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菲伊斯費盡好一番功夫的央求下,戀人總算答應了跟他一起去藏書閣,不過還有個附帶條件。

『五侍我自有辦法說服,但少帝那邊我是不會插手的。』

這意思是,除非他能徵得少帝同意,否則即使戀人和五侍都同意了也沒用。

……好吧,該來的總是會來,他確實該好好跟陛下把話說清楚,都過了二十天,身為臣子卻讓自己的王擔心,也太不像話了。

於是,在獲得珞侍的許可後,風侍隨即聯絡了那爾西,暫定了幾個會面的時間點,沒料到通知才剛出去不到半天,少帝本人竟親自出現在神王殿前,還把菲伊斯的兩位部屬也一起帶來了。

 

少帝穿著低調的便衣,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東張西望,神情緊張,看也不看桌上的茶點一眼;背後的奧可和克羅則是全副武裝,張大眼睛,一邊打量著四周一邊保持警戒。

這是風侍放下手邊正在處理的事情,踏進接待大廳時,第一眼看到的景象。

「陛下,我以為您會安排一個方便的時間前來。」

而不是這樣突然跑來。

礙於彼此的身分,加上顧及對方的顏面,風侍說的委婉,但對方顯然沒聽出他的真意,眼神閃爍著期待的光芒,還不時往他背後飄去,似乎下一刻某人就會從後方跳出來、給他驚喜一般。

「沒關係,我現在就很方便!菲伊斯在哪裡?他、他還好吧?」

一聽到某人的名字,少帝後方的兩人也把目光移了過來,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神情出奇地相似。

「我現在就去請他過來。」

看樣子再說什麼陛下也聽不進去。為了避免溝通產生的誤會,上午他發給那爾西的正式信函裡並沒有提到菲伊斯想跟陛下討論什麼,僅是說明梅花劍衛對於這段時間以來的行為感到抱歉,希望能跟少帝約時間以當面致歉。

……希望等等陛下不會失望。

不過,就算勸說失敗了,菲伊斯應該也不會被怎麼樣,頂多就是被帶回聖西羅宮而已,倘若真成了這種發展,屆時他若不出手,菲伊斯八成會懷疑他跟少帝串通好要抓他回去……算了,抓回去就抓回去,讓他安靜一點研究解咒魔法也好。

風侍一邊想一邊走回風侍閣,把那個眾所期待的「重大人犯」給放了出來,而他自己就乾脆地留在風侍閣,讓某人自己去面對自己闖的禍了。

 

 

菲伊斯一走進接待大廳,金髮的少年立刻站起身,憋著臉-看起來似乎很想馬上撲過來又拼命克制的表情-令他意外的是,居然連奧可和克羅也來了,兩人此刻都一副感動不已的模樣望著他,只差沒有痛哭流涕而已。

「菲伊斯……

「菲伊斯大人……!」

「您、您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他默默走到金髮少年面前,立刻單膝跪下,右手放在左胸心臟處,深深垂下頭:「梅花劍衛菲伊斯,為這段時間的恣意妄為、令您煩憂一事,向您謝罪!」

少帝一把抓住他的雙手,一邊將他拉起身,一邊紅著眼眶擠出笑容,說道:「你沒事就好,我們都很擔心你……你好像瘦了一點,是不是五侍欺負你、給你很差的伙食待遇,還叫你睡地板──」

「沒那回事,是我給侍大人們添了麻煩。」他迅速打斷少年的自行想像,同時也握緊了對方的手,暖意在交握的掌心間擴散開來,少年清秀的臉龐終於綻放出笑容。

「謝謝您為我擔心,陛下。」

說完話,菲伊斯的眼神也落到背後兩名部屬身上;此刻兩人都一臉尷尬地望著他,一對上他的視線又同時低下頭,看來真是不罵不行呢。

「怎麼啦,我不在,沒人管你們,日子過得很悠閒吧?」

「那可不,伊耶大人快把我們操死──」

奧可一拐子擊中克羅的肋骨,讓對方發出一聲怪叫,隨即捂著胸、彎下腰來。

「您多慮了,作為梅花建衛的部下,即使大人不在,我們也絕對恪守紀律、維護您的尊嚴。」

雖然很想反問「你們也知道是我的部下啊」,但看兩人的臉都消瘦許多、膚色也黑了不少,伊耶的魔鬼訓練看來還是一樣可怕哪。

身為過來人,菲伊斯感同身受,也不再繼續捉弄部下了,他轉頭望向少帝;昨晚至今,他考慮了許久,雖然對於能否說服對方他沒有十足的把握,但凡事都得一試,為了找回自己遺失的記憶、為了能再次與所愛之人並肩而行──

「陛下,菲伊斯有事情想拜託您,懇求您答應。」

 

 

他說的內容不多,也沒提到曾跟綾侍共謀私闖藏書閣的過程,但為了讓眼前的人相信自己,他將那個神祕的夢境,以及司祭夜瑛的發現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只除了一點:為了避免少帝多想,他將五侍及戀人的推測通通說成是自己的想法。

菲伊斯大概花了十分鐘說明前因後果,望著少年洋溢著喜悅的笑容漸漸僵硬、垂下眉頭,到臉色轉為陰沉,兩名剛才態度還有幾分胡鬧的部屬,現在則雙雙僵著臉,他不得不停下來,等候王的宣判。

……這就是你希望見我的原因?因為你想再次冒險進藏書閣?」

這麼說並不公平,他確實也是想跟陛下道歉的,也確實覺得愧疚──但若真的只能選一個非見不可的原因,那他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這並不是冒險,我是抱著九成五以上的把握提出這個要求的。」

「證據呢?」

有一瞬間,菲伊斯差點就脫口回答「等我平安出來您就知道了」,但此刻面對的是自己的王,最重要的是,對方是真心關心、為自己擔憂,若不好好說明的話,不僅對不起眼前的少年,他也無法對自己交代。

「我沒有證據。」

他雙手一攤,瞥見少帝背後的克羅一臉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一旁的奧可也眉頭皺的死緊,他聳聳肩,繼續說道:「女王只有我見過,卷軸上的字只有夜瑛看過,至於那個夢,雖然風侍大人也進入過那片雪地,卻沒見著女王,所以我現在說的這一切,通通沒證據。」

「那你──」

「正因為如此,」菲伊斯上前一步,雙眼凝視著對方,說道:「所以這一切除了女王陛下之外,還有誰能辦到呢?誰能同時辦到這麼多的巧合、又不留下任何痕跡呢?請容菲伊斯斗膽猜測,除了靈魂至今仍徘徊在幻世、抱著遺憾而不得安寧的女王,應該沒有別人…….嗯,不管是別的什麼,總之我肯定就是女王。」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保證女王就不會加害於你,更不能證明進去後還能平安無事的歸來。」

他的王聲音毫無起伏,但眼神卻分外銳利──菲伊斯並沒有漏掉對方眼中一閃而逝的冷光。

「如果東方城能為你的命背書,我就同意;我同意讓我國的梅花劍衛前往冒這個險,只要他們敢以全國人民的命來賭。」

這句話從少帝的口中說出,絕對不是威脅,而是貨真價實的說到做到,就跟他那位可怕的戀人一樣──菲伊斯苦惱地搔著頭,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我不需要東方城拿人民的命來賭,因為……有緹依在,所以我無論如何都得回來。」

因為最重視的人就在身邊,所以無論如何都想跟對方一起平安回來,回到這個對他們來說都至關重要的所在、回到他們喜歡的人們的身旁。

僅是這樣而已,根本不需要其他理由。

 

 

「如果,我不同意呢?」

恩格萊爾靜靜地望著面前的男人──即使沒說出口,但對方眼神中的溫柔是為了誰、為了什麼,他怎麼會不知道呢?

那個眼神,他太熟悉了。

當幾年前,在全東方城民眾及五侍的面前,在那個公然利用了自己的青年面前,菲伊斯握住對方的手,朝他走來的時候。

當那名青年因為靈魂受傷、陷入永不甦醒的夢境時,這個男人雙手捧著象徵梅花劍衛榮譽的徽章,毫不猶豫地在他面前跪下,表示自己願意放棄擔任梅花劍衛的資格,只求為對方賭上一絲生還可能性的時候。

當二十天前,某人消失在他們眼前,菲伊斯再次舉起了武器──哪怕是沒有任何記憶、也不應該存有情感的情況下,將噬魂武器抵上自己的脖子,只為了再見那人一面的時候。

為什麼、為什麼呢?為什麼菲伊斯總是為了那個令人討厭的傢伙,選擇離自己而去呢?明明你就是宣示對我效忠的臣子、我的朋友,彷彿我兄長一樣的重要,為什麼你總是把我留下呢?

已經不記得了,感情還能存在嗎?你現在所執著的、為風侍付出的一切,又是真的值得嗎?

如果這次我不同意,你是不是又會寧願不要自己的命,只為了保護那個人?因為我對你來說,重要性永遠比不上風侍,所以無論我怎麼勸說、怎麼希求,你都不願意留在我身旁……

眼前似乎有些模糊,他無意識地握緊了雙手,再次輕輕張開口。

……如果,我不同意呢?」

嗓音沙啞不成聲,他咬緊牙關,盯著面前臉色益發難看的男人,腦中閃過無數個可能,幾乎是同時,隱形的結界也在那人四周張起,他用目光暗暗下達指令,另外兩人也悄悄接近了他們所侍奉的大人。

至少不能讓你再傷害自己、就算你會生氣、會罵我,或是不跟我說話,這一次,我……

這時,面前男人終於抬起頭,眼神堅決的如此熟悉──緩緩說道:「如果您不同意,我就──」

「再也不陪您出宮巡視了。」

……嗯?

「也不陪您去找那爾西了。」

「等一下,我……

「以後我就不回鬼牌劍衛府跟艾拉桑老爺還有大家一起共進晚餐了。」

「可、可是……

「還有,伊耶來找您的時候,也不幫您藏起來了。」

他腦袋思路空白了一秒,接著才猛然意識到對方說了些什麼,頓時驚慌地叫道:「不不不!菲伊斯你這樣太壞了!這樣以後我要躲哪去!」

奧可和克羅呆滯地望著聲音越來越大聲的少帝和他們的大人,頭一會兒轉向左,一會兒轉向右,表情也越來越僵硬;前者還努力維持臉上的嚴肅,後者卻忍不住噗哧一聲,然後又急忙雙手摀住自己的嘴巴,但卻沒逃過恩格萊爾的耳朵,他立刻臉上一陣滾燙。

「菲伊斯,你、你這些威脅人的方法,是從哪裡學來的?」

「喔,我有一群很能幹的部下,都會幫忙一起出主意啊,你們倆說是不是?」

隨著男人充滿無所謂的目光掃射過來,這一頭本來還在努力憋笑的兩名部下同時一顫,接著雙雙一跪,對自家的王和大人異口同聲地說:「大人您別冤枉我們,我們哪敢亂說這種話啊!」

「咦,不就是你們這麼教我的嗎?上次克羅說陛下很好講話,奧可也要我多學幾招──」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待接待廳裡的鬧騰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後,金髮的少年氣呼呼地坐在椅子上,一邊猛灌著茶水;站在少帝面前的菲伊斯則仍然神色不改,甚至面露無辜地看著前者。

在他背後,兩個大男人整顆腦袋瓜子緊貼在地上,雙腳跪地,大氣也不敢呼出一個。

「好啦陛下,這兩個我回去幫您修理修理,只要丟給伊耶丟個幾天,保證很快就脫胎換骨了,這可是真正的『脫胎換骨』哪。」

……大、大人…….

背後傳來不知是從牙縫間硬擠出來、還是牙齒顫抖抖到糊成一片的聲音,菲伊斯假裝沒聽見,連眼睛也不眨一下,繼續剛才的話題。

「那陛下,看您剛才反應這麼激烈,我就當作您不願意所以同意我的請求了?」

「慢著,誰說我同意了!」

「那好吧,以後我就不陪──」

「等、等一下……

菲伊斯歪著頭,一邊忍笑一邊打量著少年扭曲著臉-雖然還是很可愛-翹起嘴巴,一面嘀嘀咕咕不知在唸些什麼,他揚起眉頭,說道:「我覺得這真的不是太難的選擇題。您瞧,不讓我去藏書閣呢,詛咒就解除不了,今後您的生活也會過得不太好,而且還會連累到那爾西和伊耶;但只要讓我去了,等我回來,說不準記憶就恢復了,又能回到您的身邊,不是很好嗎?」

少年原本茫然地望著他的眼,不知聽到了哪句話,突然明亮了起來:「真的嗎?你會回到我身邊嗎?」

他瞪大眼睛,不明所以然地望著他的王。

「那當然,我可是您的梅花劍衛啊。」

 

『臣.菲伊斯,在此以生命起誓,以梅花劍衛的身分,誓死捍衛陛下!』

 

金髮少年注視著他,久久,終於再度露出了笑容。

「好,只要你承諾會平安回來,我就同意讓你去。」

 

 

好不容易說服了少帝,菲伊斯興匆匆地溜回風侍閣,告訴戀人這個好消息,說完還不忘得意洋洋地補上一句:「我就說交給我沒問題吧。」

「少帝竟然答應了?怎麼答應的?」

「當然是靠我無與倫比的魅力啊!」

「喔?」

菲伊斯瞪著埋首寫個不停、連頭都沒抬起的某人,終於忍不住走向前,劈手想奪過對方手中的卷軸,奈何卷軸連個角都沒動,他只好悻悻然地放開手。

「你好歹表示一點什麼吧,明明都看到了──」

「看到什麼?」

菲伊斯瞪大眼睛,愕然地反問:「你沒看到嗎?我以為你有在我身上設監視魔法,不然至少有設在接待大廳……

「對方可是少帝,被發現的風險太高,我沒這麼傻。」

「竟然不是因為相信我,而是因為擔心被發現啊……

紅髮的男人氣惱地喃喃自語;雖然他在大廳上說了那種話,若讓緹依聽見了也怪不好意思的,但對方竟然完全不知道、現在還擺明一副不在意的模樣,反而讓他有些失望了。

「算了,我也沒說什麼,陛下是個可愛又單純的好孩子,至少還是願意相信我的。對了,等等我會去跟珞侍陛下打聲招呼,接下來先回聖西羅宮做些準備,處理一些公事,過幾天就回來。你這邊準備好了就通知我一聲,也得確認進藏書閣的時機點才行。」

「終於要走了嗎?慢走不送。」

……我走了。」

聽著戀人悶悶的聲音隨著腳步聲逐漸遠去,最後消失在門的後頭,坐在桌前的青年總算抬起頭,臉龐勾起一抹連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溫柔笑容。

「笨蛋。」

有你在我身邊,我可也得回來才行,因為我是不會把你單獨留下的。

 

 

既然菲伊斯接下來的安全無虞,為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他也差不多該去見見那個人了。

風侍站起身,離開風侍閣,很快就來到了他的目的地。門外沒有任何侍衛或侍女,所以他直接舉手敲了敲門,等了一會兒,門內始終無人回應,但他確定想找的對象就在裡頭。

他乾脆地推開門─精緻的雕花木門很快就被推開-直接走了進去。

他已經很久沒來這裡了,雖然很久以前他曾短暫在這裡住過幾天,成為侍之後,也曾送公文過來,但自從他和菲伊斯被詛咒後,這半年多以來發生了太多事,他就幾乎不曾踏入這裡了。

如今一見,這裡的一切竟變得如此陌生:

比起在幻世第一次醒來時看到的、在他身邊飄飛的月牙白紗帳,現在房間中的紗帳更多了,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一層又一層半透明的紗帳,將室內空間切割又重疊,層層疊疊的令置身其中的人如處霧中,一片朦朧。

紗帳也隔絕了時光:茶几上空擺著的茶壺、桌上疊放的卷軸書畫、硯臺中乾涸的墨,一切都像是靜止的,即使外頭的太陽還高掛在天空,房裡卻是一片蒼白而涼冷。

以往踏進房裡時,總能第一眼吸引人駐足的蓮花池,過去種滿桃紅、淺紫色的蓮花,去年開始改種起白蓮花;曾經的滿池馨香、悠悠挺立於水波中的純白,如今卻只剩池中央一朵垂垂孤立,儘管仍含苞待放,花葉邊緣卻隱隱有了凋零之姿。

綾侍閣的一切如同它的主人──此刻站在木窗前,背對著他的高挑男人,一頭白髮散落在風中,身上僅披著一件單薄的白色外袍,眼神望著遠方不知何處,既使知道訪客走近自己,對方也置若罔聞,彷彿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風侍走到距男人約五步遠的地方,思索了一會兒,終於開口。

「菲伊斯決定要再去一次藏書閣,我同意了。」

這句話像是某種開關,開啟了綾侍閣內時光的流動──直到剛才還毫無反應的男人,在聽到這句話時緩緩轉過頭,那張精緻秀麗的容顏跟上次見到時並無二致,但卻更為冰冷,猶如沒有生命的雪之娃娃。

……是嗎?他竟然能說服你同意,還真是稀奇啊。」

「沒辦法,既然女王找上他了,我還能不讓他去嗎?」

這次綾侍整個人轉過身,狹長的鳳眼倏地睜大,直勾勾地盯著他。

「櫻、找上了梅花劍衛……?」

「嗯。」

兩人對視,久久,綾侍才勾起嘴角,低低地笑出聲來:「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這一次,我終於猜對了嗎?妳果然是選擇了那個男人……

聲音逐漸低沉,如同那逐漸空洞的眼神,白髮麗人將視線轉回窗外,停了好半晌才開口:「你不是特地過來跟我說這件事的吧?」

風侍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與眼前人的距離,雙眼牢牢地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以及那毫無情緒起伏的臉龐。

「我會跟菲伊斯一起進藏書閣。」

綾侍那雙冰綠色的眸落回他臉上,嘴角微微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珞侍同意了,雖然是有條件的。近日我們就會去藏書閣,到時候他應該會希望五侍都在場。」

……

「你和菲伊斯共謀、差點陷他於危險之中的事情,我沒打算就這麼算了。」

他望著男人沉寂的眼神,冷冷一笑:「我會跟你算清這筆帳的。」

「等我們回來以後。」

「為何不是現在?我無所謂。」

「但珞侍在意。」他簡短地說道,然後一如他所預料,一提到主人,男人深邃的瞳終於產生了些許波紋。

「珞侍他──」

話說到一半又沉默了,風侍知道對方想問什麼,直接回答:「比較好了,違侍每天都去他床前盯著他,他還可以跟我抱怨成天待在床上手腳快僵掉了,我想應該快好了吧。」

「是嗎……?」

自他進到綾侍閣後,第一次,房間的主人真正地笑了。

儘管笑容中仍有著太多複雜的思念與寂寞。

看到這個表情,也證實了風侍的想法──無論如何,綾侍始終重視著珞侍,這點是無庸置疑的。

那個時候一定也是吧,因為沒有兩全其美的選擇,迫不得已選了其中一個,卻讓最糟的兩敗俱傷發生了。

他確實沒打算原諒綾侍,諷刺的是,他對於這種出於執著、不得不的選擇卻再清楚不過;因為體會過太多次,哪怕他並不想理解,但僅僅是對視一瞬間,就能清楚地感受到對方的痛苦……不管是珞侍,還是眼前這個男人。

因為理解,所以更加無法原諒;也因為理解,所以才無法就這麼放著不顧……

「珞侍很擔心你,音侍和違侍也是,雖然誰都不承認。」

綾侍望向他,神情似乎有些意外。

「音和違侍就算了,倒是你,為什麼要特意告訴我這些?」

這樣隱晦的關心當然是瞞不過細膩的綾侍,他猶豫了一下,思緒在腦中繞來繞去,幾張臉在他腦中浮現又消失,他不禁為此刻無謂煩惱的自己感到好笑。

「我不相信你會如此輕易背棄珞侍對你的信任。你從一開始就打算跟菲伊斯一起進藏書閣吧?如果菲伊斯真出了什麼事,我想你大概已經做好賠上一條命的覺悟,才對那個笨蛋提出這種建議的。」

綾侍盯著他,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下方落下淡淡的陰影,眼波湧動,回答仍是一貫的淡然。

「你太高估我了。」

「我就姑且當作如此吧。」

說完話,他旋即轉身離去,但當走到門邊、握上門把時,他又停下了腳步,側過臉,對背後那個目送著他的男人說道:「我一定會跟菲伊斯一起回來,但如果,我們過了很久都還沒回來──」

「珞侍……就拜託你了。」

 

 

菲伊斯回聖西羅宮後,理所當然地被鬼牌劍衛揪著衣領、痛罵了一頓,並換得那爾西的冷臉相對,同時他也得趕緊處理手邊的幾項重要的公事,因此好一段時間,他竟忙到沒時間跟戀人好好聯絡。

由於兩國的王對於部屬再次進入藏書閣都懷有許多疑慮,即使知道沒有人可以跟著進去,但少帝仍希望可以帶著幾名魔法劍衛一同前往神王殿等待,以免臨時有狀況時,至少他們人就在現場,可立即協助。

為了挪出大家都可以的時間,兩國不得不配合、遷就對方,等真正確認好進藏書閣的時間,眾人再次齊聚在藏書閣前時,已經是菲伊斯回西方城的第九天了。

 

「這還真是大陣仗啊!」

大病初癒的珞侍站在藏書閣的木門下,打量著眼前的人群:恩格萊爾、天羅炎、鬼牌劍衛、黑桃劍衛、鑽石劍衛,最後繞回當事者身上,微微一笑。

「菲伊斯,依這狀況,你要是沒回來,大概兩國就得開戰了吧?」

「陛下,請不要一臉認真地開玩笑啊!」

「我沒開玩笑啊,你看,你們帶有治療能力的璧柔來就罷了,連西方之炎都一起帶來,這不就是準備好,情形不對就直接開戰了嗎?」

西方之炎──天羅炎的別稱,不過菲伊斯並不知道天羅炎曾重傷女王和綾侍、砍斷音侍的往事,以為對方對於天羅炎殺死緹依一事懷恨在心,只能尷尬地笑道:「不是這樣的,是因為陛下擔心我,天羅炎是他的武器,自然就一塊兒跟來……

一旁早已等得不耐煩的伊耶粗魯地打斷了兩人間的交談,只見他用下巴朝音侍的方向一抬,不客氣地說:「你們的希克艾斯還不是在場,武器跟著主人有什麼問題嗎?」

珞侍揚起眉,趁著違侍發怒打斷對方之前,搶先開口說道:「你是說那傢伙嗎?」

語畢,他向音侍的方向歪了歪頭,此刻的當事者並不曉得自家主人正在談論他,正興高彩烈地跟璧柔玩著「猜猜我手上有什麼東西」的遊戲,兩人玩的不亦樂乎……目睹這一幕,幾個人皆沉默了下來。

同一時刻,少帝並沒有注意到正火花四射的部屬和友人,而是再三確認被友人找來的范統,確定對方真的沒辦法進去、對方的拂塵也不願意進去藏書閣後,失望地垂下了頭。

「那有沒有什麼平安符或護身符之類的,至少可以保護菲伊斯……

菲伊斯聽到他們的對話,隨即笑嘻嘻地湊了過去,一面往那頭柔軟的金髮上揉了揉,大咧咧地笑著說:「誰說沒有護身符,我不是戴了個超強的護身符跟我一起進去嗎?」

「有嗎?在哪──」

金髮少年還沒會意過來,站在珞侍身側的風侍就先開了口。

「時間到了,我們得進去了,菲伊斯。」

 

進去藏書閣的時間是風侍推算出來的,滿月之夜的午夜零時。

之所以選擇滿月之夜,是因為此時是幻世擁有的魔力最強的時候,無論魔力的來源為何。

至於午夜零時,則是菲伊斯每次昏睡過去、進入雪地之夢的時間。

同時,根據綾侍的證實,這個時間點也是女王遭到背叛的殞命之時。

雖然危險,但卻是最有可能、同時也是最接近女王之心的時刻,風侍不敢大意,事前就再三交代菲伊斯所有注意事項,此刻兩人一起走向門,並回頭再次望了眾人一眼。

「菲伊斯,別忘了你答應我會平安回來的。」少帝說道。

少帝身旁的國主說得更簡短:「回到我身邊。」

其他人都安靜地注視著他們,沒有人開口,但眼神卻明白地透露出一樣的訊息。

兩人不約而同地一笑,接著同時握上了木頭門把,將門推開。

 

 

藏書閣的門再次關上,珞侍隨即邀請眾人進入藏書閣旁的一間小室,本來這裡只是堆放雜物的倉庫,珞侍早先命人整理好後,讓大家在此等待並歇息,室內空間不算大,但可容納所有人,稍微布置後也還算舒適。

幾名負責治療的司祭,包含夜瑛在內都已經在房裡等待,同時也備了溫茶及點心,只是多數人都無心享用:少帝低聲和范統討論著融合魔法的可行性及進度;鬼牌劍衛對通訊器吼叫、指示著部下辦事;奧吉薩則面色不改地拿出公文,開始批閱了起來。

只有音侍和璧柔坐在圓桌旁吃著點心聊天,但這次卻沒有阻止他們的人──違侍雖然皺著眉頭,改公文的手卻沒有停下,看樣子是已經鐵了心要留在這間房間裡等待了,至於另一個人……

珞侍寫公文寫到一半的手停了下來,剛才在風侍面前,加上身旁人吵吵鬧鬧的,他還可以勉強壓下心底的焦躁不安;現在少了風侍,沒了可以轉移自己注意力的對象,他心裡益發混亂了起來。

我能等他們多久?

應該等他們多久?

我是不是又太天真了,如果母親並不是這麼想、如果他們沒回來,我……

儘管成為國主已經七年多,但他內心深處對於母親,還是存在許多不安和自卑──自己並非母親所期待的孩子,無論是血統上還是能力上,所以當年母親才會認暉侍為義子,然後在再次被背叛時,對人心感到絕望;就連自己因為能力不足、落入西方城的手中成為人質,進而導致喪命時,母親也為了戰爭勝利考量而不願用王血救自己。

這樣的自己,是不可能找得到卷軸、也無法獲得母親承認的。

過去半年多,他一直對此深信不疑。

但這也只是逃避而已──逃避面對母親的機會、逃避母親的真實心意……

我得進去。

這個念頭自他腦海一閃而過,他不自覺地握緊雙手。

如果,今天他們沒有回來的話,明天──

「請讓我去。」

低沉的聲音驀然自他背後響起,珞侍一驚,手一鬆,硃砂筆掉到地上,滾落至發話者的腳邊,對方將之撿起,並遞給了他。

……謝謝。」

他含糊地說,伸手想接過筆,對方卻沒有放開手,變成了兩人都握著筆的尷尬窘境。

珞侍悄悄運起魔法,以旁人看不出來的動作使力,想把筆從對方手中搶過來,但試了幾次筆還是文風不動,在這樣僵持下去可就難看了......他終於不高興地抬起頭,瞪向面前的男人。

「我不同意。」

他的護甲俯視著他,一貫淡漠的臉上看不出其他情緒,沒有開口,他也毫不閃避、直直地盯著對方,直到男人鬆開了握著他筆的手──改成用雙手包覆住他握著筆的手,並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我是您的護甲,我沒有讓主人涉險的道理……主人死去,我獨活,這是我畢身最大的恥辱。」

說到末尾,綾侍的聲音有些沙啞,但那雙清澈明亮的眸子還是凝視著他;此刻對方仍舊封閉了心靈,珞侍無法判讀對方的真意:那雙眼睛在凝視的人真的是自己嗎?對方口中的主人真的是自己嗎?不願讓主人涉險、不願在主人死去的世界獨活,這說的、又真是自己嗎?

彷彿感受到他的迷惘,握著他的手又更緊了些,綾侍淡色的唇再次張開,低聲說道:「我並不害怕面對櫻,不如說,這正是我一直渴望的。」

……

「即使她不回應我,那也只是證明了……對她來說,我還不夠了解她,或許我還不夠資格──」

「別說了!」

他壓抑著聲音,努力不讓房中其他人注意到他們,深呼吸幾口氣後,沉沉地說:「我說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不必再說了。」

……我需要知道答案。」

這句話讓他的煩躁稍微冷靜了幾分,他盯著綾侍看了幾秒,命令道:「證明給我看。」

把你的心,證明給我看。

對方似乎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僅僅是一瞬間,珞侍感受到那股橫在他和對方之間的透明薄膜突然消失了,對方的思緒和情感接著排山倒海地湧來:

思念、悲傷、痛苦、迷網、擔憂、懷疑、不甘……最後都化為了強烈的渴望,強烈的許願和呼喊──

 

想守護你。

想再次碰觸你的心。

想守護你所珍視的一切。

 

強烈的情感衝擊著他,讓他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竟從座位上跌了下來,正好被書桌遮住──然後跌進了那人寬大的衣袖裡。

視野一片模糊,珞侍愣愣地望著那雙正低頭俯視自己的眸子,以及對方忽明忽滅的臉龐輪廓,眼眶感受到一股酸澀,他迅速舉手遮住眼睛,揚起嘴角,但臉龐還是感到一陣涼意。

「這算……什麼……

 

 

在你想守護的人裡面,原來也有我嗎……

 

 

*作者碎碎唸

1.這篇其實是和解之章,各種意義上的。如果沒意外(?)的話,下一篇事就是<相生結>系列本篇的完結篇,番外篇預計會有三篇。

2.依照上次噗浪上的發文,因為工作很忙加上為了趕上9/13緹依生日前完結,所以這篇一樣的回覆一樣統一於9/13後(不一定是當天,因為連假我得回家,回家原則上不能用電腦),歡迎大家留言

3.最後,很抱歉我還是想說說關於香港:2019.8.31是香港反送中運動最黑暗的一天,這一天,港警進入地鐵站將民眾打得頭破血流、包圍民眾痛毆並恣意濫捕無辜者、將地鐵站門關起來將醫護人員阻擋在外(無視其懇求及痛哭),並假扮成抗爭民眾混入其中,丟擲汽油彈嫁禍給民眾。這是現在的香港,這是香港回歸20多年後的香港,如果臺灣之後被統一,這就是我們的未來。因為我有很鮮明的政治立場,且容易陷入黑暗的情緒,反送中運動以來,一直努力在克制自己勿陷入憎惡與憎恨的黑暗漩渦中,一如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那時對特定人的強烈恨意,但這真的很難。雖然我沒有力量,但我懇求大家多關注這場運動,讓中國政府的醜陋嘴臉現諸世間,我願勇敢的香港人能爭取到真正屬於人民的權利、願犧牲不再,同時我也詛咒那些香港黑警、那些為了利益出賣靈魂的人,你們的靈魂將永遠不得安寧!我詛咒你們!

*補充說明一點:「西方之炎」這個詞非出於原作,而是出於奇幻文學經典<魔戒>,指的是砍下魔王手指的聖劍「安都瑞爾」,因為跟天羅炎的名字和背景相符,因此我借來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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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無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9)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