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與月之間

十分鐘後，金髮少年跟青年闔上了房門，然後兩人快步走出了偏殿的客房，一直到進入那爾西的辦公室之前，兩人一句話也沒開口。

抵達辦公室前，那爾西就遣退了所有的侍從，並交代門口的守衛留意鬼牌劍衛是否到訪，卻被守衛告知「鬼牌劍衛已在裡頭等待多時」；那爾西跟恩格萊爾對看一眼，少年搖了搖頭，那爾西低嘆了一口氣，跟對方一起走進了辦公室。

「人呢？死了嗎？」

一進去就看到鬼牌劍衛正一臉不耐煩地斜坐在椅子上，一手把玩著劍，看到他們也只是橫眉一挑、絲毫沒有要起身迎接的意思，不過兩人早就習慣對方這種態度了，少年也習慣性地接話。

「風侍沒事，只是受了點傷，可能要休養幾天。」

白髮的男人鼻子重重一哼，不屑地說：「出發前講的這麼好聽，我還真以為靠他一個人就可以搞定五侍，結果還不是要你救他！你若沒出手，我們就得去夜止的水池把人帶回來了吧！」

「呃，其實……」

恩格萊爾尷尬地望了眼那爾西，看對方沒有要幫他說明的意思，只好小小聲地解釋：「風侍的傷不是五侍傷的……」

「怎麼，人都那副德性了，不是五侍傷的難道是你傷的啊！」

伊耶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卻發現兩人的表情怪異，不禁一愣：「怎麼，真的是你傷的？他做什麼惹到你了？」

少年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閃了閃，磨蹭了半天才開始解釋起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沒有提到風侍對自己究竟應歸屬東方城還是西方城的想法──男人難得沒有發飆也沒有插嘴，從頭到尾耐心地聽完後，問了一句：「所以那個風侍的能力雖然贏過五侍，但還是在你之下？」

不愧是伊耶哥哥，一下就抓到了問題的重點……

「喔……這個……我也不太清楚……」

少年支支吾吾的說詞顯然讓鬼牌劍衛很不滿意；他遽然起身，隨手將劍插回腰上，轉身就想走，卻被少年跟那爾西同聲阻止。

「等一下！」

「伊耶哥哥！」

「幹嘛？你們不說我自己問總可以吧！」

男人不高興地瞪了他們一眼，但兩人卻不肯讓步，恩格萊爾也拼命搖頭。

「不行！他們現在不方便啦！」

「不方便？」

「我、我是說，讓菲伊斯──不對，給他們一點時間相處啦！」

伊耶懷疑的眼光在欲言又止的少年和皺眉不語的那爾西之間來回繞了繞，瞇起眼睛。

就在兩位友人正在辦公室應付鬼牌劍衛的同時，菲伊斯正在客房跟他上輩子的搭檔吵得不可開交。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是我要問你的話，誰要你多管閒事的？」

「多管閒事？你知道你剛才在說什麼嗎？」

菲伊斯瞪著他的搭檔，胸口的怒意幾乎沸騰！

幾分鐘前，他對少帝提出「以自己的搭檔契約作為保證」後，他背後的搭檔居然冒出一句「搭檔契約是可以解除的，菲伊斯的保證根本沒有意義」，讓臉色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三人又再度僵硬了起來。

緊接著風侍又說出了「我不需要菲伊斯的保證」和「我和他早就沒關係了」的話，連菲伊斯都收拾不了這種尷尬的局面，最後還是體貼的少年看他臉色不對，建議等明天風侍的身體好些後再討論這個問題，接著就拉著那爾西匆匆離去，也留下時間給他們「好好溝通一下」。

幾乎是在少帝關上門的同時，菲伊斯就忍不住爆發了。

他知道風侍現在身體狀況不好，可是對方現在坐在床旁，除了臉色白的可怕外，那瞇起眼睛、冷漠又高傲地打量著自己的模樣，彷彿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讓他著實氣惱。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什麼強制約、什麼違反承諾就魂飛魄散──到底誰會懷疑你，陛下跟那爾西都是我的朋友，又不是什麼不講理的人！為什麼你不能好好溝通，一定要這麼傷害自己？」

「第一，他們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風侍好像完全感受不到面前人的憤怒，回應仍舊平靜。

「第二，就算他們沒有理由懷疑我，他們也沒有理由相信我這個外人。」

「你又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第三，我說的是違反承諾後的懲罰。既然我不會違背約定，那懲罰當然就只是裝飾而已，內容是什麼都無所謂。」

「你……」

聽了這些理由，菲伊斯頓時像洩了氣的皮球一般，喪氣地跌坐在床旁的椅子上。

沒錯，對方說的話他都知道，可是他還是感到憤怒，還有一份深沉的無力，但他很難開口跟他的搭檔解釋這種無力感的來源，他覺得對方只會嘲笑自己而已。

「還有，搭檔契約本來就是可以解除的。既然你提到了，那就現在解除吧。」

聽到對方說出這句話，菲伊斯馬上強烈反對。

「不要！我不解除！憑什麼我什麼都要聽你的、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哪有這樣的！」

「不然你告訴我，這個契約在幻世有什麼存在的價值嗎？」

風侍─現在或許該說是王子殿下─說出的話就像那雙冰冷的眼眸一樣，讓菲伊斯從頭寒到心裡。

「本來在康納西王國訂下這個契約的目的，就是為了利用你、讓你與我合作，好方便組織的運作。現在康納西王國已經不存在了、組織也被徹底勦滅了，留著這個契約束手束腳的，對你對我都不方便，還不如解除它。」

「緹依．西卡潔，你不要太過分了！」

緹依的話無疑是重新揭開菲伊斯內心一直以來的傷痛，以及對組織兄弟的愧疚──如果不是他傻到被王子殿下利用、如果不是他幫助了對方，組織也不會擴展到這麼大的規模、組織裡的長老和兄弟們更不會因此而死，讓他不得不硬逼密堤爾做出殘忍的選擇──而當事人竟然還面不改色地說出這種話！

「你到底把人命當做什麼？為什麼你可以無視這麼多人白白犧牲性命？對，我蠢到沒看出你的真正目的，還幫你取得領導組織的力量、讓這麼多兄弟送命，我是笨蛋我承認！你可以利用我、就算把我這條命拿走我也認了，可是你居然殺死這麼多長老兄弟，還說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你到底還是不是人啊！」

菲伊斯是一時氣極才會這樣說，但對方聽了他的話之後，反應卻超乎他的意料之外。

只見緹依揚起眉頭，盯著他看了幾秒，然後──縱聲大笑！

不是過去那種優雅的、禮貌性的笑，甚至不是冷笑或嘲笑，而是瘋狂的、不在乎一切的大笑。

「你說呢？你說我是人嗎？不，我不是人啊，我是什麼呢？」

對方笑得前仰後合，徹底忽視了菲伊斯眼中的驚嚇和驚懼。

「你忘了嗎，我在正殿跟你說的話？我的親生父親和母親既不是金髮藍眼也不是絕世佳人，當然也不是什麼千年一見的天才或奇才，而我不但有過目不忘的能力，所擁有的力量甚至連臨神之鏡都可以破壞──我連神的遺物都可以破壞啊！你說，我是什麼？」

「……」

「啊，你剛才說你是笨蛋嘛，沒關係，我告訴你我是什麼。」緹依頓了一下，臉上瘋狂的神情卻沒有褪去，連聲音也尖銳許多。

「所有的人都殺不死我，沒有人有能力殺死我！只要我想，任何事情我都能辦到，包括殺人，殺死無辜的百姓、柔弱的少女和剛出生的嬰兒。只要能達到我的目的，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利用！告訴你，我不但殺了人，我還讓很多與我有關係的人因我而死：父王、畢西爾，還有薇薇─你死後，薇薇也沒辦法承受手鐲的反噬─對，現在又多加了一個你，你也死了，你也因為我而被組織的人殺死了。」

「怪物。」

「我是怪物啊！」

緹依說完後，又開始縱聲大笑。

看著面前青年的瘋狂，菲伊斯只覺得心臟的地方很痛很痛，腦袋亂哄哄的，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抓過對方的肩膀硬是扳向自己。

「住口！不要再說了！」

「你才不是怪物！你的父王不是因你而死的，他是被人謀殺的，這根本不是你的錯啊！雖然我不清楚畢西爾親王的事，但他是你很重視的朋友吧！是上次在戰場上你說要一較高下的人吧！他一定是為了守護他很珍惜的、重要的東西才會死去的，他的死不是你造成的！還有，小公主我也有責任，都是因為我想守住承諾、保護密堤爾──」

「承諾？」

緹依的神情從菲伊斯開始說話後轉為茫然；雖然菲伊斯說的話他並沒有完全聽進去，但他還是注意到了對方話中的某個關鍵詞。

「什麼承諾？你跟誰的承諾？」

菲伊斯驚覺自己說出了不該說的，急忙想改口蒙混過去，但他面前的人根本不需要他說明，自己就推導出了事實的真相。

「是我要你不要讓人知道我身分的那個承諾？你……你為了遵守這個承諾，被密堤爾殺了？」

緹依俊美的臉龐滿是錯愕，他直直盯著菲伊斯看，後者不自在地轉開頭，含糊地說道：「不是，是我自己……因為密堤爾……我希望他能活下去，所以……」

緹依靜靜地注視著他的搭檔，良久，菲伊斯才聽見從床畔傳來的幽幽笑聲。

「菲伊斯，你到底能有多傻？」

「你是我上輩子和這輩子見過的人當中，最傻最天真的人，你傻到無可救藥。」

菲伊斯一聽，轉頭就想抗議，卻再次被眼前的景象給嚇得動也不敢動：

這是他第三次，看見他的搭檔流淚。

第一次，在清晨的城牆上，晨曦照耀下，他看見剔透的淚珠自搭檔美麗卻憔悴的臉龐滑落。

第二次，在攻進王宮後，臨神之鏡決裂前，他看見從對方頰旁滾落的、讓他怵目驚心的眼淚。

現在，他又再次看見王子殿下流淚。

菲伊斯不知該如何形容每次目睹搭檔流淚時的心情，他只知道在每次的驚嚇過後，常常會伴隨著緊張、擔心、還有……心痛。

「我……」菲伊斯手足無措地愣在原地，想替青年抹去眼淚，偏偏身上沒帶手帕，他在椅子上呆了半晌，最後乾脆坐到床緣，用自己寬大的衣袖輕輕地觸上搭檔白玉般的臉蛋。

「……」

菲伊斯覺得很不安，這樣的舉動很失禮他知道，可是他身上真的沒帶手帕──幸好王子殿下沒有閃開或避開，只是微微低下頭，任由他繼續動作。

他的動作有些笨拙，但卻很輕柔；害怕袖子下碰觸到的青年會像陶瓷娃娃一樣、一用力就碎掉，因此菲伊斯小心翼翼地替他的搭檔拭淚──可是對方全身都在顫抖，不管他怎麼擦，那令人心痛的淚痕都沒辦法完全擦去。

「對不起。」

突然響起的話讓菲伊斯停下了動作，青年抬起頭，這次他終於看清了：那雙如藍寶石般的雙瞳裡沒有嘲諷、沒有故意撐起的強硬，只有悔恨、痛苦……還有無邊無際的悲傷。

「對不起，菲伊斯。」

輕輕地、顫顫的話語，青年伸出手、握住了菲伊斯正在替他擦拭淚水的手腕─從對方手上傳來的冰冷觸感令菲伊斯一陣心驚─然後，緩緩地靠上了他的胸口。

「對不起，利用了你；對不起，讓你痛苦；對不起……」

緹依閉上眼睛，眼淚再次滾落。

「害死你。」

【某夜碎碎唸】
＊此篇開虐注意、角色嚴重崩壞注意、作者淚崩注意（？）

一直很想寫菲伊斯跟緹依吵架。
能跟緹依吵成這樣的人，也只有菲伊斯啦～
（雖然緹依跟任何人都能吵贏，但只有菲伊斯是無法靠道理辯贏的）。

這一篇算是一氣呵成，不過寫的太順、順到作者自己都有點喘不過氣，
因為受不了那種緊繃的、快要發瘋的氣氛。
畢竟是自己的文，所以寫著寫著就會把角色的情緒帶入自己的，
所以雖然這篇是在虐緹依，但某夜自己也被虐到了Orz

雖然寫的有點痛苦，但我還是滿喜歡這一篇的，
算是最終章中最滿意的一篇吧（因為現在最終章全都寫完了，所以可以這麼說）。
如果大家看了有心情為之一窒的感覺，那某夜就成功啦！（喂）
謝謝大家的支持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