,除了珞侍、風侍外還有其他人,但結果我根本沒寫到那裡哈哈哈哈(被揍)   ,應該會在下一篇寫出來吧,應該.......

然後想說一下,6/6,請高雄人好好做出選擇,我知道通過罷免的機率不大,但6/6你不回去投票,你這輩子都會被視為韓粉!高雄人,丟一次臉不可恥,再丟一次就是一輩子的恥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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