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與月之間

以下每一小短篇都是不同時空的緹依，在9月13日這天發生的事。閱讀時可以先猜猜這是哪個時空背景，文章最後【作者的話】會公布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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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願在無數時光中，為你祈禱

 

【01. Midnight】

幽暗中，仍有微光。

 

「有時候，我會發自內心地佩服你。」

「王子殿下終於發現我也是有優點的嗎？」

「我的意思是，一個成年人，臉皮能厚到這種程度真的不容易。」

被他這麼說的男人，此刻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背後，表情寫滿無辜，甚至帶著幾分不服氣。

「你應該要佩服我言出必行，我只是要求搭檔兌現去年的約定而已。話說回來，」

對方冷不防地打了個噴嚏，縮了縮脖子，雙手將領口扯緊，一邊嘀咕：「就算不想被人發現，也用不著選在大半夜出門吧。」

雖然兩人都穿著連帽披風，但寒氣仍不斷從衣縫間鑽入；加上他刻意選擇偏僻的路線，沿途一個人影也見不著，連屋簷下的光影也顯得格外冰冷。

緹依瞥了眼背後縮著肩膀、直發抖卻硬要跟來的搭檔，內心嘆了一口氣，不著痕跡地往對方身上丟了個保暖的魔法。

雖然是他之前承諾過的事，但當初就是拗不過對方死皮賴臉的要求才勉強同意的；這次他還特意選在深夜的時間，卻仍甩不掉臉皮厚到無與倫比的搭檔。

「先說好，等一下不准妨礙我，想回去就自己回去。」

「是是是，我一介平民怎麼敢打擾王子殿下和各位王族成員呢。」

他沒好氣地瞪了菲伊斯一眼，懶得回嘴，一個瞬間移動後，目的地就在眼前──巨大宏偉的皇室陵寢。

 

 

父王的陵墓在最深處的角落，依照時間排序照理說不應該在最裡面，緹依懷疑是立因斯作賊心虛，刻意把父王安排在最裡面好眼不見為淨。

純白的石柱往前方綿延，曲曲折折的路線他早已刻入腦海。過去他會直接施展瞬間挪移，但今天沒有這麼做；除了時間充裕外，他也想給自己一點緩衝的心理準備，以免等等在搭檔面前太過失態。

菲伊斯一路都沒開口，安靜地跟在後頭走，蒼白的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長、延伸，然後被吞入一片幽深裡。

走了許久，緹依終於在一座陵墓前停下腳步。

每一座陵墓的裝飾陳列都會依照當任國王的性格而有所不同，其中不乏華麗鋪陳；但眼前這座簡單、樸素而不起眼，就跟其主人在人民心中的印象一樣。

緹依凝視著墓碑，緩緩跪下，將手上一小束純白色的花放在墓碑前，接著用魔法清去墓碑上的塵埃。而他的視線始終落在墓碑上、父王的名字，無法移開。

抬手伸向前方，卻注意到手指抖得厲害，他的指尖停在半空中，不敢再前進。

害怕碰觸、更害怕隨之而來的冰涼。

明明知道的，無論再怎麼思念、再怎麼悲傷及自責，都無法喚回父王。

他明明就知道。

手指輕輕觸上，冷意從指尖滲入心底。

「……父、王……」

開口低喚的同時，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下，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只有明明滅滅的燈火，還有環繞身邊的黑暗伴隨著他。

再一次，他陷入那反覆侵襲的灰白夢境裡，父王的溫暖、憂傷、強忍著一切仍對自己露出的笑容，以及在最後一刻的痛苦掙扎──

 

「父王、父……」

 

黑暗中，有什麼當頭罩下，包圍著自己。

從肩上傳來的力道和溫度，就在他身旁，穩穩地靠著他。

「這不是打擾喔，畢竟現在是半夜，風又這麼大，要是王子殿下感冒了可不好。」

「……」

「只穿一件披風怎麼夠呢，我的也借你，有個貼心的搭檔不錯吧。」

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捉緊了那件從頭到腳將他完全罩在裏頭的披風──菲伊斯的披風比他的還大一些，散發出搭檔獨有的氣味，很暖，莫名地讓人有股安心感。

他低著頭，維持著跪姿，久久不動；身旁的倚靠也沒再說話，但肩上的重量也好，環繞著全身的溫暖也好，都沒有離開。

地面的黑色晶石映照著他們的身影，黯淡的、模糊的、苦澀的，如同過去的每一次；唯獨這次，他身旁多了一個人，寒意似乎也少了幾分。

 

「唉呦，腳麻掉了，手也麻掉了，腰背也好痠痛──」

「別抱怨，我不道歉。我說過你可以先回去的。」

「難得可以和王子殿下靠這麼近，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誰要先回去啊！」

「……」

 

他還是搞不懂他的搭檔。

常給他添麻煩、總不在掌控內，讓人心煩意亂。

……幸好，還有這麼個人在身旁，是他餘下生命中的微光。

 

 

【02. Dawn】

曾經共度的美好，即使往事不再，也不會被抹滅。

 

天色微亮，鳥兒的鳴叫在遠處響起，草地帶著清透的涼意，蝴蝶則圍繞著眼前灰白色的墓碑上下飛舞。

緹依選在沒有人的清晨來到皇室陵寢，一方面是他不想碰到認識的人，二方面是他深知自己會在這裡待上好一段時間，而他還跟人有約，早點來才能準時回去。

陵寢內沉睡著千年來的皇族成員，國王的陵墓更是各據一方。從他繼任王位後，就仗著國王的特權將父王移至陵寢正中央，並在其正上方建造了透明的晶石穹頂，周圍則是他和薇薇親手種下的花，金黃的花瓣如同父王般溫暖，也像他們的金髮，代替他們陪伴在父王身旁。

當初他覺得這麼做也只是聊以安慰，但在搭檔和妹妹的勸說下仍答應執行；如今站在這裡、看著眼前被綻放的花草圍繞的陵墓，即使憂傷不減，卻也能發自內心地感到寬慰。

但願父王在天之靈，永不寂寞。

 

 

緹依將一束薇薇栽培的月藍花放在父王面前，抬手撫了撫光滑的墓碑──陽光穿過穹頂的晶石，照耀著白色的墓碑，正好落在父王的名字上。

這一幕讓他不由得恍神起來，直到察覺背後逐漸靠近的氣息，才反射性的回過頭。

來者已經停下腳步，似乎現在才注意到他在這，一臉的不知所措。

「緹、緹依……」

他瞥了一眼對方手中的白色花束，淡淡地說：「是來祭奠父王的吧？」

一邊說一邊站起身，讓開位置到一旁，對方急忙搖手：「不不，我可以等你──」

「我需要時間獨處。」

他話說得很明白，對方也不是笨蛋，僅沉默了一下後就慢慢走上前，蹲低身子將花放在墓碑前，雙手合十，閉上眼開始祈禱。

緹依等了一會兒，直到眼前人重新站起身，默默退開後，他才走向前，在父王跟前跪下。

「還有事嗎？」

儘管沒有回頭，但從突然紊亂的氣息也知道對方肯定嚇了一大跳，回答的聲音也顯得慌亂。

「沒、沒什麼，那個、我只是……」

他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仍沒聽到回答，這才側過頭，果不其然看到對方低垂著臉、雙目飄移，手指也無意識地互相搓揉──這是對方有事想說、卻又怕被罵時的典型反應。

明明已經26歲了，真是一點進步也沒有。

「有事就說。」

對方抬起頭，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表情，顯然在確認他有沒有生氣，然後才開口：「如、如果你有空的話，要不要……一起用早餐？」

「我有約了。」

想到今早出門前，那張還在床上酣睡的臉龐，緹依的神情不由得柔和了些，未料卻讓對方誤會了。

「那中午有空嗎？姬今天特別──我是說，我們都很期待和你一起用餐。」

聽到姬的名字，他立刻明白是他們夫妻倆為自己而特意準備的，哪怕知道自己答應的機會很低。說完全無動於衷當然不可能，但他不想因此打破自己的原則。

「我有事。」

「那……晚上……」

「有安排了。」

他偏過頭，不想看畢西爾失望的模樣。

他不允許自己心軟，更不能再次有所期待──無論是期待畢西爾為自己改變，還是自身願意改變，事實都已證明是不可能的。

公事上，他需要畢西爾的輔佐；但私事上，他不允許自己再跟對方有更多的接觸。曾經痛切的失望與憤怒，體會過一次就夠了。

「緹依，對不起，我──」

「我已經聽膩那三個字了。」

下意識地說出口，過去他也常為此感到不耐，但如今說出這句話，意義卻又更顯沉重。

對方白著臉，雙唇張了張，沒有發出聲音，但緹依看脣形就知道對方又在道歉，一如過去的每一次；而他總是不明白，畢西爾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誰而道歉？

如果連我命懸一線時你也不為所動，那你到底還在乎什麼、你的道歉還有多少真心？

事到如今，緹依不想再拿出過去的事情來指責對方，也無力再對昔日的友人發火。他已經累了。

 

 

「替我轉告姬，生日對我來說早就沒有慶祝的意義了，你們還記得父王、願意來此祭奠他，我代替父王謝謝你們。」

或許是感受到他的心意已決，原先猶豫不決的青年，注視著他好半晌，終於輕輕點了點頭，轉身慢慢往出口走去。

緹依轉過身，深呼吸了一口氣，試圖將胸口那股沉甸甸的感受驅離。一陣風忽地迎面吹來，輕撫著他的臉龐，他詫異地抬起頭──

金色花瓣紛飛如雨，挾著香氣，落在他的髮絲、肩膀和身上。

他因為眼前的景象而目眩著迷，理性的腦袋卻也同時發出疑問：皇室陵寢雖有天窗和穹頂，但多數區域仍與外界相隔，這陣風從何而來？

思考了半晌仍想不出合理的答案，但風吹在身上很是舒服，彷彿被溫柔地擁抱著，有一種熟悉又安心的氣息。

 

就像父王一樣。

 

緹依因為腦中出現的答案而吃了一驚，曾幾何時，自己竟也會有這種毫無根據的感性想法？

或許是受到搭檔的影響吧。

眼角餘光瞥見稍遠處的青年，此刻也已停下腳步，手心朝上，像是試圖捕捉眼前飛舞的光點，神情迷茫。

陽光照在對方側臉上，自小熟悉的身影突然閃耀了起來──曾經共度的日子，那有著歡笑、愉快與喜悅、感動及無奈的瞬間，都一同清晰地浮現腦海。

那是他至今仍珍視的時光，而他唯一的朋友，也是父王給他的禮物。

如果父王此刻在這裡，或許也會勸他多體諒畢西爾、好好跟朋友相處吧；然而，時光不會倒流，如同逝去之人永不可能再次歸來。

最終一切仍是他的選擇。

 

「畢西爾。」他開口喚住了對方。

「那時候的事，我還是無法原諒你……或許永遠不會有那一天。」

注視著青年黯淡下來的眼神，他繼續說：「不過，這並不會改變你是我重要的朋友這個事實。」

「現在，我只能說到這樣了。代我向姬問好，還有，多保重。」

 

 

當偌大的皇室陵寢再度只剩下緹依一個人時，綴著花香的風也已停止吹拂，只有落了他滿身的花瓣證明了剛才此處曾有的不思議現象。

「父王，您會對我感到難過或失望嗎？我還是無法原諒畢西爾……」

閉上眼，輕輕呼了一口氣，當中有太多思緒和情感，但他不想說出來讓父王一起煩惱……雖然父王也聽不到了。

「我沒辦法，但我還是想、好好珍惜，父王曾經給我的……所有的……不管是朋友還是美好的回憶……」

剛才面對畢西爾時意壓抑的情緒，就這樣一擁而上，他跪在父王面前，強忍著哽咽，卻仍止不住地淚流滿面。

過了許久，緹依重新站起身，往陵寢出口走，同時準備施展瞬間挪移；卻在感應到不遠處的氣息時，停下了腳步。

「還沒到約好的時間。」

「嗯啊，我迷路了，就到處走走。」

戀人手臂上掛著他的短披風，信步走近他，明明看見了他尚未完全藏好的情緒，卻什麼也沒問，只是將披風披在他肩上，然後牽起他的手，掌心的溫度也一併傳了過來。

「走吧。」

「嗯。」

 

人生這條路，沒有人能預料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有人陪自己走上一小段，也有人走著走著就走了一輩子。而決定權從來就不在他身上。

或許他還不夠心胸寬大，無法輕易放下中途離開的人事物，但也不會抹滅那些曾一起度過的美好。

正因為失去過，所以現在才更該好好珍惜。

 

 

【03. Midday】

感謝您所賜予的生命，因而能和這一切的美好相遇。

 

成排金黃的花樹下，層層花瓣鋪滿地面，並落在小巧的半透明圓頂涼亭上，一陣風吹來，彷彿下起了繽紛的花雨。

「真漂亮呢。」

「對啊，我跟哥哥都相信父王會喜歡的！」

父王出神地望著不斷落下的花瓣，神情滿是喜悅，一手撫著身旁女兒的髮絲。

「真想讓清風也一起看一看……」

「不行，我和哥哥說好要先跟父王一起在這幫哥哥慶生，老師想看的話，之後再邀老師一起來嘛。」

說完，兩人的視線同時移了過來，一大一小兩張相似的臉蛋上，都帶著燦爛的笑容──在緹依眼中，這是比周圍景色更動人、也比世上任何寶石還珍貴的寶物。

「緹依／哥哥，生日快樂！」

「謝謝。您喜歡就好，也不枉我和薇薇的努力。」

「嗳，是啊！這些……真的都是你們自己做的？」

雖然剛才已經提過了，但父王吃驚的神情還是讓他不禁莞爾。

「姬教我們做的。可能比不上王宮廚師的精心料理，但也是我們努力的成果，請父王品嚐看看。」

眼前的白色圓桌上擺滿了他和妹妹一起準備的料理及點心，五道菜、一道湯、三樣小點心。他和薇薇為了學習這些，努力了近一個月，份量不多，但足夠三人享用；更重要的是，這些都是父王愛吃的。

正在幫父王盛裝料理的妹妹嘟起嘴，臉上浮出幾朵紅暈，半撒嬌半抱怨地說：「哥哥一下就學會了，但薇薇老是失敗。本來很想放棄，但哥哥說他的生日禮物就是想吃我做的菜，所以、所以……」

緹依輕笑一聲，接過話：「我相信父王也想品嚐薇薇的手藝，何況無論薇薇做得怎麼樣，哥哥都一定會負責吃乾淨，別擔心。」

他沒說的是，雖然技術面上他學得很快，但為了不給妹妹太大壓力，加上想盡可能貼近父王喜歡的口味，因此他私下花了很多時間練習，為了精準調配味道，過程中產生的失敗品數量也相當驚人──不過他也沒浪費食物，全都好好地餵某人吃下肚了。

「哥哥的意思是薇薇做的不好吃嗎？父王，哥哥欺負我──」

「薇薇你誤會哥哥了……」

他才剛開口，頭上就傳來一陣溫柔的撫摸，同時映入眼簾的還有父王的笑容，以及妹妹跟自己一樣疑惑的臉龐。

「謝謝你們，父王很高興。」

聽到這句話，薇薇的臉蛋上立即綻放出可愛的笑容，她一邊夾菜放入父王和自己的碗裡，一邊分享做每道菜的料理過程；父王則是一邊點頭，一邊開心地吃了起來，偶爾聽得入神，還會睜大雙眼，連叉子上的食物掉到地上都沒發現。

緹依注視著眼前這一幕，明明應該感到高興，眼前卻莫名模糊了起來。

 

『父王就是在這一天過世的，這個受詛咒的日子。』

『父王明知我不是他親生的，卻還是如此疼愛我、關心我，對我說王宮永遠是我的家……』

『如果沒有我、如果沒有我這個怪物的話……』

另一個自己曾說過的話，每一句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哪怕是命運已被扭轉、父王仍平安活在世上的現在，這些話仍不時出現在他最深沉的惡夢中，不曾散去。

無法停止憎恨、也無法停止厭惡和憤怒──另一個自己對於誕生日、對於自身存在的否定，他完全可以理解。即使不曾親身經歷，光想像就足以令人發狂。

所以他才想改變，在22歲生日的今天─另一個自己在21歲時死去，因此22歲對他來說具有重生的意義－和深愛的父王及寶貝妹妹一起，度過這特別的時刻。

 

「……依、緹依！」

驚慌的叫聲闖入他腦海，他眨了眨眼，眼前的薄霧散去，眼前赫然出現兩張放大的臉孔──父王和薇薇都盯著他，滿臉擔憂又不知所措，而父王的右手正撫摸著他的臉。

他這才注意到臉頰上的涼意。

「緹依，你身體不舒服嗎？還是不開心？對不起父王不該光顧著跟薇薇聊天，沒跟你說話……」

「對不起哥哥，是不是薇薇做的菜太難吃了，我會全部吃光光的，哥哥不用勉強沒關係，都是薇薇不好！」

他一愣，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並從懷中取出手帕擦了擦臉。

「不是的，父王、薇薇，你們誤會了。我只是很開心……太開心了，沒事的。」

「真的嗎，太好了。」

小女孩鬆了一口氣，臉蛋上又浮現出笑容，靠上前挨著他的手臂，一邊夾菜進他的盤中，一邊說：「哥哥吃吃看這個奶油櫻桃泡芙，薇薇只放了一點點糖，不會太甜膩，奶油也是我自己手打的，很香喔！」

「好、好，我吃。」

緹依點點頭，彎起唇角，一面順應妹妹的話，同時眼角餘光也注意到父王仍不放心地看著自己。一直到他吃了幾口泡芙後，父王才開口。

「今年你的慶生會，父王什麼都沒準備，總覺得有點遺憾呢。我有好多想送你的禮物，本來還在煩惱要先送哪一個……」

「父王已經給我很多了，不只是生日禮物，還有很多東西。我一直都很感謝您，所以今年才希望用這種形式，表達我的心意。」

放下手中的刀叉，緹依正了正姿勢，凝視著眼前的父王。

 

「謝謝父王賦予我『緹依•西卡潔』的生命以及一切。因為有您，才有今天的我。」

「謝謝您。」

 

一陣風吹來，在花瓣漫天飛舞中，飄揚的金髮下，父王淺灰色的眸子滿溢著溫柔的光。

就是這溫柔的目光從小守護著他，不論他的真實身分帶給父王多深的痛苦及打擊，以及許多的擔憂及煩惱，父王始終保護著、關心著、深愛著自己，這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

相較之下，他所能為父王做的僅是父王為他付出的千分之一罷了。

聽到他的話，父王眨了眨眼，神情似乎有些詫異，不過最先有反應的是薇薇──妹妹撲上來摟住他，紅撲撲的臉頰上掛著大大的笑容，閃閃發光的眸子像知更鳥般雀躍又惹人憐愛。

「薇薇也是，薇薇最喜歡父王和哥哥了！因為有哥哥，薇薇覺得自己是全康納西王國最幸福的妹妹，謝謝哥哥！」

「父王也跟薇薇一樣喔。」

他抬起頭，發現父王已走到跟前，伸手將自己及妹妹擁入懷裡，他看不到父王的表情，卻在察覺那熟悉嗓音中隱隱地顫抖和哽咽時，瞬間紅了眼眶。

「你和薇薇一直都是父王的驕傲，有這麼棒的孩子，父王覺得很幸福。」

「謝謝你成為我的孩子，緹依。」

他緊緊地回抱著自己珍視的家人們。

千言萬語，如此足矣。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誕生，而獲得祝福與守護的誕生如此珍貴，令人心懷感激。

唯願守護自己重要之人，並祈求這份誕生日的祝福能傳達到彼世的「他」身旁。

願你有朝一日也能感謝自己的誕生，感謝自己與這世上的美好相遇。

 

 

【04. Nightfall】

共度的日子、悲喜哀愁及傷痛，都在時光中相伴而行。

 

「晚餐就在這吃吧？」

身旁沒有回應，菲伊斯轉過頭，這才發現戀人不知何時已經閉上雙眼，睡著了。

是累了嗎？明明今天也沒做什麼啊。

他撐起上半身，端詳了一會兒，接著坐起身，脫下外袍，小心翼翼地蓋在戀人身上。

入秋時節，戶外更涼，要是感冒了可不好。

晚餐晚點吃吧。

他用魔法傳送訊息給僕人後，又躺回了戀人身旁，只不過這次挨的更近了。

傍晚時分，天空呈現出一種魔幻般的色澤：一半橘紅、一半深藍，大片雲影在其間徘徊，暈染出奇異的光彩。

菲伊斯側過身，注視著戀人在風中飄逸的金色髮絲、長長的睫毛、形狀美好的雙唇，以及美麗無暇的睡顏。能如此近距離地觀看這幅美景可是他的特權，想到這，他情不自禁地翹起了嘴角。

晚風吹拂，幾片水藍色的花瓣輕巧地落在緹依肩上，菲伊斯伸手想取下，又擔心驚擾了搭檔，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放下了手。

當初夜瑛小姐送的特別栽培的月藍花，每月一次在滿月的夜晚綻放的藍月星海，無論看幾次都讓美得讓人驚嘆。

等月亮快升起前，如果緹依還沒醒就叫醒他吧。到時這片花海可是整個月最美麗的，雖然已經一起看過非常多次了，但還是看不膩啊，就跟眼前人一樣。

 

說起來，來到幻世已經13年了啊。

成為戀人後，每年9月13日他都會跟在對方身旁，緹依去哪他就去哪，就算因為忙於工作而無暇說話，最起碼可以待在同一個地方。剛開始幾年緹依對他的舉動頗不以為然，還要求別影響到他工作。慢慢的，戀人開始安排這一天休假，和自己相處的時間也多了起來，有時甚至會一起過夜。

不過，即使過夜也睡不安穩，總在呻吟中驚醒，連帶菲伊斯也跟著睡不好。

直到最近這幾年，噩夢的頻率才漸漸少了，大概是在改變了另一個世界的自己的命運後，緹依就很少在這天被噩夢驚醒了。

雖然戀人從未說過，但菲伊斯知道──不只是改變了另一個他們的命運，更重要的是，緹依的父王仍在康納西王國平安健在。僅憑這點對緹依來說就意義非凡，至少不再如此痛苦及充滿罪惡感了。

五侍也曾提過好幾次想幫風侍慶生，但風侍本人及菲伊斯都婉拒了。對菲伊斯來說，是否慶生他完全尊重緹依的意願，但比起慶生，能不能在這天待在一起更重要。

待在一起，去哪都好，不去哪也無所謂。

做什麼都好，不做什麼也沒關係。

平靜地度過這一天，互相陪伴，聊聊天，現在這樣對他來說已經很足夠了。

 

 

菲伊斯就這樣望著搭檔的睡顏，直到天色越來越暗，小木屋周圍開始亮起暈黃的小燈，他才起身，準備將僕人傳送進小木屋的晚餐用魔法保溫起來，等緹依醒了一起吃。

沒想到這一起身，就被撲面而來的夜風吹得渾身一抖，打了個噴嚏。他嚇了一跳，縮起身子，一手從懷中取出手帕擦了擦臉，一邊轉頭望向身旁人。

「……你是笨蛋嗎？」

對方果然張開了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後，神情無奈地坐起身，將身上的外袍遞還給他，同時菲伊斯也感受到身邊的空氣變暖了，想來是戀人召喚了暖之精。

「召喚精靈很耗體力，我又不像你有用不完的魔力。」

「你可以進屋去拿我的披風來。」

「我不想減少可以看王子殿下睡臉的時間啊。」

「先不提本來就沒什麼好看的，你也已經看過很多次了吧？」

「美麗的事物，多看有益身心健康嘛。」

他嘻皮笑臉的回答只獲得白眼一記，比起早年偶爾會獲得的小型天之破，這真的不算什麼。

「你睡得很熟，我不想打擾你啊。難得你可以睡這麼熟呢。」

「嗯……」

戀人抬手撥了撥頭髮，似乎還有些迷茫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月藍花海中，緩慢地眨動著。

「我做了夢。」

菲伊斯在內心暗叫不好，本以為搭檔終於擺脫了生日這天做惡夢的糟糕慣例，沒想到今年又發生了。

對方轉過頭，大概是從他的表情看穿了他的想法，朦朧月光下的臉龐浮現出淺淺的笑容。

「不是噩夢，別擔心。」

「我夢見了父王，他對我說……他很幸福，謝謝我成為他的孩子……」

嗓音逐漸幽微，直到完全消失，但菲伊斯仍緊盯著搭檔的臉不放。

「你好像、很平靜？我還以為……」

過去少數幾次搭檔願意提起父王時，無論說的是好或不好的回憶、無論是哪一個世界的父王，最終總不免情緒低落或陷入悲傷的漩渦中，因此菲伊斯本來有點擔心，但對方這次的反應出乎他意料之外。

搭檔回過頭，銀白的月輝映照著那張美麗的側臉，以及上頭的迷人笑意。

「我知道的，父王對我的愛和關心，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曾改變。」

「可是你以前──」

菲伊斯閉上嘴，那些讓戀人崩潰絕望、自我厭惡且後悔自責的回憶，他並不想再次提起。不過即使他不提，對方顯然也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雖然知道，但以前總不能接受。」

「你是說，你不能接受你父王對你的愛和關心？」

「不，我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值得被無條件愛著』這件事。」

「你──」

菲伊斯的臉色一變，但戀人並沒有迴避他的視線，兩人就這樣直視著彼此，片刻後，他才深深嘆了一口氣。

「王子殿下老是這樣低估自己的影響力，根本完全不懂你身邊人的心情嘛。好吧，就算是這樣好了，那為什麼現在又能接受了？」

「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不要老是用問句回答我的問題啦！」

他氣惱地扭過頭，卻發現對方深邃的瞳仍注視著自己，其中湧動的情感即使沒說出口，也足以撼動他的心。

戀人傾身向前，一手覆上他的手並五指交疊，另一手則捻起他的髮絲撩到耳後，額頭隨之抵上，微微一笑。

「因為有個傻瓜，花了兩輩子的時間向我證明了這件事啊。」

「我才不是唔唔唔──」

未說完的話都被雙唇堵上了，這一吻既綿長又熱烈，交纏後更深入交融，如絲如縷，永無止盡。

 

「花開了啊。」

「嗯，無論什麼時候看都很美呢。」

當月亮升至夜空的最高點，橘金色的光點和藍色的花海交相輝映，在風中搖曳成一片如夢星空時，他們同時抬起頭，依偎著彼此，臉上綻放出同樣溫柔的笑容。

 

即使在最深沉的夜，我也不再恐懼或悲傷。

因為無論在何處，都有你在我身旁。

 

 

【後話. Dayspring】

願這無盡思念與祝福，隨風送至你的身旁。

 

碧藍如洗的天空下，一望無際的原野，三名修長的人影在其中緩緩前進。其中一名黑髮的少年正攙扶著另一位同樣黑髮、一身素白的女性的手臂，亦步亦趨的往前走。

「還是我背您過去吧？」

最前方、有著一頭長金髮的女性回過頭，眉心緊蹙，神情也有些擔憂。

「我用魔法──」

「沒關係的薇薇，有雅希在，我可以自己走過去，沒問題的。」

黑髮女性儘管語氣輕柔，眼中卻有著不容質疑的堅決，另外兩人只好順著她的意思，一行人繼續往前走。

過了許久，他們終於來到了目的地：在被魔法結界保護著的一小塊高地，十三根純白色的石柱上刻滿了祝福與祈願的魔法語，中央則是一塊雕琢細緻的白色墓碑，上面刻著兩位女性此生摯愛之人的名字。

「哥哥，我們來看您了。」

金髮女性走向前，將淨水灑在墓碑上，三人分頭擦拭著墓碑以及整理周圍環境，接著一起在墓碑前跪下，低頭向在此長眠之人祝禱。

 

 

自從皇宮被邪教攻破後，多數王族陵墓就被破壞殆盡，只有少數例外，其中之一就是神之子。死於邪教之手的神之子，不僅被世人所懷念，其陵墓也是叛亂者盜墓與試圖破壞的首要目標，自然不能留在首都。在祭司公會的幫助下，神之子的陵墓被秘密移到遠離首都的第三大陸。

而神之子的妹妹、克薇安西亞公主──曾經天真爛漫、備受眾人疼愛的少女，如今早已褪去青澀，成長為率領王軍、站在前線奮戰的奉晨神座。戰亂至今十餘年，但每年的這一天，她仍會排除萬難，前來此地探望哥哥。

一整年就只有這一天，她才能恢復妹妹的身分、好好地對眼前人撒嬌。

她有好多好多話想跟哥哥說。

「哥哥，聖露西亞城已經成功收復了，但還有很多城市還在奮戰中。請你保佑所有奮戰的士兵還有人民。」

「破虛神座也非常努力喔，只是、他的身體……請哥哥保佑他，我也會和破虛神座一起努力，不會辜負哥哥的期待的。」

「泰姬姐姐和雅希也都平安健康，雅希是個好孩子，幫了我很多忙。我會保護好他們的，哥哥不用擔心。」

「薇薇真的……很想你、很想你，哥哥……」

自繼任神座後，從來沒在別人面前流的淚，就這樣在哥哥面前掉個不停。克薇安西亞強撐著嘴角，眉心靠在緊緊合攏的手指上，斷斷續續地說著。

肩上傳來一陣溫暖的力道擁著她的肩頭，伴隨著淡雅的香氣。

「我相信緹依如果在這裡，一定也會以妳為榮的。」

克薇安西亞抬起頭，望著那張熟悉的清秀臉孔──因為工作忙碌而一段時間未見，對方瘦了些，臉龐上的細紋和髮絲間的銀白都是生活不易的證明，但那雙眼眸仍和過去一樣，清亮而溫柔。

泰珮姬莉沙沒有阻止她哭泣，只是輕輕拍撫著那細瘦、承擔太多責任的肩膀，雙眼仍凝視著面前墓碑上的名字，柔聲說道。

「緹依一定會保佑你的，無論他在哪裡。」

「泰姬姐姐……」

泰珮姬莉沙回過頭，如同薇薇一樣，雙目含淚。兩名女性靜靜地握著彼此的手，同時以另一隻手輕撫著墓碑主人的名字，久久不移開視線。

 

 

當兩人終於站起身，時間已接近傍晚，湛藍的天空中透出層層暖金色。雅希攙扶著母親到一旁的大石頭上稍作歇息，接著將灑淨水的瓷瓶收入背袋，確認一切都收拾好後，再次回到墓碑前方，三人再次雙手合十祝禱。

臨別前，克薇安西亞再次回頭看向墓碑、包圍墓碑的石柱，以及遠方遼闊無邊的原野，垂下了眼。

「我沒辦法為哥哥做什麼，至少希望哥哥在天上再也不會露出寂寞的表情。」

泰珮姬莉沙走到她身邊，說：「不會的，因為──」

一陣暖風吹來，吹起他們的長髮和白色的衣裙飄揚，以及一片青綠中的漫天花香。

「有這麼多我們為他種下的、他喜歡的月藍花陪著他，我相信緹依不會寂寞的。」

 

在三人逐漸走遠的身影後，包圍墓碑的水藍色花海正在風中搖曳著，像在不斷地傾訴著思念、眷戀，以及永無止盡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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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親愛的緹依，生日快樂。今年也是開始寫你故事的第13年，所以寫了一篇很特別的、集結各個時空的你的故事，希望將來自所有平行時空的祝福和思念傳達給你。

標題 Pray for a  thousand Times，可以指祈禱了很多次，或是在很多時空／世界中祈禱，包含了緹依的祈禱、緹依重視的人的祈禱、那些重視緹依的人的祈禱，以及作者我本身。

以下公布答案：

【01. Midnight】＜風飄＞背景，2021緹依生日賀文＜玄月＞後續故事。

【02. Dawn】＜回生稜＞背景，＜望月＞的後續故事。

【03. Midday】被幻世緹依、菲伊斯所改變的康納西王國背景，＜誕於時空間隙的未來＞系列的後續故事。

【04. Nightfall】幻世背景，風侍及梅花劍衛。

【後話. Dayspring】＜風飄＞背景，緹依離開後13年的康納西王國背景。

這篇的插圖是用AI算圖，算出的圖跟文章描述有些出入，不過已經是我所能算出最符合內心想像的模樣了。【後話】的插圖，比起被月藍花包圍的緹依陵墓，我想更適合的會是這樣吧，這才是我心目中緹依的最終歸宿。另有一篇＜寫後感＞，是寫作此篇前後的心得雜感，歡迎來看看、分享及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