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之所向】

「等等,我還想問最後一件事。」

風侍停下腳步,微微側過頭卻沒有轉身,只揚起眉頭看著另一個自己。

「另一個世界的我……和另一個世界的菲伊斯,不單純是朋友關係吧?」

他似笑非笑地望著對方:「既然你看到了,那應該早就有答案了。」

十年前的靈魂交會時,風侍跟另一個自己的靈魂產生了一瞬間的時空重疊;雖然沒有交談也非有心窺探,但他卻因為相對強大的力量,不自覺地讀取到了「緹依」在幻世時的九天記憶,當中小緹依對風侍閣及天頂花園內小木屋的「發現」,感受到的困惑與好奇也一併傳遞給了他。

小孩子時固然不懂,但如今已是接近成年,沒有不懂的道理,何況對象還是「自己」。

「……我只是很難相信而已,再怎麼說我們都是同樣的靈魂,想到另一個世界的我竟然跟一個男人是戀人,我不太能理解。」

被另一個自己這麼說,風侍沒有感到不快──如果不是曾跟那傢伙一起經歷過這麼多,他又怎麼會深受對方的吸引,又怎麼會一同走到現在呢。

「呵……菲伊斯不是普通的男人。」

風侍頓了頓,思索著自己究竟該說到什麼程度;他跟菲伊斯有共同的默契,就是不干涉這個世界自己的決定,因為改變未來的風險太大,承受風險的卻是另一個自己,因此他們只從旁提醒,即使是將過去自己所做的事娓娓道出時,他也不曾提到與菲伊斯在幻世重生後相遇、相戀的事情,但另一個自己並不是可以敷衍了事的對象。

感情這種事,會這麼容易被影響嗎?

他無法肯定,但相信「自己」最終會了解菲伊斯這個人──這個具有光明靈魂的男人。

「那個笨蛋是我的搭檔,也是我計劃中唯一不照我的安排行動的變數;那傢伙又傻又天真,不論我明著暗著表明了我只是在利用他,但他還是頑固地不肯離開我身邊,真是笨到無可救藥。」

他看見對方微微張大眼,眼中映出自己此刻的模樣;他曾如此厭惡自己的長相,但此刻倒映在另一個自己瞳中的,卻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孔──原來他也能露出這麼溫柔的神情嗎?

「正因為是他,也只能是他;我心唯一歸處,就在他的身旁。」

風侍閉上眼睛,復又睜開眼,望著面前這張屬於年輕的自己的臉龐,他突然有些好奇:

這個世界的菲伊斯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如果不曾一起面對、克服黑暗,這個世界的自己跟菲伊斯或許也不會有太多交集,但想來既然他們的靈魂都是同樣的,那就一定存在著某種牽繫,將他們連在一起吧。

「我們確實是同一個靈魂,但我們有不同的記憶、不同的過去與傷痛,今後也會各自擁有不同的未來。我所愛的菲伊斯只屬於我的世界,但你可以有自己的選擇、過自己想要的人生。」

另一個自己安靜了好一會兒,然後彎了彎嘴角,淺淺一笑。

「聽你這麼一講,我也開始對『菲伊斯』有點興趣了。」

他們凝視著彼此,連露出的笑容也出奇地相似:「不要太欺負他了。」

「你也是。」

「我的意思是,那傢伙平常雖然不太正經又是個變態,但固執或認真起來可是會拿命去賭的,如果你不小心一點的話──」

「他又能拿我如何?」

望著另一個自己從容自信的模樣,彷彿看見過去與菲伊斯初相識時,那個驕傲、不可一世的自己,風侍心中浮現出奇妙的情緒,不知為何,他竟隱約有某種預感──關於另一個他們、未來的模樣……

「當他開始讓你傷透腦筋時,你可得多留意,是不是對他動心了。」

對方盯著他的眼睛,確定他很認真後,一陣失笑:「我會記住你的忠告的。祝你們發展順利。」

「你和他也是,請好好珍惜菲伊斯。」

風侍走向前,另一個自己心有感應地跟著上前,給彼此一個輕柔的擁抱。

──『再見,願你幸福。』

 

【二、生日禮物】

『等登基大典過後,父王幫你辦一場生日宴會,我們就請國師、稜、薇薇、畢西爾、泰姬過來,就我們幾個人就好,一起幫你慶祝。』

『謝謝您,可是父王,我的生日願望已經實現了,就算不辦生日宴會也沒關係。』

『你不是想辦一場只有我們的小聚會嗎?父王都還沒辦呢,難道你有新的願望嗎?』

『之前我拜託您接受老師的治療時……』

『傻孩子,那次不算,父王知道你的貼心,這場生日宴會還是要辦的,你要是在意,就當是實現父王的願望就是了。』

 

登基大典前一天晚上,當父王告訴他這個消息時,緹依一度紅了眼眶──父王和老師間的關係變化他不是看不出來;現在父王的笑容也變多了,他不想追問細節,只要父王好好的就好。

趁此機會,他提出了另外一個請求,希望能邀請某個人參加生日宴會;父王雖然不太樂意,不過最終還是答應了。

於是登基大典當天晚上,這場宴會如願在小花園中舉行;在魔法燈火閃耀的花園中,周邊聚集著自己熟識且喜歡的人,想到差點就失去這一切,緹依仍心有餘悸。

只要他喜歡的人能聚在一起幫他慶生,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的禮物了。

「哥哥,這是我種的月蘭花,跟哥哥的眼睛一樣是藍色的喔!」

「這是我縫製的手帕,希望你喜歡。」

「緹、緹依,我不曉得送你什麼比較好,這是北方大陸的茶葉,聽說很好喝……」

第二次來參加緹依生日宴會的國師,似乎還不太習慣這種場面,沉默了許久才開口:

「……想學劍術的話,我可以教你。」

「國師大人太狡猾了,那我就送陛下我獨門的保養秘方吧,這可是維繫我四十多年青春美麗的秘密,就算您用不到,用在其他人身上也是非常值得的喔。」

第一次收到稜送的禮物就是這麼「特殊」的東西,緹依無言地道謝後收下;當父王拿出自己鍛造的銀劍時,他開心到忍不住上前給父王一個大大的擁抱,接著眾人的目光就落到了縮在遠處角落的某人身上。

「……十分抱歉,我臨時接到通知,實在不曉得該準備什麼……」

菲伊斯尷尬地走上前,在一干陌生人的注視下,感覺臉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

天曉得他為什麼會受邀參加這種皇室的私人聚會啊!

本來早上的登基大典就已經夠刺激了,好不容易典禮結束,居然就馬上被緹依單獨召見,遞給他一張邀請卡說什麼「希望你能來參加,你會來吧?」他承認不小心看對方的笑容看得太入迷,一回神對方就已經滿臉燦笑地說「你能來真是太好了」,這算什麼……

「本來就不曉得會送出什麼奇怪的東西,沒準備也沒關係。」

上王陛下──因為緹依接任為新王,因此伊莫色斯陛下被封為上王──眼睛微瞇,雖然臉上還是帶著溫潤的笑意,但嘴巴說出來的話可就不是那麼回事了,菲伊斯不禁一僵。

「我想陛下應該不會跟昊絕神座計較才是,畢竟本來就沒什麼好期待的。」

前面聽起來像在幫他說話,後面那句才是真心話吧?

如果可以,菲伊斯很想從這種令人不舒服的氣氛中逃走,礙於皇宮中幾名赫赫有名的高手都在現場,加上附近八成也有暗部監視,他只能勉強笑著說:

「我相信陛下應該不缺什麼,心意比較重要。我祝福陛下平安順利,國運昌隆,越來越帥氣美麗。」

最後一句話他是順應稜剛才的話題說的,說出來後他才覺得不對勁,其他人看過來的眼神也很不對勁。

「昊絕神座──」

「感謝昊絕神座的祝福,你的心意我收到了。」緹依很快地接話,打斷了正散發出危險氣息的上王陛下:

「大家別拘謹,晚餐已經備好了,大家趁熱吃吧。」

這句話就像某種暗號,侍女僕人開始陸續上菜,三張鋪了米白色絲質桌巾的長桌上,擺滿了各種菜餚甜點,除了珍稀的酒品,緹依也為年幼的妹妹和泰姬準備了果汁和茶,眾人隨即夾取菜餚,很快就三三兩兩分頭散開,各自聊了開來。

上王、國師、稜一組,畢西爾、泰佩姬莉莎一組,薇薇則四處跑來跑去,一會兒跑去找父王,一會兒拉著泰姬姊姊幫她夾菜,緹依身為宴會的主角,自然也在各人群中穿梭來去,只有菲伊斯一個人默默地拿了食物後,一個人躲到草叢後方、離眾人一段距離處,才短暫地獲得了喘口氣的機會。

 

他不是沒注意到今天是緹依的生日,雖然已經三年沒慶祝,但這一天也不是可以輕易忘掉的;人民現在應該也在為神之子的誕辰慶祝吧,尤其是今天上午的「神蹟」過後,新王的聲勢應該也水漲船高了……

對於這樣的發展,菲伊斯也算是促成者之一,矛盾的是,以他的立場,實在無法純然為此感到高興,何況今天過後,他跟緹依就得進入小神殿清修兩年,與外界完全斷絕聯繫,這段時間將由上王陛下暫代國政,光這一點就讓菲伊斯忍不住煩悶了起來。

『那個人是言出必行的,你若真的擔心,想辦法拐他做出承諾就是了,他說到就會做到。』

另一個自己曾經這麼說,陛下既然已經答應不會動他的兄弟,應該不至於他一結束清修就發現兄弟出了什麼事吧?

『對了對了,王子殿下很擅長玩文字遊戲,所以他做出承諾時,你一定要用字非常精準、再三確認他的意思喔!』

另一個自己嚴肅地警告他時的表情躍入腦海,菲伊斯覺得有點頭痛:

陛下當初是怎麼說來著?沒有實際革命行動就不會動他兄弟的一根手指頭?擅長玩文字遊戲的意思是,不動手指頭,但可能會剁了一整隻手或腳嗎?應該不是吧?話說如果這兩年的期間真的出了什麼事,他也不會知道啊……

從他進入首都準備就任神座,至今不過半個月的時間,這中間因為忙碌加上各種意外,他只跟兄弟報平安了一次,但是今天上午的新王登基典禮,他在木台底下蜂擁的人潮中,竟然看見幾位熟悉的臉孔,尤其密提爾更是激動地朝他拼命揮手;一想到他們為了確認他的安危而冒險混進來,菲伊斯又感動又無奈,只希望沒被王軍發現……

話說回來,當了三年搭檔,就能讓另一個自己對另一個緹依這麼了解嗎?總覺得他們的關係不單純啊。

菲伊斯一面胡思亂想著各種事情,一面心不在焉地舉起手上的酒杯,就著杯緣準備喝時,他才注意到站立在跟前的人影。

「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喝酒?」

緹依背對著月亮,金髮在月光下閃耀出一圈銀白的光芒,那張清麗絕倫的臉蛋籠罩在陰影下;有一瞬間,菲伊斯以為那張臉上帶著幾分憂鬱和清冷,但應該只是錯覺,因為那人開口時的聲音仍舊悅耳,笑容也十分迷人──菲伊斯在對方的注視下,一口酒梗在喉嚨裡差點吐出來,幸好他硬是吞了下去,但還是摀著喉嚨咳了好幾聲。

「你怎麼這麼容易被嚇到?」

對方發出低低的笑聲,不等他開口就在他身旁坐下,菲伊斯用袖口往嘴上一抹,不甘心地回嘴:

「我在想事情,你突然出現在眼前,誰不會被嚇到?」

「你被嚇到也不只這次吧。」

「你在說什麼──」

菲伊斯猛然意識到對方的意思,轉頭盯著他瞧:「你看見了?」

「看見什麼?」

「另一個我啊!」

「你不也看見另一個我了嗎?」

白天那種狀況,幾乎全廣場的人民都看見另一個你了吧!不過菲伊斯不記得對方有回頭或看自己的方向,到底是怎麼看到另一個自己的啊……

「你早就知道了嗎?另一個自己會出現,還是以實體的模樣現身?」

「不知道。」

「……虧你還能表現的這麼冷靜,那之後其他祭司都在討論你是神靈轉世,神的使徒什麼的,大家說得沸沸揚揚、一副真有其事的樣子,本人倒是很從容平靜嘛……」

「因為是『我』,一現身我就曉得『我』的用意了,這樣也好。」

「什麼意思?另一個你打算做什麼啊?」

緹依瞥了他一眼,抿了一口酒,唇上沾染些許瑩露,自然流露出笑意,讓菲伊斯再度恍神。

「不告訴你。」

……菲伊斯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拿這個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緹依就這樣在他身旁坐了好一會兒,明明是自己的生日宴會,他卻沒怎麼參與其他人的聊天,更精確地說,他多半時刻只是坐在離他們稍遠一點的石椅上,出神地望著面前的人群,臉上泛著淡淡的笑意……菲伊斯不曉得他在想些什麼,只覺得對方的笑容應該是發自內心的。

只是,那樣的笑容背後,隱約帶了點寂寞,以及無法融入的孤獨。

「陛下,您不過去嗎?您可是主角啊。」

「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就不用說敬語了。」

緹依正凝視著薇薇小公主和另一位女性──小公主摘了些花朵別在那名女性的衣領上,兩人的笑容溫柔明媚──頭也不回地說。

「你有聽到我說的話嗎?這好歹是你的慶生宴--」

「我在這邊看著就可以了。」

菲伊斯不懂緹依在想些什麼;就算是他,偶爾還是會起身去拿些食物的,但他身邊這個人幾乎不怎麼吃,幫他拿也被婉拒,只啜飲著手上那杯喝到現在還半滿的晶露酒,光看別人吃就會飽嗎?

「你是我邀請來的,我走了放你一個人坐在這裡,有失禮節,還是說,你對於我在這裡陪你有什麼不滿的嗎?」

許是察覺到自己的心思,緹依給了菲伊斯另一個回答,但聽起來怎麼又像是他的錯一樣?

「你也知道我只有一個人,那又為什麼想邀請我來啊?」

自己不懂貴族禮儀,跟其他人若非不認識、不熟悉就是交惡,在不久前甚至還是敵對關係,菲伊斯對於赴這場宴會不是沒有警惕之心,但人都在皇宮的勢力範圍了,要溜也得找個好理由才行;現在既然緹依主動提了,他當然得趁勢追問清楚。

「生日時想跟重要的親人朋友一起慶祝,這個理由不行嗎?」

「如果是這種標準,那就應該不包括我在內吧?」

他是下意識說出口的,等到他想收回時,已經來不及了。

或許他內心深處,始終對緹依曾經的利用和背叛自己的信任感到不甘,或許這麼久以來,他的不提及從不代表他不在意;或許,他沒有自己希望的這麼豁達……

菲伊斯並不想傷害誰,但這句話卻讓兩人之間的氣氛忽地凝重了起來。

身旁那人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撫弄著玻璃杯,半晌沒有答腔,垂落肩頸的金髮遮住了他的臉,菲伊斯無法判對對方的神情;如果他不高興或回嘴些什麼,菲伊斯還有辦法開玩笑蒙混過去,可惜的是,無論是剛才那句無心之言還是現在的沉默,都只說明了一件事:

他們對彼此心中的那個結都心知肚明,卻沒有人願意說出口。

菲伊斯瞪著盤中還剩一半的食物,覺得時間好漫長,旁邊的談笑聲此刻聽在耳裡倒像是種諷刺了;正當他想說些什麼搪塞過去時,身旁的青年緩緩站起身,往人群的方向走了幾步後,又停下步子,沒有回頭,嗓音清清淡淡的,宛如一陣風。

「我們都有不能退讓的理由;我說過了,我不會道歉,也不會要求你要怎麼做。」

一名侍者朝他們走了過來,托盤上放著兩杯用晶石杯裝的澄澈液體,緹依端起其中一杯喝了一口,將手上未喝完的酒放上托盤,接著側過身,另一手將剩下的另一杯酒拿了起來,杯口朝菲伊斯的方向輕輕一斜,液體沿著透明的晶石傾落、注入草地,很快就消失在泥土之間。

「至少現在,希望你能暫時留在我的身邊。」

緹依舉起手上的酒杯,彷彿在向他敬酒般,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後,轉身離開,留下思緒仍一片混亂的菲伊斯。

菲伊斯悶悶不樂地將手上的酒一口喝盡,望著緹依再度開始在眾人間談笑風生的優雅姿態,壓下內心難以言喻的悵然──剛才的侍者已經不見蹤影了,他只好對不遠處的另一名侍者招招手,待對方遞上一杯新的酒後,他又多要了一杯,卻沒有喝盡,只是放在身邊,就當是留個空位吧。

 

宴會在令菲伊斯如坐針氈的時光中結束,上王陛下看起來很開心,連以冷酷聞名的國師臉上也帶著笑容,其他人看起來也很盡興的模樣──菲伊斯強撐著嘴角,努力掩飾心中的疲憊。

緹依親自送所有人到小花園出口,小公主和黑髮的女性先後被仕女接走,上王則與陛下擁抱後,在國師及稜的護送下離開,一眨眼的功夫,現場客人就只剩下畢西爾親王和自己而已。

「我派人送你們回去。」

「沒關係,我可以自己回去。」

畢西爾親王的模樣顯得有些慌亂,菲伊斯不明所以然,但還是跟著說:「我自己回去也沒問題。」

本以為緹依會說些什麼或堅持送他們回去,未料他竟掩口打了個呵欠,丟下一句「那你們早點回去吧,我累了,想先回去休息。」就瀟灑地轉身離去,讓被留下來的兩人面面相覷。

最後還是菲伊斯先開了口:「您是往那個方向嗎?」

「不,我從這邊回去。」

畢西爾搖搖頭,手指向跟菲伊斯相反的方向──比起緹依隱藏不住的王者光芒,面前的青年斯文內斂,在皇族中氣質與眾不同,這點倒讓菲伊斯產生了幾分好感,雖然也只是相對其他皇族而言。

「那我先告退了,晚安,親王陛下。」

簡單行了個敬禮,菲伊斯慢慢倒退到走廊,確定親王完全看不見自己後,鬆了口氣,腳下的步伐也加快了許多。

總算能結束這難熬的一天,菲伊斯匆匆想趕快離開;夜晚的長廊雖然燈火通明,卻有種說不出的詭譎,就算經過侍衛面前,他們也目不斜視,別說表情,連呼息都幾乎感受不到,好像經過的這成排並不是活人一樣──

這個想法在腦中一閃而過,讓菲伊斯一陣惡寒,偏偏越是心急,對出口的記憶就越混亂,加上對皇宮的路不熟悉,他很快就在偌大的皇宮中迷了路;好不容易跟一名侍衛問到正確的方向,他左轉右轉,直到眼前豁然開朗,出現的卻不是皇宮的大門,而是一棟陌生的晶石建築。

前方不遠處,一個人影正躬身倚靠在晶石廊柱旁,菲伊斯一愣:怎麼會在這裡遇到呢?

雖然剛才的相處有些尷尬,但他還是注意到對方此刻略微搖晃的步伐,猶豫了一下,菲伊斯還是走向前:

「陛下,您沒事──陛下!」

菲伊斯還來不及為對方發青的臉蛋震驚,雙手已經自動扶住那幾乎傾倒的身子,這才感覺到對方竟然連呼吸都顯得急促凌亂,額上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你、怎麼,在這裡……」

「先別管這個,你怎麼了?不舒服?受傷了?」

緹依一手撐在菲伊斯的雙臂間,手指抓的他的手臂直發疼,但聲音卻虛弱到彷彿下一秒就會昏過去,菲伊斯撐住那搖搖欲墜的身體,這才注意到對方的右手握著剛才上王剛才送的銀劍,劍已出鞘。

「有敵襲嗎?人在哪?」

在怎麼不了解狀況,菲伊斯畢竟還是身經百戰;救人療傷不是他的強項,因此他判斷,當務之急是先帶緹依遠離危險,然後才能找人處理傷口,但緹依還未回答,菲伊斯就先察覺到了近在咫尺的危機。

鏘!

瞪著瞄準著他心臟處的刀鋒,菲伊斯暗罵了一聲──神座是不能配戴武器的,更何況他還是進宮參加皇族的聚會,在千鈞一髮之際,他緊急抽出緹依手上的銀劍來抵禦,躲過了第一道攻擊,不過攻擊還沒結束。

殺手穿著皇宮侍者的衣服,沒有蒙面的臉龐有幾分眼熟,菲伊斯一時間想不起在哪見過,直到交手了兩三回,對方刀刀痛下殺招,似乎沒把他放在眼哩,雙眼則始終盯著他背後的緹依。

一個近身迴旋,菲伊斯肩側挨了一刀,但也聞到一股熟悉的酒香──是剛才送酒給緹依的使者!

事到如今,菲伊斯當然也明白殺手的目標是緹依,但現在緹依狀況不明,恐怕也不能耗在這邊太久──他努力隔開殺手步步進逼的刀刃,放聲大吼:

「快來人!陛下有危險──唔!」

腹部被硬生生劃開一道血口子,菲伊斯扭曲著臉,手一鬆,銀劍從他手中墜落,而殺手的刀再度瞄準他的胸口。

雖然也不是沒想過怎麼死,但他千想萬想也想不到,有一天竟會為了保護這個國家的王而死。

寒光逼近的瞬間,菲伊斯下意識地回過頭──不是恐懼即將到來的死亡,而是想在最後一刻,看一眼、就算是最後一眼也好,再看一眼那個人……

那個人還是一手撐在牆邊,一手摀著胸口喘著氣,俊麗的臉孔一片慘白,但眼神卻銳利冰寒,望著他的目光也十分嚇人:

「太慢了。」

啊?太慢?

菲伊斯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直到聽見背後傳來一句「屬下來遲,請陛下恕罪。」然後就是撲通一聲沉重的聲響。

他轉過頭,看見如鬼魅般與夜色融為一體的稜和其他兩名暗部使,以及他腳邊已然暈死過去的殺手,這才明白遲遲未感受到刀刃穿胸痛處的原因。

剛才令菲伊斯應付起來備感艱辛的殺手,對暗部使來說顯然不足以構成威脅,但現在還有更緊急的事──菲伊斯沒看清稜是什麼時候出現在緹依身後的,但後者的雙眼直直盯著他、皺著眉,嘴唇張了張,幾個含糊的音節順著唇瓣的開闔而滑出──「替他療傷」,接著身子一斜,就在稜的懷中失去了意識。

稜一把將緹依橫抱起來,一面將菲伊斯渾身打量了一遍,說出的話不知是挖苦還是稱讚:「以您的狀況來說,這樣算不錯了。很遺憾我必須優先確保陛下的安危,等等我會請人來處理您的。」

話一說完,稜就帶著緹依從原地消失了蹤影,那名殺手也被其他兩名暗部使帶走了,只留下夜晚冷風的蕭瑟沙沙聲,以及還沒回過神來的菲伊斯,呆呆站在晶石走道旁,好半晌,他才脫力般靠著牆角,緩緩滑落到地上,呼了一口氣。

身上的傷不少,心放鬆下來後,更能感受到每個傷口都在對他哀嚎,但菲伊斯不是個會將疼痛掛在嘴上的男人,何況這附近也沒什麼人,昏昏沉沉的疲憊感隨著時間益發湧上,雙眼好重,他忍不住猜想:

如果他不小心睡著了,那會不會再也醒不過來了?

……如果真的這樣,那他應該會被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唸一頓吧,怎麼才剛改變未來就又死了?

視野內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他努力撐開眼,這才發現是緹依的銀劍,此刻正靜靜地躺在地上;菲伊斯掙扎著伸長手,好不容易搆到了劍,他胡亂用衣服將上頭的血擦乾,這才發現自己白色的神座炮此刻到處都是血漬,模樣看起來頗嚇人。

這是上王陛下送給緹依的劍,得想辦法還回去才行……

一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傳來;他緊張的抬起頭,眼前人讓他立刻睜大了眼睛。

「國師大人?」

 

拖著一襲沉重夜色似的黑袍,臉色也十分清冷的國師,先是停在他面前觀察了一下他的狀況,接著蹲下身,伸手撫上他腹部的傷口,掌心下泛起白光──等等,國師大人居然在幫我治療?

「大人,您這是……?」

「稜說緹依出了狀況,請我過來善後。」

先不提自己為什麼是被善後的人,敢叫國師大人來善後,稜的位階到底有多高啊?

菲伊斯沒膽問,但又覺得讓堂堂的國師幫自己治療有點奇怪,只能支吾地說:

「我這只是小傷,您請別人來幫我治療就可以了,勞駕您親自治療實在是……」

「傷口不算太嚴重,不過也不是什麼小傷,我處理比較快。」

對方都這麼說了,而且身上的傷也確實正快速癒合,菲伊斯不好再拒絕,只能簡單答謝後,繼續保持沉默......幸好這陣沉默很快就隨著國師治療的完成而結束了。

「先這樣吧,剩下的傷需要一點時間恢復,我明天會再派人來幫你醫治。」

國師冰綠色的眸隨著他的話語在菲伊斯身上來回移動,最後停在他的右手上:

「那是緹依的劍?」

「啊,是的,因為情況危急,我身上又沒帶武器,所以先借了陛下的。」

雖然以當下那種狀況來說,他是直接搶走對方的劍,但反正目的都是為了防身,他相信陛下不會跟自己太計較的。

「給我吧,我拿去還緹依。」

「嗳?大人您要去看陛下嗎?陛下他沒事吧?」

想到剛才緹依蒼白的臉色,菲伊斯也不禁擔心了起來:「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嗎?」

國師瞥了他一眼,神情有幾分古怪:「你現在應該回去好好休息。」

「我的傷大部分都被國師大人治好了,這把劍對陛下既然這麼重要,我想還是由我親自奉還比較好。」

一個受傷的人去探望另一個受傷的人可能有點奇怪,不過只是看一眼,他也比較安心,應該不為過吧?

「……擔心的話就過來吧。」

不知為什麼,菲伊斯總覺得國師看他的目光有點奇特,既不像稜那般毫不掩飾的惡意,也不像上王那樣帶著敵意,但又不太像善意,到底國師大人是怎麼看待他的呢?

想歸想,菲伊斯還是乖乖跟在國師的後頭走,不知是對方趕時間還是顧及他有傷在身,他們只用了幾個傳送點,一陣眼花撩亂後,緹依居住的慕昇宮就出現在眼前了。

一到目的地,國師直接推門而入,跟在他背後的菲伊斯嚇了一跳──國師大人跟陛下已經是不敲門就可以進房間的關係了嗎──不過他更驚嚇的是那個坐在房裡的人。

但仔細一想,那個人會出現在這裡也不奇怪,自己的兒子出事了,怎麼可能不過來呢?

「清風──昊絕神座?」

上王陛下的臉色很難看,他先喊了一個菲伊斯不認識的名字──看起來像在叫國師──接著目光移到他身上時,倏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沒事吧?」

第一次沒被上王用敵對態度說話,菲伊斯有點意外,不過這也表示他身上的血痕比他想像的可怕多了……

「謝謝您的關心,我還好。陛下他沒事吧?」

聽到他的話,上王的神情又恢復了憂慮,他先是搖了搖頭,接著手朝後輕輕擺了擺,菲伊斯這才注意到有兩名正單腳跪地,跟稜一樣一襲黑衣的蒙面男子,兩人接收到上王的指示,瞬間從原地消失,無聲無息,菲伊斯暗暗感嘆,宮中高手果然不能小看……

「緹依暫時沒事了,稜找到了解毒劑,幸好緹依發現中毒時有先減緩毒性的發作,但還沒完全──」

「陛下是什麼時候發現中毒的?」

菲伊斯忍不住插嘴,上王停了一下,抿了抿唇,低聲說道:「毒是慢性發作的,從喝下去到察覺異樣,應該也是一段時間後的事了。下毒的犯人已經抓到了,清風,這件事交給你處理,絕不能放過主謀者。」

「是。」

主謀者?菲伊斯望向微微頷首的國師,以及神色憂鬱的上王,兩人互望了一眼,似乎對於主謀者是誰早已心照不宣──一個念頭閃過菲伊斯腦海,他脫口而出:

「是立因斯親王?」

這句話彷彿魔咒或禁忌,另外兩人都轉頭盯著菲伊斯,用一種讓他心裡發毛的表情。

「抱歉,我胡說的,請別介意。時間也晚了,我就不繼續打擾了……」

「慢著,」上王的目光往下移動,停在他右手的銀劍上:「那把劍是?」

該死,他竟然完全忘了!

菲伊斯急忙提起劍,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到上王面前:「這是陛下的劍,我是來歸還的。」

「為什麼會在你身上?」

感受到上王陛下愈發銳利的眼神,菲伊斯吞了吞口水:「呃,剛才遭遇襲擊的時候,我一時情急,拿了陛下的劍來防禦,所以……」

好一陣子的沉默,菲伊斯因為垂著頭,也不曉得其他兩人的表情如何,讓他有些不安,直到他聽見一句柔和卻不容他拒絕的嗓音:

「請坐吧,昊絕神座,趁此機會,我想跟你談談。」

 

這是菲伊斯第二次在慕昇宮與人進行這種氣氛緊繃的談話,談話對象卻都不是房間的主人,這是什麼開啟命運的巧合或契機嗎?

……命運這種東西就算真的有,也早就被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和緹依打破了,他還是認真一點,面對眼前難纏的對手……呃不,應該是上王陛下才對。

他接過稜遞上的熱茶──稜出來後,換國師進入房裡為緹依繼續治療──腦中竟閃過「這裡頭沒有下毒吧」的念頭,讓菲伊斯覺得自己有點糟糕。

「陛下也一起喝的話,我是不會動手腳的。」

菲伊斯瞥了眼若無其事地說出詭異之語的暗部天行使,默默放下半舉起的茶杯,決定等等無論他們要談什麼、談多久,他都絕對不再喝任何茶水。

對於他和稜之間各種明暗交鋒,上王陛下似乎完全無動於衷;熱茶氤氳出的香氣讓空氣微微扭曲,為那張年輕秀麗的臉孔蒙上一層朦朧的面紗,如同他接下來說的話一樣,難以捉摸。

「謝謝你再次救了緹依。」

上王親自開口道謝讓菲伊斯有點受寵若驚,不過除了「不客氣,應該的」之外,他好像也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真是沒用。

「雖然之前你也救過緹依,但我一直不太喜歡你,」國王突然語出驚人地說:

「你是革命軍的人,即使曾照顧過緹依,我認為也只是因為當年你還是小孩,而且緹依又很可愛的關係,等你長大了,勢必會意圖謀反,所以我當年就派人監視你和你的組織。可是緹依極力反對;為了讓我把人撤走,還跟你訂下了強制約,杜絕了你跟革命軍所有的接觸,這樣我似乎也沒有了一定得防著你的理由了。」

沒想到當年訂下強制約的真相會是這樣,菲伊斯愣在原地,半天作聲不得。

「實際看到你之後,我果然還是討厭你,尤其是你的長相;個性也太輕浮隨便,還曾經傷了緹依的心,真不知道為什麼緹依對你如此執著。」

……莫名其妙被人討厭了,偏偏對方講的語氣輕輕淡淡的,就像說的是在正常不過的形容詞一樣,這點也讓菲伊斯很難接話,只能僵硬地握著手中的茶杯,動也不敢動。

「不過,或許也是我自己的心理因素作祟吧,始終放不下你是伊瑞西的過去。」

茶杯砰然摔到地上砸個粉碎,菲伊斯呆滯地望著表情平靜無波的國王。

「原來、您早就知道了啊…….」

「當年緹依從幻世回來時,畫了一幅你的畫像好讓我找你。我一看到臉就認出來了,你跟你父親長的幾乎一模一樣。」

緹依那時不是才五歲嗎……畫得這麼像做什麼……

「你從來不曾憎恨過皇族、憎恨緹依,或者,憎恨我嗎?」

 

國王的問題,每一個都讓菲伊斯難以回答;不僅是因為提問者的身分,也因為這些問題涉及了他內心隱藏已久的往事;那些他不曾跟任何人提起的回憶,即使不得不說,對象也絕不該是眼前這個人。

一個下令處死他家族的人。

如果這些問題是由緹依問出口,或許菲伊斯會更難開口回答,但他想國王應該沒讓緹依知道這些,不然緹依怎麼會想把他──滅門判決的家族唯一僅存者──留在身邊呢?

「如果您擔心我會傷害陛下,我想您大可放心,我從未將這些事情加在緹依…..陛下的身上。我不否認皇族對我來說意義特殊,但……就像革命軍對皇族來說,也不是什麼友好的存在,我對皇族的感受也差不多如此,就是立場不同而已。」

他用了比較模糊的說法,但國王顯然不是可以輕易敷衍過去的人。

「我確實也擔心過這件事,但既然你當初冒著生命危險入宮,只為了告訴我緹依不是神座,現在又為了救緹依而受傷,我想你應該不會傷害我的孩子,但我還是要弄明白你對皇族,以及對我這個殺害你家族的兇手的想法。」

上王陛下的語氣始終平靜柔和,讓人有種眼前的人十分溫柔的錯覺,只有身在當中的菲伊斯能清楚感受到,這個人溫和表象下的恐怖和壓力。

「皇室殲滅冒犯皇族威權的人,我以為對您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但您用了『兇手』這個詞,這代表您並不這麼以為嗎?」

菲伊斯原本想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出來,但真的說出口聽起來卻像在諷刺,讓他暗叫一聲不好,而對方的解讀似乎也是如此,那雙淺灰色的曈因此微微瞇起。

「……對你來說或許是這樣,我不會針對這點特別解釋,但我也不是以取人性命為樂,尤其對象還是我的人民。」

這句話好像有點耳熟啊,到底是父子;到底是因為真的不在意,還是因為太在意而不想示弱呢?

以菲伊斯的立場,無論他對皇族或國王是否有憎恨,當下都該以組織安危及未來發展為第一考量,化解國王心中的懷疑,只要能達成這個目標就成了。

只是,當國王說出「兇手」這個詞,以及現在漠然中帶著壓抑的神情,都讓菲伊斯有種奇特的不協調感,儘管也只是他模糊的猜測而已……

「對我來說,那已經是非常遙遠的事情……其實陛下也不必想太多,無論那個姓氏代表什麼,我都和它無緣,應該說,您若要把那個姓氏扣在我身上,對我來說反而更麻煩。」

最後他還是決定說出內心真實的想法,儘管他不確定對方會相信幾分。

「我認為,憎恨是一種很虛幻的東西,每個人要生存下來都不容易,總會有跟自己立場相對的人,但這並不足以構成讓我憎恨的理由,尤其還是我根本沒相處過的家人。真要說的話,收留我的義父,以及那些照顧我的長輩朋友,更像是我的家人。」

「您問我對皇族的想法,我當然對皇族沒有好感,但若說到憎恨──」

他凝視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不,我既不憎恨您,也不憎恨皇族。」

八歲時他差點喪命,卻也在同一時刻重獲新生;人生走來至此,不能說沒有艱辛難過的時候,但比起那些,菲伊斯更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

既然多活下來的每一天都是賺到的;又為什麼要多費心力去憎恨,讓自己活得這麼痛苦呢?

 

今晚時間彷彿無盡延伸,菲伊斯講了許多這輩子都沒想過會跟別人講的話,也被迫回答了面前這個人許多拷問般的質疑;上王像早就預備好這一連串問題一般,接二連三地詢問,即使口氣並不急迫,但每個問題都讓他不得不謹慎思考後才能回答,一晚下來,他覺得自己不只是身體的疲倦,連心也老了四、五歲。

上王陛下望著他的眼神很專注,始終淡然的語氣和表情令菲伊斯很難推測出對方心裡的想法,但隨著他說的愈多,他感覺到對面人冷厲的氣場逐漸緩和了下來;即使彼此仍稱不上氣氛愉快,但當他說出「血緣或姓氏,對我來說並不是多重要的東西;人和人之間實際相處過的情感才比什麼都真實」時,菲伊斯看見伊莫色斯陛下眼底有什麼一閃而過,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看清,就因為面前那個人露出的笑容給愣住了:

「你果然跟你父親很像,都不是安於守法或遵守道德規範的國民,而且想法都很奇怪。」

「不過,緹依對你的執著,我算是了解一點原因了。幸好你奇怪的方向跟你父親不一樣。」

菲伊斯很想問他到底是哪裡奇怪,但對方沒有給他發問的機會,而是直接站起身轉向稜:

「緹依現在怎麼樣了?」

「陛下剛清醒,國師大人說您可以進去了。」

稜還沒說完,上王就大步往內室的方向走,只是才剛跨出一步,他又回過身望了菲伊斯一眼,這次眼神不像起初談話時那樣銳利冰冷,雖然稱不上善意,但卻溫暖多了:

「希望你能遵守承諾,陪在緹依的身邊。」

菲伊斯看著上王匆匆離去的背影,呆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如果他現在追問自己何時給出什麼承諾,應該會下場淒慘吧?還有,為什麼他有種被岳父交託心肝寶貝的錯覺?他跟緹依只是交個朋友沒錯吧?需要這麼嚴肅嗎?

「恭喜昊絕神座成功擄獲上王陛下的心,真是可喜可賀。」

一句話冷不防地自背後響起,他這才想起稜也在這裡,今晚他到底得體會多少次這種「人生大驚奇」呢?

稜從陰影中走出,那張臉沒有戴面罩時,倒是挺清秀好看的,雖然菲伊斯看到他時對方都是微笑居多,但早就在稜的手下深刻體會過什麼叫做「命懸一刃」的菲伊斯,根本不相信對方的笑容裡有幾分誠意。

「我想應該是你誤會了。」

「怎麼會誤會了呢,上王陛下剛才可是十分鄭重地將緹依陛下交給您了。這樣也不枉我和國師大人奉命調查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既讓您進宮又勸陛下先不要滅掉您的建言哪。」

菲伊斯悚然一驚,這才了解國師大人看自己的眼神何以如此奇怪──既判斷他不會危害緹依,又不放心他這個人,既懷疑又不解,大概類似這種感覺吧?

「對了,說起來我是唯一見證上王陛下認同您的人呢,昊絕神座打算給我什麼好處攏絡我?」

……皇宮的人思想都好奇怪,無法溝通,難道他是進入了什麼異世界嗎──這是菲伊斯從進宮後就不斷從他腦袋冒出來的想法。

經歷一整天的疲勞轟炸,菲伊斯的體力早已撐到盡頭了,雖然現在時機不太對,他還是開口:

「如果沒事的話,我想先回去了。」

稜沒說話,只笑著指指桌上的銀劍,菲伊斯這才發現:上王竟然沒把劍帶去還緹依,這是要他親自還回去的意思嗎?

「或許由你來還會比較適合,我現在也不宜進去。」

「喔?我以為昊絕神座假借還劍的名義,其實是來關心陛下傷勢的?」

是這樣沒錯,但我現在已經身心俱疲了,可以請你們放過我嗎?

菲伊斯顧不得形象,整個身子都攤在椅子上,半自暴自棄地說:「不是說陛下沒事了嗎?上王陛下在,我又不能進去,還不如讓我先回去,明天早上上王不在時再來探望,又不會打擾他們父子親情,不是比較好嗎?」

「誰說您不能進去的?」

這次稜的笑容多了幾分詭譎:「陛下正在裡頭等著您呢。」

 

菲伊斯進去房裡時,上王陛下正坐在床旁,背對著他、傾身跟緹依低聲交談著,他走近幾步,但不敢太靠近他們,還刻意加重腳步聲,提醒裏頭的人他來了。

房裡空間寬敞,周身披掛潔白綢布簾幕的床、雪白的大枕頭和棉被,都讓床上的人看起來格外蒼白、虛弱許多,菲伊斯直到靠近他們才發現,上王陛下一手握著緹依的手,凝視對方的眼神和表情滿是心疼和不捨,與剛才判若兩人。

「你的傷已經沒事了嗎?」

緹依先注意到他,讓菲伊斯又感動又慶幸──感動的是,緹依受的傷比他還重卻還惦記著他;慶幸的是,在他要進來前,稜借了他一件袍子,讓他披在身上,雖然是「穿這身衣服去見陛下有失禮節」這種理由,但現在菲伊斯卻對此心懷感激。

上王表示國事都會有人處理,讓緹依不必掛懷,又叮囑了幾句要兒子好好休息的話──但他的雙眼分明是盯著菲伊斯的方向,眼神中警告意味濃厚……剛才是誰說上王陛下認同他來者?

「父王,我沒問題的,今晚也讓您受驚了,請早點回去歇息吧。」

「父王不放心你啊,不然我今晚留下來陪你好不好?」

「您要是累壞或累倒了,我會很難過的。」

眼前一場溫馨的父子親情戲正如火如荼地進行中,菲伊斯努力控制臉上表情、克制奪門而出的衝動,直到上王終於依依不捨地離去,門在他們眼前闔上,床上那人輕輕呼出一口氣為止。

「你們父子感情真好。」

結果他還是忍不住一開口就爆出這一句,對方倒也不生氣,一臉坦然自若:

「那當然,從小到大,父王都是最疼我的人。」

「陛下得天獨厚,應該從小就有很多人疼愛您了吧。」

以他和緹依的關係,不可能跟上王一樣坐在床沿,當然也不可能勞煩傷者接待他,因此菲伊斯自己拉開椅子坐下,隨口說道。

床上的人半天沒有聲響,菲伊斯轉過頭,卻不小心撞見了對方滿眼的落寞──那人對上他的眼,笑得有幾分勉強:

「這倒也未必,就算是我,也不是能得到所有人的愛的。」

菲伊斯想再說些什麼,但追問下去又似乎不太對,幸好緹依很快就問起了別的事:

「抱歉,邀你來參加我的生日宴,卻讓你遇到這種事,我會好好處理主謀者的。」

「你已經有頭緒了?」

那個人不作聲,只拋出一個讓他毛骨悚然的微笑--菲伊斯的背猛地撞上椅背,急急搖手:

「行了,別這樣笑,你們不能說就算了,反正也不是我能干涉的事。」

「你們?你也問了父王?話說回來,你的傷真的都沒事了嗎?」

菲伊斯在那雙美麗眼神的打量下,聳聳肩,放開雙手做出即將要擁抱誰一般的動作:

「國師大人親自為我治療,這樣你可以安心了嗎?」

「老師他怎麼……稜把我帶走後,發生什麼事了?」

緹依張大眼睛,難得的看起來有幾分可愛;菲伊斯隨即把之後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包括上王找他喝茶談心時,吐露出的三年前的往事──然後看見對方瞪大了眼睛,愕然無語的罕見模樣。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當年是為了讓上王陛下不再監視我們,不得已才用了這種非常手段,逼我訂下強制約、脫離組織?不想施恩予我?」

「不是!不是你想的這樣!」緹依嚴詞否認,在菲伊斯的注視下別開頭,望著窗外,久久不語。

「……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是這樣又是哪樣?你為什麼都不解釋?看著我焦慮、與你為敵或跟你保持距離,很有趣嗎?」

因為煩躁和身上傷口隱隱作痛,加上長久壓抑在心中的情緒,菲伊斯忍不住一口氣全爆發了出來:

「以你的能力和權力,要滅掉我或我的組織根本就是輕而易舉;如果真的討厭我到想滅了我,又何必拐彎抹角地做──」

「我說了不是那樣──……」

緹依猛然回頭,衝著他吼到一半,臉孔突然扭曲了一下,他抓住胸口的衣服,一手扶著床沿,低著頭半天說不出話,菲伊斯顧不得禮貌直接坐上床頭,扶住對方,這才發現緹依竟渾身顫抖。

「緹依!」

倚在他懷裡的少年不肯抬起頭,彎下身子縮成一團,緩緩搖了搖頭,菲伊斯卻無法忽視那慘白的臉色及冰冷的身子。

「我去叫人來。」

他轉身想走,卻被一把扯住了袖子──緹依終於抬起頭,毫無血色的唇瓣張了張,沒有吐出聲音,只一逕搖著頭;因為袖子被扯的死緊,菲伊斯只好再次坐下,盡可能讓對方以最舒服的姿勢靠在枕頭和靠枕間,並嘗試著用治癒之光覆上對方胸口,希望能減緩他的不適。

緹依躺在床頭,半閉著眼,深呼吸了幾次,好半晌才重新開口:

「如果說了卻不能被理解,那說的意義又在哪裡呢?」

「什麼?」

「我的意思是,」緹依張開眼,那樣深沉憂鬱的神情,宛如三年前的那天晚上,當他們的友誼幾乎走到盡頭的那一刻。

「不只是因為父王說的那個理由,還有很多原因。我既不想與你為敵也不想跟你保持距離,但我有我的立場,說起來還是為了我自己,我作為未來的國王,確保革命軍不會擾亂我的國家是我的義務;作為兒子,不讓父王擔心是我該盡的責任──」

他望著菲伊斯,唇角微微上揚,似乎想擠出一個微笑,菲伊斯卻只感受到心碎般的疼痛。

「而作為朋友,我不想眼睜睜看著我的朋友遭遇危險或死去。」

「所以我才說這些是我的立場和想法,我是為了我自己,因為我想扮演好這些角色,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不用知道,也不必理解……」

聲音轉趨微弱,緹依的眼皮又開始往下掉,金色的長睫毛上下顫動了一會兒,終於完全闔上,室內迴盪著輕微的呼吸聲,再無其他聲響。

 

『如果我告訴你,你所知道的那個緹依或許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樣,你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也相信我一次嗎?』

另一個自己曾講過的話,清晰地彷彿就在他後方對著自己耳語;只是那時菲伊斯不懂為什麼另一個自己臉上會有那像是無奈又像是疼惜的表情,現在的他算是明白了。

不過,明白歸明白,他總有抱怨的權利吧?

「明明就跟我有關,老實說出來不就好了嗎?不肯示弱又愛逞強,當國王當的這麼辛苦做什麼啊……」

他嘀咕著,小心翼翼地在不壓到傷口的情況下,在緹依床旁趴下,輕輕握住對方冰涼的手。

對了,他好像一直都忘記一件事──緹依只比密提爾大兩歲,只是個今天剛滿十六歲的少年而已。

「生日快樂,今年、明年,還有未來,希望都能一起慶祝,不是國王和神座,而是朋友……」

濃濃的睡意襲來,未完的話含糊在菲伊斯嘴邊,連同沉沉的呼吸聲一起,為今天的結束畫下句點。

而菲伊斯沒有看到,床上那人的唇畔浮起的淡淡笑意。

 

國王遭遇暗殺這件事,在王族間很快就興起了一股肅清與掃蕩的風氣;緹依宣布立因斯親王意圖謀反,本應判處死刑,但因為上王代為求情,他未將對方處死,而是改判流放第三大陸,未經許可不得踏入王都所在的大陸。

國師依照約定,每天都派暗部使來為菲伊斯治療;在暗部神秘又強大的治癒術下,菲伊斯的傷很快就不礙事了。

最意外的是菲伊斯,因為「救王有功」,被賜予一把可隨身攜帶的守護寶劍,成了唯一被允許佩戴武器的神座,不過這不是菲伊斯最驚訝的地方。

「這把劍不是你父王給你的嗎?」

「你想太多了,父王送我的劍當然不可能給你,只是我請人打造一把相像的劍罷了。」

菲伊斯將手上的寶劍翻來覆去地查看,確實跟他當初握在手裡的感覺不太一樣,重量也稍微重了些。他抬起頭,不解地反問:

「為什麼送一把跟你父王做得很像的劍給我?而且我是神座耶,配劍不太好吧。」

「哪裡不好?這樣若遇到危險,至少還能保護自己,何況你兩年後是要進宮輔政的,誰曉得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

菲伊斯把玩劍的動作一滯,苦笑著說:「看來跟在國王身邊果然危機四伏啊。不過,這跟送我一把跟你父王送你的很像的劍,有什麼關係嗎?」

坐在對面的國王輕笑一聲:「跟國王配一樣的劍,想對你下手的人,再蠢也該明白這代表什麼意思。」

「……那真是感謝您的貼心安排了。話說回來,」菲伊斯收起輕鬆的笑容,認真地問:

「我一直很想問,當時那兩杯酒都被下了毒嗎?」

「嗯。那蠢貨的目標不是你,只是為了確保我有喝下毒酒而已。」

緹依瞥了一眼神情鬱悶的菲伊斯,補充了一句話。

「暗殺對國王來說是家常便飯了,不過既然我是國王,當然不會讓像這次這麼嚴重的暗殺再度發生,不必擔心。」

「意思是無論如何預防都會發生就是了……」

「沒辦法,不是每個人都像某個笨蛋一樣,既想跟敵人好好討論,又願意拿命來保護敵人的。」

「那還真是抱歉啊!」菲伊斯粗聲粗氣地回了一句,站起身將劍收回鞘後,準備告辭回去,卻看到那人正笑著望著自己──不帶任何心思算計,只是發自內心的喜悅──說道:

 

「今年的生日,我很高興有你陪在我身邊。」

「明年,還有以後的生日,也請你多多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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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No,這系列可能短時間內完結不了,隨某夜腦洞的不斷開展而持續更新中,誰叫另一個世界的緹依、菲伊斯和父王這麼可愛呢~~!

很久沒更新,對大家很抱歉,因為三月中換了新的工作,每天加班加不完,回到家都已經很晚了,實在沒有力氣寫文......這篇也寫了很久,希望能讓大家看得很開心。

第二篇雖然是緹依的生日,但主要的情節卻是伊莫和菲伊斯的對談。我一直很想寫伊莫對菲伊斯的觀感,雖然菲伊斯本中有一些,但還不能滿足我的心,緹依本那糟糕透頂的兩人互動就更別提了。

我能理解伊莫對菲伊斯心存戒心和敵意,但我也一直很希望讓伊莫明白,菲伊斯真的是個非常善良又可愛的孩子,他雖然討厭王族,但並不會因此憎恨王族(在我的理解上),因此寫了這超級長的一篇,為菲伊斯在伊莫心中的形象做個平反,也順便為緹依曾經傷害菲伊斯的事情做個交代。緹依是個自私且倔強、愛逞強的孩子,他從未將自己的行為冠上「為了某某人好」這種理由,因為他很清楚,他是「有其他選擇的」,只是他「做出了這個選擇」,因此他既不想跟菲伊斯解釋,也不會為此道歉,但追根究柢來說,我還是希望菲伊斯能稍微明白一點緹依的想法,至於明白後會採取什麼行動,那就交給菲伊斯去判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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