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未來逐漸靠近,死神的腳步卻也步步進逼……

 

 

寬敞的黑白色調廳堂中,穿著華服的男人坐在高大、鑲滿寶石的石椅上,冷冷瞧著跪在階梯下,雙手被反綁在背後、表情萎靡的男子。

「老實說出你隸屬哪一個組織,只要坦白,本官可以考慮饒你不死。」

「大人,我……我……我老婆和孩子都病了,我一時昏了頭--」

「放肆!這樣就能搶劫殺人嗎?若人人如此,天下豈不大亂!這三起搶劫案都是你犯的吧,說!你的同黨藏在哪?」

矮小男子渾身發抖,不住磕頭哀求,尤帶髒汙的臉上滿是淚與泥,一旁陪審的官員中傳出幾聲訕笑聲。

「拖下去,給我嚴刑拷打!等他把同黨供出來再審。」

「饒命、饒命啊──大人饒命!」

眼見正淒厲哀嚎的男人即將被衛兵拖出廳堂,官員中卻傳來一聲低沉的嗓音。

「慢著。」

原先還得意洋洋的審判官一看清發話者是誰後,立刻雙手在胸前合握,恭敬地一鞠躬。

「大人有何批評指教,下官願洗耳恭聽。」

發話的男人一身墨黑長袍,黑髮及肩,整個人散發出陰沉的氣息,連同說出的話都予人一種冷酷之感。

「如此草率、踐踏人之尊嚴的判案方式,居然出自吏部司直屬的司審部,令人不齒。」

正低著頭的審判官嘴角一抽,很快又擺出誠懇的笑臉:「國師大人有所不知,那人是革命軍的一份子,為非作歹、犯下三起重大殺人搶劫案,下官花了一年的時間,好不容易才逮到其中一名,只要問出其他黨羽藏在哪裡,就能將革命軍一網打盡──」

「殺了一個,還會有下一個。不弄清楚犯案動機和目的,抓一個殺一個,分明就是侮蔑吾王尊嚴。」

男人說到最後遂站起身,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朝坐在他身旁、從頭到腳都披著白色斗篷的人屈膝下跪。

「請您下令讓屬下親自處理此案。」

全身籠罩在陰影中的神祕客人沉默了半晌,也跟著站起身──衣袍上繡著銀線的皇家徽印在燈光下閃耀著刺眼的光芒──緩緩脫下連身斗篷的帽子,露出燦然金髮。

「難、難道……」

「殿下──」

緹依不理會亂成一團的眾人,只說了句「就照國師的意思做」,接著無視旁人目光,逕自踏出了大門。

 

離開司審部、走到熱鬧的大街上,緹依並沒有披上斗篷,只用面罩遮住了這張太過顯眼的面容,並丟了個改變髮色的魔法到頭上後,隨興地沿著街道往都城的方向閒逛。

這個城鎮離首都不遠,人口也不少,幸好現在接近用餐時間,多數人都待在家裡或餐館,路上行人也少;迎面吹來的晚風很舒服,剛好可以讓他思考一些事。

從幻世回來至今已十年過去,失去菲伊斯的消息也已經三年九個月又十一天;時間流逝的太快,許多問題在他還沒想出解答前,就不得不迎來下一個問題,讓緹依有種「腦袋跟不上身體成長速度」的錯覺。

例如,他現在已經十五歲了,離成年接掌王國剩不到一年──這同時也代表,自己距離死期又更近了一步。

根據當年少帝的說法,「風侍」的外表年齡大約20歲左右,雖然考慮到自己的臉不會輕易顯老、實際死亡時年齡應該更大,但緹依一向很謹慎,所以採用的也是最小值20歲。

換句話說,他只剩下不到五年的時間,就會死去。

五年就可以發生很多事了,因此緹依從不敢掉以輕心;平時除了跟老師和暗部學習魔法外,各種領域的知識如毒物學、劍術、審問或醫療技巧他都不放過,更重要的是他從13歲起就開始接觸政務,跟著父王和稜學習險惡的政治生態和帝王學──這不是所有領域中最難學習的,但卻是讓他學起來心情最黑暗的。

應該是找錯老師了吧,不,一定是。

想到三天前因為年幼的妹妹不小心打破了他最常用的杯子,他下意識地回了句「沒關係,我相信你再也不會有下次了」,妹妹竟當場嚎啕大哭,抽抽噎噎地說「哥哥不要生氣,薇薇再也不敢了」,他就忍不住心情鬱悶。

 

又比方說,自從12歲生日時跟菲伊斯見過面後,他自認跟父王的報告很完美、答應父王的要求也全做到了,未料父王卻在隔天大發雷霆,發下「誰都不准動我可愛兒子的一根頭髮」的莫名宣言,從此他就再也擺脫不了被暗部使跟監……貼身保護的生活了,至於兇手是誰,緹依心知肚明。

 

『殿下,我是直屬於西卡潔皇室的暗部,當皇室成員的命令彼此衝突時,殿下跟陛下的命令我當然只能遵從最高位者啊。』

『所以父王的命令是什麼?』

『陛下要我把那天發生的所有細節,從頭到尾連一秒都不許漏掉,通通講給他聽。』

『......你真的把菲伊斯身邊的所有人都撤掉了吧?絕對不准再跟蹤或干涉他們的任何動向,這可是父王親口答應我的。』

『當然當然,不過那說的是陛下的命令嘛。如果是暗部使出於私人意願想找點樂子玩玩──』

『稜!』

『我開玩笑的,殿下。』

 

為了稜這句「玩笑話」,緹依有好一陣子都趁著休息時間偷偷跑去暗部觀察、窺看稜和其他人在做些什麼,只要有人明明是休息時間卻不在,他就忍不住開始懷疑是不是稜又偷偷做了什麼……幸好稜還是有遵守約定,沒再對菲伊斯出手,不然緹依真不知該拿這個麻煩的「老師」怎麼辦。

又或者是,為了更了解革命軍的形成背景和動機,他認為透過實際近距離的觀察和對談是必要、也是最快的方法;在父王不許他再次單獨踏入革命軍聚集地的情況下,他只能在有人陪同時,嘗試著接觸那些已經被逮捕的革命軍,結果卻不小心將一些貪官汙吏或欺壓百姓的官員給揪了出來,反倒增加更多麻煩,就像剛才不小心淌的渾水。

……仔細一想,他目前幾個重大煩惱來源,好像都跟某個人有關啊?

 

 

「殿下。」

一聲低低的聲音自背後傳來,緹依沒有回頭,只淡淡地問了句:

「解決了嗎?」

「是的,那個男人只參與了第三起搶劫殺人的案子,他上個月才加入革命軍,應該是被人利用了。屬下已將審問的工作交給可信任的官員,至於那位審判長暫時軟禁在吏部司,我想很快就可以查出他有多少不正常的勾結行事了。」

「嗯。」

緹依沒有停下腳步,黑衣男子也盡責地跟在後頭,一路報告。

「殿下知道最近流傳在民間的傳聞嗎?說殿下賢德,時常微服私巡、為民除去壞官、捉拿反神分子。聽說還有傾慕殿下的人為了想見殿下一面而加入革命軍呢。」

「……這種無聊事情不用跟我說,也別通知我,我不想知道,還有,」他總算停下腳步,轉身盯著正低著頭、身姿挺拔的男人,揚了揚眉。

「你扮成老師的模樣做什麼啊,稜?」

面對他投過來的質疑目光,黑髮男子伸出手,慵懶地順了順頭髮,笑容中帶著一股嫵媚的風情──那是從來不曾出現在被他假扮成的男人臉上的表情。

「殿下不覺得很難得嗎?可以對這張臉為所欲為喔?只要您下令,想要多少個笑容都隨便您。您不是很希望看到國師大人對您微笑嗎?」

「我想看到老師肯定我的真心笑容,可不是這種虛假的演戲。」

「殿下怎麼這麼說呢?屬下無論何時都是真心誠意的,何況我扮成國師大人有什麼好處?」

有啊,例如增加老師的工作量和困擾,順便監視我之類的。

緹依瞥了笑得如花般妖豔的稜一眼--用老師的臉笑成那樣,老實說他有點不舒服,不過若是這麼說就正中稜的下懷了,他可不想落人口舌,被傳到老師那邊去。

「走吧,我跟父王約好一起吃晚餐了。」

 

 

他跟父王約在小花園用餐,因為父王說喜歡清新的空氣和花香,偶爾換個地方吃飯很好,而且還可以賞月很浪漫,所以他就來了……雖然他只覺得在花園吃飯會有蚊子很討厭,但既然父王喜歡,他還是可以設結界把蚊子擋在外面的。

在等待晚餐上來前,父王總會跟他聊聊最近發生的事,也是父子間的談心時光,緹依一向很珍惜,只不過今天的話題似乎偏了點。

「緹依,今天又為民除害了吧,父王真以你為榮。」

「……父王,別聽稜亂說,那只是剛好碰到而已。」

「看到國師來跟我報告時,父王還嚇了一跳呢。稜說什麼『忘記變回來了』,所以你今天是跟著稜變成的國師出去的?國師有笑嗎?」

緹依覺得父王的問題問的有點奇怪,但又不知該如何詢問,只能點點頭。

「有的,出了審判庭、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稜用老師的臉笑了三次,回暗部前又笑了一次。」

 

『殿下,機會難得啊,您真的不想看這張臉露出其他表情嗎?做鬼臉或拋媚眼也可以喔?』

 

……那時沒答應他,結果稜居然頂著老師的臉去見父王,真是失策。

他暗自後悔自己放任稜去嚇父王,不過伊莫色斯聽到他的回答時,表情卻變得有些落寞。

「是嗎,笑了啊,真好,已經很久沒見到了呢……」

緹依不太明白父王的意思,不過他還是察覺出父王和老師之間似乎曾發生過什麼;如果說隨著年紀的增長讓他對死亡的壓力更感沉重的話,另一方面來說,他也變得更敏銳了──對於人跟人之間的相處,還有當中細微的情感變化,或許這也跟他和某個革命軍間的關係改變有關,即使他並不這麼了解……

「父王,您和老師是不是有什麼心結?我覺得您好像在避著老師。」

這話一出,伊莫色斯的表情瞬間一僵,隨即轉為無奈的笑。

「你長大了,很多事情都瞞不過你了……」

「您別這麼說,我不是故意要讓您難過的,我……您不想說我就不提了,不提了!」

緹依急忙湊近父王身邊,一手摟著父王手臂,一手握住那隻溫暖的手,輕輕搖晃著,連手都忍不住發抖了。

父王一愣,也將他擁入懷裡,並順著回握住他的手,聲音仍舊溫柔:「我跟你開玩笑呢,別怕。」

儘管從頭上傳來的聲音帶著笑意,緹依還是對自己很不滿──他不夠成熟、不夠精明,無法解決父王的煩惱、還是會說出傷到父王的話,明明他就不想看到父王露出難過的神情,希望父王能一直快樂平安的待在自己身邊的啊。

他靜靜地靠在父王的胸膛上,隨著那溫暖胸口的起伏頻率而呼吸著,一下、兩下、三下……不知不覺陷入了思考和記憶的漩渦裡。

當年跟身為革命軍的菲伊斯表明斬斷關係時,那種來自心底深處的強烈疼痛讓他體認到一件事:

這些年來,他一直將對死亡的恐懼想像成是外來的敵人般防備著,但隨著認知到自己跟常人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後,緹依對「死亡」有了另一層意義的解讀:

他很強,非常強,就算老師和稜現在比他厲害,未來也必定會輸給自己,因為彼此的「資質」、「能力」和「條件」不在同一個基準點上。

即使還存在著一些未知數,但他仍然能斷言:沒有人可以直接、正面或者立即性地傷害到他。

那麼,如果死亡並不是外來的,而是因為內在某部分被剝奪,例如與重視之人間的關係產生變化、重要的人重傷,甚至死亡的話──

緹依一顫,接著感覺到頭上傳來的溫度和重量:「緹依,菜上來了呢,先喝點湯好嗎?」

「好。」

他乖乖從父王身上離開,強迫自己離開那幾乎絕望的「未來」想像。

絕不能想像。

不然在「真正的未來」到來前,他無法保證自己不會發瘋。

 

 

「緹依,你快十六歲了,有什麼想實現的願望嗎?」

「唔?願望?想實現的願望…….」

「只能跟革命軍無關的。」

緹依一陣失笑,不過這倒也不能怪他父王敏感,誰叫他從九歲到十五歲的生日願望都直接或間接跟菲伊斯有關,而且要求的「危險程度」也越來越高;一開始只是在暗部使陪同下,去革命軍可能出沒的城鎮逛逛,接著學習劍術、深入跟革命軍領袖見面、接觸跟叛亂者有關的政務,現在連參與審訊革命軍的要求都出現了,不難想像父王對於日後他會提出什麼生日願望有多擔心。

他這麼做的目的不全是因為菲伊斯,也是為了自己的未來做準備,不過這點他不能跟父王明說。

至於願望嘛……緹依沉思了一會兒,雖然擔心的事情很多,但比起那些,如果他能自私一點的話──

「父王,下次生日時,我想跟父王、薇薇、畢西爾和姬一起過,在小花園內開個小聚會,就像現在我跟父王一樣,您說好不好?」

伊莫色斯眼睛一亮,開心地笑了:「當然好,我終於可以在寶貝兒子生日當天幫兒子慶生了,太好了!」

……對不起,一直以來都讓您擔心了。

緹依默默拿起盤子中的麵包,不過他才咬了一口,伊莫色斯就再度語出驚人。

「不如順便把婚禮也辦一辦吧?」

「什──咳、咳咳!父王,您、您說什麼婚禮?畢西爾有對象了?」

居然沒和我說,畢西爾那傢伙,等等找他算帳!

他一邊拿手帕擦拭著唇邊一邊想著,不過父王看過來的眼神卻更錯愕。

「畢西爾有對象?是誰?怎麼不帶回來給父王看看?」

「您剛才說……?」

父子倆對望了一眼,伊莫色斯的表情從困惑轉而了然,接著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緹依,我是說你。你跟姬年紀也到了,沒想過結婚嗎?」

沒想到話題會繞回自己身上,只是談到姬,他還是不免有些尷尬。

「姬很好,但比起結婚,我想上任後先把國家治理好比較重要……」

「所以你需要一個賢能的女性幫你打理宮內大小事啊,姬從小跟著星相官長出入皇宮,對宮裡各種事務和皇族關係都很熟悉,一定能幫上忙的。」

「我知道姬很賢能,但是我還年輕啊,這種事急不得嘛。」

他絞盡腦汁想說個好理由來說服父王,不是因為他不喜歡姬,問題從來就不在姬的身上。

「緹依,你該不會因為想要納妃、怕姬難過才不想結婚吧?如果你想,父王也有辦法能辦到──」

「沒那回事父王,我不想結婚不是因為那個原因!」

「那是什麼原因?難道……」

伊莫色斯瞇起眼睛──緹依憑經驗知道露出這個表情的父王都具備了某種驚人的精準度,他心中的警鐘頓時響個沒完,只是還沒想到阻止話題繼續的方法,父王就開口了。

「你該不會不喜歡姬,另有所屬吧?」

「……」

因為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父王的意思,他腦袋空白了一下;大概是看到他的表情太茫然了,父王皺起眉頭,咕噥著「猜錯了嗎」,接著又追問:「緹依,你不想結婚的真正理由到底是什麼?老實告訴父王,不然父王要生氣了。」

「我……我只是──」

 

「──害怕自己不是能給姬幸福的那個人而已……」

 

對於母后,他始終無法釋懷;對於愛,他也無法如此肯定。

喜歡姬,所以不希望看到姬難過或悲傷;因為喜歡,又是父王給他的,所以想一輩子好好珍惜。

只是,在看不到「未來」的現在,他不敢肯定自己究竟能不能讓姬幸福?是不是真能守護他的公主的笑容一輩子?

如果他沒辦法保護他喜歡的女人,那他有什麼資格把姬留在身邊?

所有的一切,至少等他度過「未來」這一關,等他確定「新的未來」能到來、沒有人會傷心難過的時候──就算可能要花費很長很長的時間,就算他根本不曉得何時才會終止這段折磨般的等待……

在那之前,他沒有辦法跟任何人在一起,沒有辦法。

 

「父王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父王居然接受了這個答案,緹依抬起頭,正好望進父王淺灰色眸子中的點點星光。

「你是個好孩子,父王相信你會是個能保護所愛之人的好青年、愛護國民的好國王。如果你不確定、或是對自己失去自信的時候,隨時都歡迎你來找父王,父王會一直在這裡等你的。」

這番話讓緹依立刻紅了眼眶,說不出話,只能用力點點頭。

父王的身邊總有他的歸宿,也是唯一能讓他心安的地方。

 

 

緹依當時沒想到的是,他跟父王在晚餐時引起的困擾話題,竟以另外一種形式獲得了回應。

兩天後,緹依捧著公文前往向歷殿準備跟父王請教,卻看見殿外兩側的大門緊閉,駐守衛兵的臉色也比平常更為緊繃,一見到他,眾人馬上排排站好,整齊劃一地喊:「殿下明安。」

「父王呢?」

「陛下正在休息,特別吩咐不讓人進去打擾。」

「是嗎?但我有緊急的公文一定要跟父王報告,我再跟父王解釋就是了。」

說完後他正準備推門,兩旁的守衛卻都集中過來,擋在他面前。

「殿下,陛下吩咐『任何人都不見』,包含殿下,請您回去吧。」

緹依沉下臉──他從未聽說父王有什麼時候是連他都不見的,現在是什麼意思?

「理由呢?」

他已經盡量展現出耐心,偏偏守衛們見了他的臉色後還是只會重覆說著「陛下如此吩咐,屬下不知,請殿下見諒」的說詞,讓緹依除了火氣逐漸上揚外,也多了一分擔憂和焦躁。

「我要見父王,讓開。」

平常他不會為難宮中的侍衛僕從,但心中的不安讓他顧不了這麼多,魔法一施,守衛紛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撞到兩旁,他立刻推門後大步走了進去。

「殿下!請等一下!」

不顧背後的呼喚,他很快就進入了書房──現在明明是辦公時間,為何父王卻不在這裡?

懷疑又往上升了幾分,他進而跑到了臥房,然後看到了讓他幾乎心跳停止的畫面──

 

父王伏在床頭,雙手緊按著胸口,渾身抽搐!

 

「父王!父王您怎麼了?」

緹依飛奔到伊莫色斯身邊,將對方摟在懷裡,這才發現父王雙眼不住顫抖,臉色灰白,他快速撫上父王胸口,治癒之光從掌下湧出,照得整間房間大亮。

這時外頭的衛兵也跑進來了,他們似乎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個個都驚慌地望著殿下幫陛下治療──緹依衝著他們大吼:「快去請國師!」

「是!」

幾天前稜被派去第四大陸的事情他是知道的,稜不在的現在只能依靠國師了,緹依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手持續施放著治癒術,另一隻手同時施展探測魔法往懷中人身上探去──

驀地,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了他的手,緹依一驚,這才看到父王正費力地睜著眼瞧著自己。

「緹、緹依,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父王,出了什麼事?有人對您下毒嗎?」

緹依發現聲音抖的厲害,說出來的話連自己都聽不懂,眼睛一酸,只能緊緊握著父王的手望著父王,就怕自己錯過了任何一絲能搶救父王的機會。

「緹依,乖,父王沒事,這是老毛病了……」

「這樣子怎麼可能沒事!」

他無法克制讓自己冷靜,恐懼幾乎淹沒了他的心,他勉強露出笑容:「老師就快來了,父王您再撐一下、再撐一下就好。」

「……不要,不要去通知國師……緹依,聽父王的話,父王躺一下就、就好……」

此刻緹依根本沒有心思去理解父王到底在說些什麼,只是緊緊抱著父王,一邊努力施展著治癒術,口中不住說著:「父王,您不要有事,您千萬不可以有事──」

一隻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緹依茫然地抬起頭,眼淚終於忍不住滾了下來。

「老師……」

 

 

西優席文接獲通報緊急趕過來時,看到的就是他那一向以冷靜理性聞名全國的學生,正雙眼含著眼淚抱著國王,一臉無助的坐在地上,這讓他內心一緊,立刻伸手按住了對方的肩膀。

當看到他時,緹依的淚水立刻奪眶而出,在白皙的臉上留下了怵目驚心的痕跡。

「老師,救救父王,救救父王……」

西優席文沒有花時間安慰他的學生,而是直接蹲下身接過國王疲軟的身軀,好幾個魔法陣同時自他掌心下飛出,在國王的胸口處盤旋,緹依立刻後退一步,站在一旁張大眼睛望著他們。

雖然使用了偵測魔法,但西優席文只是想確認自己所猜想的是否正確──前王使用臨神之鏡救回陛下造成的後遺症,似乎到現在仍沒有解決的辦法……

「咳!國師……」

懷中人一陣痙攣,不過那雙灰色的眸子似乎還是辨識出了他的模樣,因為他不只叫出自己的稱呼,接下來說的話也讓他的心沉了下去。

「不必、讓國師費心,我沒事……你、你出去。」

「父王!」

緹依焦急的聲音並沒有說動陛下,因為那雙灰色的眸仍定定地望著他:「國師,你出去。」

「……遵命。」

他機械性地說了句,接著便招手示意緹依上前,對方卻繞到國王另一側,流著淚握住對方的手。

「父王,我不要今年的生日禮物了,我用這輩子、每年的生日禮物跟您換,求求您讓老師幫您治療,好不好?」

西優席文沒聽懂緹依說的話,卻感覺到懷裡一動,國王伸出顫抖的手,撫了撫王子被淚水沾濕的臉龐,嘴角扯出一個虛弱的笑。

「傻孩子,父王沒事,一點事也沒有,國師……不需要幫我治療,不用,他從來、不曾在乎過,又何必讓……我抱著……期待……呢……」

聲音越來越小聲,每一字每一句都重重地撞擊在西優席文的心上,他僵著臉,手臂感受到的溫度好低,他不敢放開,卻也不曉得該不該收攏,半天都拿不定主意,直到聽到對方昏過去前,從口中滑出的一句細語呢喃。

 

「清、風……」

 

這麼近的距離下,他跟緹依都聽得一清二楚,緹依顯然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他卻身體猛然一震:

那只是一個詞,但從這個人的口中說出時,過往相處的所有景象就突然鮮明了起來:他的笑與無奈、暗示與嘆息、一再的容忍退讓與悲傷,以及藏在櫃子中的琴,所有的一切,都跟在遙遠的記憶那一端,某個人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原來是你、原來是你──

原來你終究還是回到了我的身邊……

明夜。

 

「老師……?」

他一驚,發現學生正不知所措地輪流望著他和他懷裡的人,西優席文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連忙伸手往臉上一抹,恢復了冷靜的姿態。

「你出去等我,陛下不會有事的,我保證。」

這一次,不會再失去你。

 

 

伊莫色斯是被一種奇特的力量吸引而甦醒過來的;夢中彷彿聽到了來自久遠之地的琴聲,還有潺潺的流水聲和草香,眼前是滿天星斗,那個人就躺在身邊,握著自己的手,微笑著望著自己。

星光這麼近,讓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把星星摘下……然後他突然意識到,那閃閃爍爍的並不是星星,而是某種特殊的銀色和金色的光芒凝聚而成的──

 

祭靈族的光輝與榮耀,曾經消逝的傳說將再次綻放光芒。

 

他愣愣地坐起身,發現身上被點點星芒覆蓋,光輝溫暖而柔和,就像他曾經無數次在夢中見過的。

「……果然是在做夢嗎?」

當他看到那個人跟在夢中一樣握著自己的手,趴在床頭時,心中湧起的、彷彿滔天巨浪般的情感又是什麼呢?

「……陛下?」

似乎是被他驚醒,那個人動了動,隨即也坐起身,望著他的臉,似乎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這是做什麼?我已經命令你出去了吧,國師。」

「……我不要,我不會讓你再次死在我面前。」

伊莫色斯一驚,撇過頭不去看對方,一開口聲音卻沙啞無比:「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昏過去前,叫了我清風。」

「──住口!就算叫了你又怎麼樣?你何曾回過頭來好好看著我?你對我笑過嗎?你曾在乎過我嗎?」

他猛然回頭,衝著那張熟悉的臉怒吼:「這麼多年來,無論我做了什麼、說了什麼,你可曾放在心上?我不願勉強你改變,可你為什麼這麼頑固,為什麼只肯活在過去──為什麼,始終看不到我?」

說到最後,胸口愈發絞痛,他不得不按著心臟處大口呼吸;在祭靈族靈力的運作下,他看清了星辰閃爍中,那個人蒼白的臉色,以及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碎掉的苦痛。

「對不起。」

低低的聲音中承載著太多,那個人顫顫地伸出手,捻起他的髮絲,英俊的臉龐動了動,像是想笑一下,可流下來的卻是無止盡的悲痛。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不願意從過去中清醒,是我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和心靈,可是……我真的已經不想、再次失去你,所以……求求你,讓我留在你的身邊,我什麼都答應你、都答應你……」

黑色的髮絲靠上他的肩頭,沒有太多重量,只有滾燙的記憶和悔意;伊莫色斯在朦朧的視線中,緩緩伸出雙手摟住面前的人,笑了。

「好。是你自己說要留在我身邊的,這一次,不許再食言了。」

 

 

緹依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整夜,雖然經過老師的搶救後,父王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下來,老師甚至今晚留守以看顧父王,但那深刻入骨的恐懼和絕望並沒有消去,彷彿預言般,讓他意識到了什麼。

如果他的死亡並不僅僅是「他的」,而是包含了他所重視之人的話──

他恍惚間覺得聽見了命運的腳步聲正朝著他走近,嗤笑著他所有的努力不過只是場徒勞。

該怎麼做?他該怎麼做,才能改變「未來」?

內心深處有個微弱的聲音哭泣著說「救救我」,但另一個自己卻很快就把那個軟弱的自己給掩蓋住、拖往靈魂中最深最黑暗的地方、往下沉、往下沉……

「一定會沒事的。」

說著不知想說服誰的話,他捲起棉被將自己團團圍住;身處一片黑暗中,他又對自己說了一次。

「沒事的,父王說了他不會有事,父王不會騙我。」

所以,一定沒事的。

他太慌亂,以至於完全忽略了:

這天發生的「意外」,除了父王的倒下,還有臨神之鏡的祈問儀式。

 

隔天一大早緹依就起來了,雖然如此,但早上是父王跟官員見面討論國事的時刻,他再怎麼焦急也不能打擾父王開會;在跟門口守衛確認過父王確實有出席且神色如常後,緹依總算鬆了口氣,不過他也不想沒見到父王的面就離開。

想了想,緹依決定躲到殿旁的草叢裡,直到接近中午時間,官員們才陸陸續續從殿內走了出來;他連忙低下身,同時緊盯著大殿門口,準備找個適當的時間衝進去探望父王──

「居然是殿下……怎麼會是殿下呢?」

「唉,真不明白神在想些什麼……」

幾句話飄進他的耳裡,緹依敏感地皺起眉頭:從那些人的角度不可能看得到他,自然也不是說給他聽的,那就是他們剛才在討論的事情是跟自己有關的囉?

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好奇心戰勝了理智,緹依隱身並消去氣息後,悄悄從兩名守衛的中間溜進了向歷殿。

大殿上的官員都走光了,只剩下老師和父王仍坐在桌前討論著什麼,緹依屏住氣息,不讓自己發出丁點聲音,謹慎地朝他們走去。

「清風,真的只能這樣嗎?緹依是我的孩子啊,我竟然什麼都沒辦法為他做……」

父王一手蓋在臉上,臉色看起來很差,語氣也十分疲倦,老師則翻閱著桌上厚厚的卷宗,眉頭深鎖。

「陛下,還是早點告訴緹依吧。這是神的意思,我們無法改變,除非違抗神令。」

「我知道,可是……這個國家本來是要交給緹依去治理的啊。神座祭司一生只能侍奉神、終身不婚,泰姬該怎麼辦呢?還有緹依──」

「陛下,請等一下。」

西優席文突然舉手阻止了伊莫色斯的話,銳利的目光掃向殿內角落,低喝:「誰在那裏?」

 

現身在他們面前的,是眼神茫然混亂的緹依。

 

伊莫色斯差點從椅子上驚跳起來:「緹依?你怎麼會在這裡?」

「父王,請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神……神下了什麼指示要我去做?」

「緹依,你先回去,等晚一點我會好好跟你說。」

「……」

緹依沒有表情的臉轉向他們,看不出到底有沒有聽到他的話,腳步卻沒有移動分毫。

伊莫色斯揉著頭,走上前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一旁的人給阻止了。

「清風?」

「他終究會知道的,隱瞞無濟於事。」

西優席文走上前,將手上的紙遞給緹依,那上面抄錄著昨天祈問儀式的結果。

緹依的目光隨著文字而移動、跳躍,然後,墜入深淵。

「……宣揚神諭,行使神令,終身不婚,為神奉獻其生命……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喃喃誦唸著,紙從他指間飄落,他卻像領悟了什麼至理名言般,笑了起來。

 

神正在對他說,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白費功夫。

未來是改變不了的,如同神諭是不可違抗的。

為神而死,沒錯,這就是為什麼未來的他會死去的原因了──

為神而死,無論這個「神」究竟是「什麼」。

神要他死,他就得死。

 

想要保護的人,將與他再無關係;

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永遠不會成為他的枕邊人;

父王許諾要給他的國家,終究、不是他的。

 

「……緹依、緹依!」

他回過神時,父王和老師都一臉驚駭地望著他,父王甚至紅了眼眶,緊緊將他摟在懷裡。

「緹依,父王一定會想辦法,你不要難過、不要……」

他不懂,為什麼他們看起來這麼擔心,他們應該要很替他開心才是。

「父王,我沒有難過,您也不要難過。神已經傳達祂的指令給我了,因為我是祂忠誠的使徒……」

「緹依,不要再說了──」

「尊吾為上、唯吾是從,是為使者,父王您看,您的兒子雖然沒有繼承王位,卻成了神底下最忠誠的僕人,得已侍奉全天下、最尊貴的神──」

「我說不要再說了!」

他停下敘述,沒有望向面前任何人,只笑著一躬身:「父王,老師,打擾您們開會了,我這就退下。」

「緹依,等等!」

 

這是他頭一次沒有回應最親愛的父王的呼喚──或許不是不理會,而是根本沒有聽見,因為那雙空洞的眼神早已說明了一切。

 

伊莫色斯瞪大眼睛,望著兒子漸行漸遠的身影,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清風,緹依、緹依他……」

即使是西優席文,也因為目睹了剛才的景象而一瞬間喪失了言語能力──他的天才學生,未來的儲君,對著一張宣判他命運的神諭,竟然笑了!

那不是過去偶爾捉弄老師的笑、不是面對妹妹和未婚妻時溫柔迷人的笑,更不是面對父王時天真帶點頑皮的笑,而是一種已然放棄一切希望,無心也無情的笑。

「……屬下會派暗部使加強保護,務必注意殿下所有的一舉一動。」

這樣就夠了嗎?西優席文不知道,只是看著身旁著急到六神無主的王,他還是握住了對方略為涼冷的手,鄭重地說:「我會再跟緹依說說,也會安排讓稜回來,一定有辦法的。」

 

 

接下來的兩個月是等待各地神座祭司集合的時間,緹依對這段日子沒有太多印象,倒是名單上那個熟悉的人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為什麼會有革命軍?就算是洗心革面的革命軍當神座祭司也太奇怪了吧?神當真如此寬容?

雖然不明白,但緹依認為擅自揣測神的想法是沒有意義的,因此也不再糾結於「為什麼神座祭司中有王子又有革命軍」這種問題了。

不知道菲伊斯知道自己將成為神座祭司時,會是什麼心情?

一開始應該會很驚訝、難以置信,然後覺得諷刺、懷疑,最後……就跟他一樣,接受了這個命運。

看到神諭和名單的剎那,所有的疑惑和不安都獲得了解答──他幾乎可以肯定,當上神座祭司就是另一個自己和另一個菲伊斯死亡的原因,就算不是直接因素,也是間接因素。

而現在,很快地,他和菲伊斯也要步上另一個世界的他們的後塵了。

若能如此一想,掙扎、苦惱或憤怒等負面情緒自然也不會出現在他身上,他比自己想像的更加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只是,想到菲伊斯也逃不過死亡的宿命,緹依也不禁感到悲傷:他明明就已經把對方推離了可能因為革命而引發的風險,結果最後還是死在神的手上。

 

等待的期間,他閉關學習神學和研讀經典,不再外出,也拒絕見客,只有特定的人能來慕昇宮找他:父王和老師最常來,對於一臉泫然欲泣的父王的關心,他是感謝的,只是他也表示自己早已接受了這個事實,請父王不必掛心。

對於老師,他明確說出「以後自學即可,不用再麻煩老師了」,當時老師臉上閃過的吃驚和擔心令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不過既使如此他也不打算收回這句話,倒是在知道老師和父王之間似乎關係變好了這點,讓緹依替他們感到高興,

薇薇每隔兩天就會在保母的陪同下,哭哭啼啼地問哥哥為什麼都不來看她,他屢屢溫言安慰,卻也沒有說出真話。

姬和畢西爾都沒有來,緹依對此倒也心裡有底:

神座祭司名單公布的現在,姬已不再是他的未婚妻,一個未出嫁的年輕女孩當然不可能來找他;至於後者,只能說本來就是個性情懦弱的傢伙,現在他不能繼承王位,王位的下一順位繼承人就會變成叔父,八成是迫於叔父的壓力而不敢來了吧。

來訪的人中,讓他最感意外的,是稜。

 

『你不是去第四大陸出任務嗎?』

『陛下和國師大人關心您,調我回來安慰您受傷的心靈啊。』

『謝謝關心,我很好。』

『殿下,男人堅強是好事,不過強顏歡笑只會有損您的美貌喔。』

『那我能怎麼做,請教我,老師。』

他還記得稜那雙漂亮的紫眸盯著他瞧了半天,最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您看起來已經放棄了,這樣的學生,我無能為力。』

『不放棄又如何,違抗神令還是逃避宿命呢?若我想逃又真逃得了嗎?能逃去哪兒呢?』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稜啞口無言的樣子。

 

其實,還有一個方法可以嘗試──最後的方法,只是緹依沒有告訴任何人。

就在神座祭司繼承儀式前一天的深夜,他一個人一襲正裝站在向歷殿,臨神之鏡前,凝視著足足有五個成人高、古銅色的鏡子。

他曾看過,也參與了幾次祈問儀式,該怎麼做他是知道的。

面對鏡子拜了三拜後,他步上臺階,雙手輕輕地撫摸著古樸的墨綠色鏡面,指尖下的堅硬實感讓他更清楚了自己此趟的目的。

他並不是為了求得命運改變而來,只是單純想問神幾個問題。

 

「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讓我生為一國之王子卻又剝奪我繼承國家的權利?」

「為什麼,讓我看見了未來又讓我無法改變未來?」

「為什麼,既讓我重生又讓我再度死去……?」

 

每一個問題都是他反覆問自己多次、卻始終無解的秘密,是他無法開口跟任何人傾訴的絕望,是他對自已的殘忍也是絕情……

緹依在鏡前等了許久,鏡中仍然一片霧氣氤氳,他凝視著鏡子投射出自己的模糊倒影,不由得笑了。

這是當然的,現在不是祈問儀式進行的時間,神是不會回應他的呼喚的;即便回應了,對於像他這樣渺小的存在,神恐怕還會嗤之以鼻呢。

如果神想收回祂的孩子,他也沒有拒絕的權利。

轉過身,緹依準備步下台階,為明天即將到來的命運作準備,然而他才跨出一步,背後傳來的異樣感就讓他回過了頭。

直到剛才還一無所物的鏡面裡,站著一個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人。

「你是……」

 

 

「父王……」

伊莫色斯眨眨眼,有些疑惑的抬起頭,發現兒子正從門外探出頭望著自已,隨即笑了開來。

「緹依,睡不著嗎?進來讓父王抱抱。」

站在門邊的兒子遲疑了一下,臉上滿是不安和惶然,他繼續對兒子鼓勵的笑著,緹依這才緩緩移動步子走了過來。

望著可愛的兒子,伊莫色斯突然有些發愣:只是一天沒見到緹依,怎麼親愛的兒子好像又長高了不少?而且──

「緹依,你的衣服是稜給你的嗎?還是畢西爾又買錯生日禮物了?」

兒子停下腳步,低頭望了望自己的衣服,笑容有些不自在:「父王,您知道畢西爾……」

「稜跟我說的。沒關係,你穿什麼都好看。」

聽到他這麼說,兒子再度露出笑容,慢慢地朝他靠近──那小心翼翼的腳步,讓伊莫色斯想起以前他在書房改公文改到深夜時,小小的緹依總會陪伴在旁邊,不吵不鬧,讀書讀累了就趴在他大腿上沉沉睡去的模樣,眼神不禁更加柔和了。

「這麼晚了,以前你也曾在書房陪我改公文陪到睡著呢……」

話音遽然停住,只因為看到那張臉蛋上令人心驚的淚痕。

「緹依,怎麼了?做噩夢了?不哭,誰欺負你,跟我說。」

晶瑩的淚不斷從兒子眼中滾落,就連剛才熟悉的笑容,近看都勉強的讓人心痛。

「父王,我好想您……」

話剛說完,兒子就朝他伸出雙手,輕輕擁住了他,顫顫地將頭靠上他的肩膀。

伊莫色斯驚慌失措,急忙想摸摸兒子的頭安慰他,不料手才剛放到兒子頭上,竟直接穿了過去!

「緹依!這是怎麼回事?你……」

兒子抬起頭,淚流滿面的看著他,微微一笑:「父王,請您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幸福,我愛您……」

伴隨著身上湧起的無數光芒,兒子的身子逐漸變得透明、聲音也漸漸微弱,只有那帶淚的笑容從頭到尾沒有改變,就這樣消失在他的懷裡。

「──緹依!」

 

 

他失控地大叫一聲,整個人跌坐在地上,渾身發抖。

「陛下!您沒事吧?」

「陛下!」

好幾個聲音和腳步聲同時響起,伊莫色斯茫然地坐在地上,半晌才感覺到身邊有人的氣息,他抬起頭,看到兩名衛兵正緊張地盯著他看。

「陛下,您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要請國師大人過來一趟嗎?」

「我……」

艱難的吐出一個字,伊莫色斯環顧了一下四周──剛剛他分明是在臥房跟緹依說話,此刻人卻跑到了書房,怎麼回事?

他在衛兵的攙扶下站起身,看見桌上散亂著許多公文和資料,敞開的卷軸上還有寫到一半的筆跡,伊莫色斯這才想起:最近因為忙著安排神座祭司的事情,累積了太多公文來不及看,所以今晚才在辦公室熬夜改公文,沒想到居然改到睡著了。

「……緹依!緹依在哪裡?」

想到剛才的夢,伊莫色斯深感不安,急忙詢問衛兵,兩人面面相覷。

「現在是半夜,殿下人應該在慕昇宮就寢。」

「過去確認!現在就去。」

伊莫色斯顧不得公文,厲聲下達命令,其中一名衛兵急忙奔了出去。

雖然有派其他暗部使保護緹依的安全,但伊莫色斯心底也很明白,以緹依現在的能力,只要他想,甩掉暗部使的跟蹤根本輕而易舉,偏偏今晚稜被他派去執行重要的任務,一時間恐怕是趕回不來的。

「清風……不,現在是半夜,清風應該也睡了,我還是先確認緹依的安危,晚點再派人跟稜交換,就說除了稜之外的暗部都只能被緹依耍著玩,只有稜才有辦法……」

剩下一名衛兵站得直挺挺的,努力無視國王陛下在他的面前踱著步子走來走去,一邊嘀嘀咕咕地唸著一連串他聽不懂的話,直到剛才傳話的衛兵又急急忙忙奔了回來──那張慘白的臉色瞬間讓陛下停住了腳步。

 

 

「陛下,殿、殿下倒在臨神之鏡前,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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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覺得自己寫出了驚人的東西(望天)。

這一篇的主題其實是圍繞著「毀滅」而寫的,意料之外給了父王超多戲分,中間那段父王和國師和好的橋段是私心,希望能治癒一下父王破碎的心。

坦白說,我不太喜歡國師,只是他身上有著某些觸動我的點,讓我難以輕易釋懷:

如果你本來就喜歡國師,也喜歡我筆下的國師,我會很謝謝你;

如果你不喜歡國師,但看了我寫的國師而感到有所觸動或感動,我會很開心,希望你能留言告訴我。

這一篇意外寫出了緹依的崩壞過程,因為自身太過強大、太過重視與恐懼,因而將自己推向黑暗的極端。原作<風飄>中,緹依坦然接受了自己神座祭司的命運,不曾想過反抗這點曾讓我疑惑,但當自己在寫的時候,卻也慢慢能明白這一點了。

只是我寫的小緹依,除了被動消極的接受事實外,他更悲觀,也更早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和未來,因為他清楚地感受到「未來是不可撼動的,無論怎麼掙扎都一樣」。

身為天才的悲哀,莫過於此,粗神經一點如菲伊斯不是比較好嗎(X

最後謝謝你看到這,下一篇就是最後一篇,不過可能要等比較久了,大家可以先猜猜緹依在鏡中到底看到了誰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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