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與月之間

門在他們的背後輕輕關上，菲伊斯盯著門看了好半天，才小聲說道：「你剛才有沒有看到違侍大人瞪了我一眼啊？我覺得他好像不太喜歡我……」

「你才該看看恩格萊爾的表情，我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很有敵意。」

「那個金髮的大哥哥？他看起來很親切啊？」

就在剛才，緹依用笑容魅惑了三個大人，不過也只有很短的時間──恩格萊爾最先清醒過來，接著是珞侍，違侍恢復神智後，看起來很生氣，但緹依卻不覺得自己哪裡做錯了。

「能利用的東西就要盡量利用，就算是自己的臉。這是我的另一個老師教我的。」

小緹依聳聳肩，臉上非但沒有做錯事的愧疚，反而還有一種惡作劇成功般的得意：「反正只要他們答應我們可以留在這裡就行了。」

小菲伊斯搔搔臉，跟在小緹依身後，邊走邊問：「為什麼你一定要我留下來啊？我不知道怎麼照顧小孩子啊，讓這邊的人來照顧你比較好吧──」

小緹依猛然停下腳步，差點讓後面的某人一頭撞上去：「嗚哇！你做什麼啊！」

金髮的孩子轉過頭，瞪著被自己絆倒、狼狽跌坐在地上的「大哥哥」，不高興地說：「這裡是『我』的房間，我想好好研究一下大人的『我』是什麼樣子，當然要留在這裡，才不要去其他地方！如果有人跟著，我要怎麼研究這裡？」

「嗳？研究？你要怎麼研究？研究什麼？」

菲伊斯拍拍身上的衣服，跳起身，表情從莫名其妙變成帶了點好奇和興奮，對方卻沒有回答，只逕自在房間裡走動，一會兒盯著書架上的書瞧，一會兒又端起桌上的杯子和筆細細端詳；菲伊斯不敢打擾他，只好自己漫無目的地在房內隨意逛逛，當他走到衣櫃前時，某個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緹依，你快來看！」

「看什麼啊……」

正在研究窗台上一株藍色小花的緹依被菲伊斯硬是拉了過來，他的目光隨著對方手指的方向跟著轉到衣櫃裡頭；這不看還好，一看卻也跟著吃了一驚：

衣櫃裡放著許多件大人尺寸的衣服，以白色、銀色、藍色居多，款式雖然陌生，但跟珞侍、違侍等人的衣服樣式相近，應該是東方城特有的穿著，換句話說，這是大人緹依的衣服。

不過真正讓兩個小孩吃驚的是，在同一個衣櫃裡的右側，掛著幾件風格款式完全不同、連顏色都顯得跟另一邊的服裝格格不入的衣服；有些是大衣，有些則是外出服，甚至連睡袍都有，但尺寸卻比左側的衣服還大一些，多了綠色、咖啡色、朱紅色、銀灰色等顏色，樣式也跟他們原先世界的衣服相像多了。

兩人很快就猜出這是西方城的衣服，可是為什麼大人緹依的衣櫃裡會有西方城的衣服呢？

「是不是因為大人緹依是高官，常常要假扮成平民外出啊？去西方城做外交之類的？」

菲伊斯這麼猜測，不過小緹依卻搖搖頭，否定了這個答案：「不可能，這邊的衣服比那些東方城的衣服還大件，而且風格和品味也不對，我不會買這種衣服。」

「那到底是誰的？這不是你的衣櫃嗎？你的衣櫃裡有其他男性的衣服──」小菲伊斯突然眼睛一亮，雙手一拍：

「我知道啦！他們不是有說嗎，大人的『我』是西方城的外交官，好像是什麼花的劍衛！說不定是因為同樣身為外交官，又來自同一個世界，所以大人的我們感情很好，才會把衣服借放在你這裡。這樣大人的我來東方城工作時，就有衣服可以換啦！」

對於菲伊斯的推測，小緹依懷疑地皺了皺眉，喃喃自語：「大人的我會讓其他人把衣服放在我的衣櫃，還放在一起嗎？就算是畢西爾我也不一定會同意的……」

「一定是因為我們感情很好嘛！大人的我們一定是很要好的朋友啦！」

小菲伊斯不怎麼在意這種細節，只是開心地嚷著「大人的我們是好朋友呢」就在房內到處跑來跑去、放心地東摸西瞧了起來；小緹依雖然不全然相信，不過眼下好像也只有這個可能性，也就隨便對方去鬧了。

當然，此刻的他們畢竟只是小孩子，根本不知道事實離他們的猜想的還有一段不小的差距呢。

兩個小孩子在風侍閣探險般玩了一下午，小菲伊斯弄亂了桌上的文件、不小心折了羽毛筆的尖端，還差點把墨水瓶整瓶打翻，幸好小緹依憑著優秀的記憶，把所有的東西都物歸原主，讓一旁的菲伊斯嘖嘖稱奇。

「你好厲害啊，居然還記得這些東西本來是怎麼擺的！」

小緹依瞥了眼菲伊斯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揚起眉頭，好笑地說：「我當然記得，你才奇怪，明明就是你自己把這個紙鎮拿起來的，怎麼連它本來怎麼擺都忘了？」

小菲伊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有把剛才目睹緹依把整排寫滿密密麻麻字體的磚塊書、滿桌被他好奇翻看而弄亂的公文、以及翻倒地上的墨水汙漬都收拾得一乾二淨，不只放回原本位置還放的跟原本一模一樣、完全看不出被人翻動過的驚奇放在心裡，暗暗想著「神之子」果然名不虛傳呢！

經過一整天的相處下來，菲伊斯自認差不多摸清楚緹依的個性和神奇的地方了，雖然有很多以前從未遇過的狀況，但菲伊斯認為，既然大人的自己跟大人的緹依能當好朋友，那小時後的自己應該也可以吧？

可惜的是，這個美好的幻想等到他們用過晚餐、準備就寢時，就被緹依的一番話給打破了。

「什麼？我不能睡床上？」

小菲伊斯震驚到呆愣在原地，小緹依卻一臉理所當然地把身體縮在被窩裡，打了個呵欠說：「這是『我』的床，你當然不能睡床上。」

「那、那我要睡哪裡？」

緹依睡眼惺忪地望著他，眼神緩緩往下…….不會要他睡地板吧？

「我不要睡地板，那我出去找那位金髮的哥哥一起睡。」

菲伊斯自認再怎麼委屈也犯不著到這種程度，好歹這裡房間這麼多，床又這麼大，不給他睡床，那他睡其他地方總可以吧？那個金髮的大哥哥看起來人很好，晚餐前還有來房間跟他們說了不少這個世界的事情，也說會好好照顧自己，說不定願意收留他。

說完話，菲伊斯抓起外套和自己的衣服，才剛要往門外走，背後的衣服就突然被人拉住；他回頭，發現小緹依一臉不高興地瞧著自己，還光著腳、連鞋子都沒穿就匆匆下床了……明明趕人的是對方，怎麼現在看起來好像自己欺負緹依一樣？

「……你到底想怎麼樣嘛？是你說不要跟我一起睡的耶。」

小緹依抿著唇，臉都憋紅了，卻還是不肯說話，菲伊斯覺得更無奈了。

「我不要睡地板。」他重新申明了一次，這次他看見小緹依的眼神閃了閃，然後緩緩抬起手──指向窗戶旁的沙發上。

「你要我睡沙發？……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你怕一個人睡，我睡沙發就是了。」

菲伊斯把衣服放回衣架上，抱起毯子走向沙發；幸好這張沙發夠寬也夠舒適，一個成年男人睡也沒問題，對菲伊斯來說更是綽綽有餘。

一天下來的疲倦讓菲伊斯幾乎是剛躺下來沒多久就睡著了，甚至連後來緹依是什麼時候回到床上的、違侍和恩格萊爾先後來探望他們的狀況都不曉得，就這樣沉沉睡著了。

等到他驚醒時，窗外的月光正柔和地灑落在他的臉上；不過菲伊斯不是因為月光太亮才醒來的；他醒來是因為感受到一股不安的騷動。

菲伊斯不像他義父一樣是接受嚴格訓練的軍人，但在義父和組織其他兄弟、叔叔伯伯的教導下，對於環境還是存有一定的警覺心的，所以他才會注意到房間裡有什麼不太對勁的地方……緹依？

他小心翼翼地爬下沙發，躡手躡腳地走到緹依的床前；緹依小小的身子在偌大的床上顯得特別嬌小，此刻他一動也不動地整個人縮在棉被裡，乍看之下沒什麼異狀，等菲伊斯湊上前仔細一瞧，這才看見那張小小的臉蛋正緊皺著眉頭，一雙手也緊緊抓著被子的一角，嘴裡似乎正喃喃唸著什麼。

他把耳朵靠近緹依的嘴邊，這才聽清楚從緹依口中滑出的字句：

「父……王……」

顫抖的聲音裡，透露出深深的無助和不安，菲伊斯這才意識到：面前這位小王子不管今天表現得有多成熟冷靜，說到底還是個只有五歲的孩子，單獨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害怕也是在所難免的吧？反倒是自己因為對方的言行舉止，一時間竟忘了對方比自己小很多歲的事實──他晚回去頂多被義父唸外加訓個幾句，但王子失蹤卻非同小可……康納西王國現在是不是已經天下大亂了啊？

他有些煩惱地揉揉頭，看到小緹依的眉頭皺得死緊，似乎正做著什麼惡夢……他伸出手指，試圖把小王子的眉心揉開一些，不過沒什麼用，反倒是皺得更緊、表情更痛苦了，該怎麼辦呢？

菲伊斯用他的腦袋努力想思考，可他看著緹依的睡臉卻越看越想睡，眼皮也漸漸沉重了起來……最後他迷迷糊糊地爬上床，把小緹依輕輕抱在懷裡；逐漸模糊的視線中，他彷彿看到小緹依的眉心稍稍鬆開了些，人也往自己的方向蹭了過來，菲伊斯安心地舒了口氣，隨即閉上眼睛，陷入夢中世界了。

隔天，菲伊斯是在一聲驚叫、伴隨著從四肢傳來的疼痛感中清醒過來的。

「你為什麼在我床上？」

一張開眼睛就看到天花板好像很正常，但若自己躺的地方不是床上而是地板上，那問題可就大了。

「王子殿下，你就算做噩夢也用不著把我推下床吧……」

菲伊斯甩了甩頭，好不容易腦袋清醒了些，一抬頭就看到小王子把自己整個人包裹在棉被裡，只露出一雙眼睛瞪著自己的模樣，他剛想生氣也氣不起來……怎麼這麼可愛啊？

「你為什麼會在我床上？」

小王子鼓起雙頰、氣鼓鼓的模樣看起來很可愛，不過想到對方的身分和昨天聊天中聊到、在宮中學過的許多攻擊類魔法，菲伊斯還是乖乖解釋：

「你昨晚做惡夢，我叫不醒你，就跟你一起睡了。」

聽起來頗有問題的發言，小緹依瞇起眼睛，略顯透明的寶石藍雙瞳看起來溫度下降了幾分：「不可能，你一定沒叫我，我昨天沒睡好，你如果叫我我一定會醒來！快說你為什麼爬上我的床！」

抓抓一頭亂翹的頭髮，菲伊斯坐在地上想了半天──他承認有一部份原因是因為看緹依的臉看到發呆──直到對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才小聲地說：「我本來想叫醒你，可是很睏，不小心就睡著了嘛……」

很好，現在小王子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待變態一樣，一副「你不要靠近我」的表情，唉。

菲伊斯嘆了口氣，剛想爬起身，大門猛然被人撞開，接著違侍就衝了進來：

「緹依！你沒事吧？」

違侍慌亂的神情在看到他們都平安無事地待在房裡後，稍微緩和了些，但朝他們大步走來的步子仍顯得急躁；仔細一瞧，他的眼鏡歪歪斜斜掛在耳朵上，身上還穿著睡袍，左右腳的鞋子甚至穿反了，一定是很擔心緹依、才會一有什麼動靜就跑來了吧……

坐在地上、默默看著違侍走過的菲伊斯想著。

「怎麼了，睡得不舒服嗎？哪裡受傷了嗎？」

違侍在緹依床前站定，抬手把眼鏡帶好後，瞇起眼仔細觀察床上金髮的孩子──剛才在菲伊斯眼中還一臉凶狠的小王子，此刻突然變成了溫柔乖順的小孩，連聲音都帶著一點撒嬌般的無辜：

「我做了噩夢，不小心把菲伊斯推倒了。幫我看看他有沒有受傷好嗎，違侍哥哥？」

最後那個稱呼加上小緹依臉上刻意調整的笑容，對違侍來說殺傷力強大──菲伊斯瞪大眼睛，用衣袖揉了又揉，確定自己真的沒看錯：那個從見面以來就一臉嚴肅、對自己有些冷淡的男人，居然臉紅了？！

「咳、咳，只是做噩夢而已，沒事了。」

被推倒的是我，緹依當然沒事啊──菲伊斯差點就把這句抱怨衝出口，幸好違侍還是有轉過頭來，沒有完全忽略自己；不過他還是趕在那雙精明的眼神轉到自己身上前，趕緊跳起身，在違侍的皺眉審視下，若無其事活動活動手腳：「我沒事，違侍大人別擔心！」

「我可沒說擔心你，都這麼大了，自己應該會照顧自己了吧。」

不得不說，就算是菲伊斯，聽到這種話還是有種微妙的被打擊到的感覺，不過他還來不及細想，違侍就冷著一張臉走了過來；菲伊斯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但對方卻只是站在他跟前，低頭打量了一下他後，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不要亂動。」

柔和的白光在男人的手中亮起，然後菲伊斯才注意到手臂上有一處擦傷，此刻在違侍的施術治療下，傷口很快就痊癒了。

「你已經13歲了，你還要照顧緹依，受傷的話會給我們添麻煩的──」

男人的絮絮叨叨在菲伊斯的耳邊響起，但他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是驚奇地盯著自己的手臂，確認傷口完全癒合到連痕跡都沒留下後，抬頭望著違侍，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謝謝你，違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